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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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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安的夏是一天天散发出它的势能来,慕春遥住在有深林掩蔽的山崖上,倒也不怎么觉得炎热,只是那整日嗡嗡作响的蚊虫,着实令人烦心。去年夏天居辞雁亲自做的驱虫粉,今年也对它们没了效果。

    吃过晚饭,慕春遥和居辞雁坐在海棠树下乘凉。

    夏日的晚霞总是那么好看,旖旎多彩,一片醉人的微醺。他们默默地看着,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星子开始一点一点出现在天幕上,乌鸦猝不及防从山林里飞上天际,带得树叶一阵哗哗作响。

    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倦意袭来,慕春遥酸软了手脚,一头扎进居辞雁怀里。

    “师父……”她枕着居辞雁的膝盖,一只手拉过他的一片衣袖,盖在自己脸上,轻轻柔柔的,药香混着湿木头的味道,似乎将她熏醉了。

    “小安。”居辞雁轻轻地叹息,“你以后,不能再和师父这么亲近。”

    他的语气满是无奈,却又不忍心推开她,松松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另一只手还在摇着一把蒲扇,为她驱赶蚊虫。

    “为什么呀?”她抓着他的袖子晃来晃去,丝毫没有要听他话的意思。

    “因为……你长大了……”你长大了,还有许多美好的年华,而我,行将就木。

    “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慕春遥把居辞雁的手腕抬得高了一些,她的脸被笼在他的袖子下,她看着他的手,修长而白皙,肤若凝脂,比很多女孩子的手都要漂亮。“可你是我师父呀!”

    她接着道:“我们师徒,不就如亲人一般吗?亲人之间还需要避讳吗?”

    居辞雁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她,他面色凝重,心里想着,失去亲人,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吧。

    曾经他抹去了她的全部痛苦回忆,如今,难道又要让她再次失去记忆吗?

    不,那样她在这世间就真的是孤单一人了。

    最好的办法,是送她回去,回到那个有痛苦的过去,却也有疼惜保护她的人的地方。

    三年前喂她喝的那碗药,也许,是他错了,是他自私地想独占她一段时间。

    可她终究不属于他,她属于她自己。

    居辞雁不说话,慕春遥也不感觉奇怪——师父本就话少,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吵吵闹闹,而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

    他一定是说不过她。

    慕春遥开始把脸贴在居辞雁又滑又嫩的胳膊上蹭,蹭啊蹭,她忍不住称叹:“师父,你的胳膊……”

    赞叹未完,便被居辞雁的吸气声打断。

    听得居辞雁倒吸一口凉气,慕春遥像被刺到一样,立马从他身上弹起来,只见居辞雁面有隐色。

    ——“哪里痛?师父,哪里痛?”

    ——“没事,小安,师父没事。”

    他躲闪着,不让她碰他。

    该死,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她怎么忘了,前几日,师父还咳血来着,近日不咳了,也不见得是全好的迹象,她怎么这么笨,也不记得要监督他好好休息……

    她强硬地拉着他的手,掀开他的衣袖,手臂上赫然一大块淤紫,再去扒开他的衣襟,只见得胸前也有相似的青紫,她看着,眼眶就红了,泪水泛在了下睫毛上。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她还想检查一下他身体的其他地方,却被他扬手推开。

    “够了。”他躁怒道。

    她被他推得摔在了地上,手掌在粗石上狠狠擦开一片薄薄的皮。他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她,可是她不在乎,她只担心他的伤势,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这么深的瘀伤?

    “师父,你是不是在哪里摔跤了?”她语音发颤,带着哭腔。

    他看着她,眼波微动,其实从他推她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更别说看着她摔倒在了地上、眼里含泪的模样,他心头发酸,只想抱她,可是他不能。

    他本想缓和一下语气,胡乱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隐冰丹,师父,你用了隐冰丹,是不是?”

    慕春遥彻底落下泪来。

    隐冰丹药如其名,以寒气入骨来抑制病情外显,只有得了不治之症、快要死去的病人才会用,让自己多几分痛苦,让家人少一分担忧。

    慕春遥不知道这种药发明出来有什么意义,她曾经大骂:“这样的话,病人自己该有多么孤独?换个角度,有了希望又失去希望,病人的亲属又该有多么绝望?”

    那时候居辞雁是这么告诉她的:“小安,你记住,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然后他举了个穷人家孩子的例子:穷人治不好病,又不想连累家人,便会去买这种药,谎称自己的病好了,然后与家人度过最后一段欢乐的时光。

    可是师父,师父是为了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所有怪异举动,仿佛都有了合理的缘由……

    她早该猜到,他一定是在面对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居辞雁侧过脸,大半个身子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她只想知道师父到底怎么了。“师父、师父……”慕春遥膝行上前,跪坐在他身边,害怕弄到他的伤口,轻轻地搂着他的肩膀,将脸颊贴着他的头发。

    居辞雁是在盘算该用什么说辞,推纠很久,依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她太聪明了,用不了多久便能拆穿他精心筹划了多时的谎言。

    不如,告知她真相?

    不,那样的话,她这余生都会带着一份愧悔去生活。

    有些事情,她该知道;有些事情,一辈子都不知道比较好。

    当务之急是将她从前的人生还给她。

    “小安。”居辞雁轻轻地扯下她缠着他肩膀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拉远与她之间的距离,她刚刚大哭一场,他重又看她时,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睑下也泛着水润的红肿。

    她定定地看着他,凝心聚力,严阵以待,等着他说活。

    “你明天,下山去帮师父抓一副药。”他放柔了语气,眉宇间都藏着慈悲。

    “什、什么药呀?”她怔怔道,暮色朦朦胧胧,让她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师父可是药圣,亲历亲为的药圣,她从没见师父找别人买过药。

    他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师父这回,想偷次懒。”

    “好。”好。她无比缓慢地点了一点头,眼底溢着迟疑与担忧。

    她藏不住情绪,特别在情绪特别浓烈的时候。

    师父不回答她的问题,她很想再问,可是她确信他听到了。

    师父给了她一张药方:决明、独活、忍冬、沉香、合欢。各二两。

    好奇怪的药方,饶是不学无术如她,也多少知道有些药的功性相近,完全可以只取一种,比如决明、忍冬和合欢,都有清热之效。而且……这几种药,不都是极其温和的调养药物吗?倒不像是治重病的……

    在去往杏林百草阁的路上,慕春遥拿着药方边走边琢磨,一不留神就撞在了一个“肉垫上,眼前恍惚一片灰黑,她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开来,抬眼一看,却见一个少年环着胳膊,站得笔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出糗的模样,面如冠玉,披散着微弯的长发,额前一抹绛红的额带,嘴角仿佛带着桃花,笑得悠扬烂漫。

    “该转弯了,慕姑娘。”他悠悠道。

    原来是他,将手掌抵在了她和墙之间,刚刚她撞上的便是他的手心,若不是他,她现在没准脑门上得多一个包。

    “哦,谢谢你啊谢谢你。”慕春遥道过谢,转身欲走,又一想:不对呀,他怎么知道她姓“慕”?于是她回过头,对着他看了又看,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闪过他一人单挑众多官兵,在幽暗的天井里和她听书,在夜市街上赠她蓝色灯笼等众多情景。

    “是你呀。”她猛然间想起来。

    “我是谁?”他扬了扬下巴,挑眉看她。

    “……”对哦,她还不知道他是谁呢,那天他只问了她的姓名,却没有做自我介绍,她也没有问他。

    你是谁呢?她带着探询的目光看向他。

    “呵。”他轻笑一声,微弯了嘴角,声音清朗,“我叫苏德。”

    “哦苏公子……”

    苏德眼底滑过一丝欲言又止,可是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他问她:“你要去干嘛呢?”

    “给师父抓药。”

    “认得路吗?”

    “当然认得。”

    慕春遥辞别苏德,往身旁的小巷子里走,杏林百草阁作为一个药房,不在闹市,却在一个小巷子里,阁主人说:想要治病的人,自能寻来。这话说得真有道理。

    阁前门匾上简单地用楷书刻着阁名,黑底蓝字,古旧的大门敞开,门椽下挂着一层薄薄的褐色纱布,慕春遥拨开,走进去,萦萦清寂的药草香沁入鼻腔,只有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童在,听闻阁主人崔南珠是个貌美的女人,倒是真想看看,正思衬着,从里间幽幽转出一个女人,身量苗条却不瘦弱,不施粉黛却自带风情,只用一支银簪子,将满头青丝篡起……

    慕春遥看着她眼角的红痣,失了神,她本以为……本以为药阁里的女子,该是像师父一样仙风道骨……而这崔南珠身上,却是一股逼人的风尘气,神秘而凌厉,又吸引着人,想要探知她的过去……

    “臭丫头,看什么?”

    崔南珠把小童给慕春遥抓的药又都倒了回去,一回身发现她在看她,尖声斥道。

    慕春遥默默地转移了视线,看着崔南珠随手从柜台上放的匣子里抓了一把药,让小童包起,她想:这不是五味药吗?她怎么只抓一味,该不是因为她看她,她生了气,就不给她好好抓药了吧?

    又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怎么能让杏林百草阁名扬整个逢安呢?

    慕春遥拿了药出来,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她才想起一大早下山,还没吃东西,正想着要去吃点什么,闻得身后脚步摩挲,有刀剑扫过空气的声音,心脏不由得怦怦直跳,她攥紧了手中的药包,加快了脚步,身后那人却也加快了脚步。

    终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紧了紧身子,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滞了,这小巷寂寥无人,她又手无缚鸡之力,别人想对她做点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僵硬地回过头,看清来人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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