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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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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凛冽,大夜弥天。

    皇后今儿个亲手煲了羹汤,迎风冒雪地给皇帝送去。可人才刚来到甘泉宫前面,却被内侍笑呵呵地拦了下来。

    “皇后娘娘,陛下正与太史令陈大人在议事,这会儿……”苍老声音的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娘娘恐怕,是不大方便进去。”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太史令隶属太常,掌天文历法,亦推算国事。此类事物均是皇帝统治天下的重要工具,就连皇后也不可轻易过问。

    “如此,倒是本宫来得不是时候。”

    等她缓步走远,皇后的面上,悄然浮起一丝微妙的担忧。

    殿内,究竟所议何事?

    外面虽漫天飞雪,但在甘泉宫内,却是煦暖如春。礼部尚书新制的合香,果真是不同凡响。炉上茶温,清香袅袅。天子闭目养神,面上无风无浪,似乎真是闲情逸致。

    氤氲缠绕里,跪着的陈君儒,心中却是不能安宁。

    他正沉吟着,该如何答复帝王之问。

    作为太史令之首,适才,他已将最近的观天所得整理成奏章,交由天子过目。那上面林林总总断了许多事,其中有三件最为紧要。

    第一,匈奴必灭,纳入西北的半壁江山指日可待。

    第二,宫中近来有喜。

    可这第三件么……恰是陛下正在等着他,重新去解释的。

    奏章上记:将星凶险,杀伐不止,易生横祸。

    关于这一条的解读,陈君儒方才是说:虽大破匈奴,但是征伐四方的事情,应当暂缓进程。否则恐怕物极必反,会遭反噬。

    可那几句听到帝王耳里,陈君儒瞅着天子皱起的眉,就知道必然是说错话了。可是……星宿所示,确实如此呀!

    但他也并非宁折不弯的人,能活到这把年纪,靠的不是铮铮铁骨。思忖半晌,他重新道:“臣恳请陛下恕罪。老臣昏聩,适才用词有误。”

    陈君儒清了清嗓子:“将星本须经过千锤百炼方可成才,此乃顺应天道。陛下治世,人才辈出。剑指他方之事,定然逢战必胜,我大汉……必将王者无外,千秋万代!”

    呵。皇帝轻旋着掌中的茶杯,听陈君儒一口气说完了那堆话,终是浅啜着饮了下去。

    倒是……没有浪费自己给他的耐性。

    帝王脸上浮起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他如何不知,将星凶险?

    那份凶险,不就是他亲自促成的吗?

    匈奴必灭?——有重康在,那本来就势在必得!

    少年将军向来用兵如神,如今已久经沙场,再次率军出征,对于他会带回来的胜利,皇帝一直深信不疑。

    可是真龙野心又何止于此?既得天生将才,自然要利用他,继续开疆拓土、扫清南北。

    四海八荒。从来,都是森森白骨堆成的江山如画,从来,都是染血刀兵换来的天下太平!

    而重康,在沙场之上,是千年不遇也好,是战无不克也罢,可放眼天下,他也只是真龙座下的一个臣子!

    作为天子,只需重康心中有浓烈的暴戾、有难消的怒火、有无尽的仇恨,有撕裂敌军的勇猛。最最重要的,是臣子忠君的本分。

    至于……宫中有喜?

    天子微微眯了眼,仿佛隔着岁月,又重新见到他与自己对弈的那盘棋。

    终于,还是顺应着他的操纵,一步步走成了万丈雄心。

    卿钰被皇帝召去的那日,是个雪霁天晴的寻常午后。

    此前,最新的军报已经传回京中。重康率军一路所向披靡,总计消灭敌军七万余人。大获全胜之后,他更是亲自追击匈奴残部两千余里,致使匈奴远遁。

    红旗报捷,此战惊天动地,确是场举世无双的胜仗。

    卿钰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听闻他的人已在返回长安的途中。少女胸中酝酿已久的期盼,也就跟着愈发热切起来。

    是以,父皇传她过去时,一路上卿钰都还在想着,也许,接下来发生的谈话会和重康有关呢。

    就像,从前皇后曾把两人叫去问话时那样。

    卿钰不由得偷偷弯了嘴角。

    少女心下雀跃不已,可她怎知,命运盘根错节,到底是谁人的判词,终究一语成谶?

    未央宫内。

    “定安,这可是朕的一片苦心。”

    天子坐于龙椅之上,面带慈爱,语调亦是温柔无比。

    “宁边侯与你年岁相仿,日后长子袭王,身份上也和你相配。如今西域平定,边塞城池商贸流通,虽不比长安繁盛,但你嫁过去,断然不会受苦。”

    她本来就是为了和亲准备的公主,如今,不要她嫁往蛮夷之境,只是嫁到边塞,仍然生活在大汉的疆土。

    这已是天子莫大的恩典。

    宁边侯,便是前年乞巧节那日,与卿钰见过面的少年。

    皇帝凝神注视着定安。这个本是自己远房侄女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就那样,饶有兴味地看着——

    那小姑娘听了自己的话,面上骤失血色,紧接着嘴唇哆嗦起来、抖个不停。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又能说什么呢?

    “定安公主,快谢恩呐!”内侍扬高了声调,出言提醒。

    卿钰像魔怔了一样,定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作。天子却是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内侍立马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缩了回去。

    整个殿内,又变得无声无息。卿钰还没反应过来,泪珠却已经连成串掉落,她始终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

    良久。

    “定安,谢父皇赐婚。”卿钰极力克制着声音,“儿臣定不辜负父皇的疼爱有加。”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始至终,二人之间的儿女情长也好,私下偶有逾矩的亲密举动也罢,他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他观人入魄。深知,像重康那样坚定固执的人,既认定了,就绝无可能放手。所以他始终在等着的,其实是卿钰。

    等着,那个少女怀春的小姑娘,如他预料的那样和重康相爱。也等着,情窦初开的将军,因为收到回应而惊喜若狂。

    然后,就去承受深入骨髓之痛!

    他要让卿钰亲自去告诉重康——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有爱过他,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因为有他在,她就不必去和亲了。

    那种痛,会在瞬间将重康整个人狠狠撕裂,会让他的一腔热忱,尽数被弃若敝履。

    重康,就是皇帝手上那柄极好的宝剑,可是剑,总需要喂饱了鲜血,才能使出最大的威力不是。

    抵御外敌、拼杀时你死我活的鲜血,够不够?

    当然不够!

    要用,就用被心爱之人背叛时、那种锥心之痛喂他。

    要用,就用深深扎入他心尖上、冒出来的鲜血喂他!

    为了推动自己的谋划,皇帝在重康面前始终都在暗示,同意让他娶了定安。重康可是爱极了她,为此定然勇往直前、奋力厮杀,以求有朝一日得偿夙愿。

    可是到头来,当他发现,一切不过是场空。

    皇帝想象着,当重康心中都被怨怒和愤恨填满,是否会一气之下提剑杀了定安?

    血刃自己最心爱之人,到底是何感觉?

    皇帝甚至都想好了,如若重康真因冲动杀了一朝公主,到时候,可不就顺理成章的,让重康以戴罪之身征战南北、将功折罪吗?

    如若他不杀……那也有趣。以重康的固执,如若不是将剑对准别人,那必然就是对准,他自己。

    汩汩流淌的鲜血呵。

    而皇帝,始终都藏在整盘棋局之后,滴血不染。

    这盘棋,他实在筹谋太久。天子一直在期待着,经过烈火淬炼,重康会成为自己手中最最锋利的那把剑。

    何况,当日那个侍女所言,又等于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本应嗜血如命的将军,如何能对一个女子用情至深?还说什么,日后只愿守着她安居乐业、不愿再离开长安城?

    思及此,皇帝忍不住嗤笑一声,英雄气短,简直是荒唐至极!

    卿钰始终沉默着,仿佛神魂都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着、推着,不知推往何方。她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了。跪在那里,身上的温度似乎被一点点抽走。

    皇帝的耐心却已然耗尽。

    “定安,你与重康……朕相信,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然知晓要如何与他说明此事。”

    皇帝的深意,不言而喻。

    卿钰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宫殿。

    少女坐着,从妆奁的最深处,拿出了重康亲手制作的那只木簪。

    那夜衣光鬓影、明月微风,全部都还历历在目,曾几何时,少年清亮的双眼在夜色底下熠熠生辉。

    可才只是一转眼呐,他尚且还在披星戴月、赶回长安的途中。而她却要开始思量,如何去做那诛心的刽子手。

    一个侍女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兴冲冲地道:“公主!奴婢在回来的路上,听见别的宫人都在说,圣上为您指了婚,已经让礼部开始准备了。”

    侍女的声音里甚至有股大喜过望,“公主,您终于能和重康将军结为眷侣了!”

    啪嗒。

    卿钰手中的木簪顿时掉在地上。她似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低哑道:“你出去。”

    那句话音量微弱,侍女犹自沉浸在喜悦之中、根本没听见,还在喋喋不休着:“恭喜公主呀……”

    “我说,出去!”

    卿钰陡然拔高了音量,听上去已是怒不可遏。她平日里从未如此训斥过身边人,侍女惊慌之下匆忙跪在地上,“奴婢愚笨,不知是何处做错惹怒了公主,请公主责罚!”

    刚刚才止住的泪,又顺着卿钰的脸颊流下来。她无力地闭上眼。

    “圣上是为我和宁边侯赐婚,与重康将军……没有半点关系。以后,莫要再提起他的名字了。”

    那侍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惊道:“怎,怎会不是重康将军……”

    似乎想起什么,“难道,是当初奴婢说错了话……”

    本是侍女的自言自语,卿钰却听清了,急切道:“你曾和圣上说了什么?”

    “奴婢,奴婢……”侍女慌得都结巴了,“是三年前,圣上叫我去问话。问的是……问重康将军私下待您如何,都说过些什么话……”

    “你怎么说的?”心下不好的感应愈发强烈,卿钰的声音发着抖。

    “奴婢说,将军早就承诺此生非您不娶……还说,重康将军只愿在长安和您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绝对不会……不会再离开京城。”

    “你……”又惊又怒,卿钰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就喘不过气来。

    “是奴婢该死!”那侍女见卿钰听完自己的话,霎时面如死灰,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闯了祸。

    这侍女叫巧儿,其人却与名字不符,历来都拙手笨脚的。她本是其他宫里的下人,因为弄翻主子的脂粉吃了顿棍子,被贬入浣衣局之后,更是动辄挨打挨骂。是卿钰在偶然间将她救下,要到了自己宫里。

    公主,就是她最大的救命恩人呀!

    “是奴婢蠢笨!奴婢该死!”侍女已经哭得涕泪横流。

    卿钰深深吸了几口气,思绪万千,浮现出从前种种——重康是不止一次说过,此生只愿和她相守。有他在,便不会让她担惊受怕,更不可能让她远嫁匈奴,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那些话,三三两两被自己的侍女听了去,再经她自以为是地修饰一番,传入皇帝耳中,自然成为天子心中的禁忌。

    卿钰本就冰雪聪明,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天子,怎可能放任一个女子困住将军的羽翼!

    卿钰绝望地闭上眼。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她曾娇羞万分地期盼着,此生能和他并肩携手。

    春宜鼓琴,宜浇花;夏宜围棋,宜挥团扇;秋宜对月,宜折桂;冬宜玩雪,宜围炉……

    但是,他岂能和她相守,在柔润岁月中被打磨温吞?她又岂能,再做着和他执手相看、莫逆于心的痴梦?

    若非侍女有意夸大了说辞,若是……皇帝只当重康对自己是普通的倾悦。

    若是一切能重来……依他的战功累累,圣上应当会成全他们,欣然应允吧?

    良久。

    “你出去吧。”声线平淡,无波无澜。

    卿钰并非毫无怨恨,但眼下根本没了纠缠的力气。

    天子座下、宫闱之中,原来……竟有这样多的身不由己。

    半月之后,重康率领大军回到长安。

    场面一如当初,帝后和文武百官都在殿前等待着他,卿钰也在其中。

    她的身子在寒风中轻轻地发着抖,即便有手炉取暖,十指还是发凉发僵。

    辨不清是身冷还是心冷,从稚嫩少女初初明了心意至如今,她已经等这刻等了太久。可当它真正到来时,所有曾经秘而不宣的期盼,都成为眼下凌迟般的折磨。

    重康归来当晚,便迫不及待地来见卿钰。

    佳人入怀,重康垂眸看到她挽起的发髻,是女子行了笄礼之后的样式。

    他一时还没想到另外的可能性,只是问:“怎的没用我送给你的发簪?”那一日相赠时,他分明记得,她是喜欢的。

    想了想,重康柔声笑道:“莫非,卿卿是在暗示我……要亲手给你戴上?”

    多年来,他心心念念的愿景就在眼前,重康心中已将卿钰视作妻子。

    他是真的,打了一场无与伦比的胜仗!

    重康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只藏了许久的镯子。那镯子通体发着艳丽紫光,哪怕是在西域商人往来的集市上,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

    美好,须得交付给同等的美好。

    卿钰抬眸看着他,见他问完刚刚那句话,双眼炯炯放光,整个人都是掩不住的心花怒放。

    这,可真真是最为残忍不过了——

    对着一个深爱她的人,却要亲自去刺破他的满腔柔情。

    他该如何的难以置信,又该如何的,痛彻心扉?

    卿钰把头低了下去。她……根本不忍细看。

    “前几日,圣上已为我和宁边侯赐了婚。”终于开口,是早已准备好的措辞。

    她所说的前几日,便是他还在日夜兼程、赶回来见自己的时候。

    卿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陈述直白不过的事实,“是我亲自求来的圣意。”

    她的话音落下,重康瞬间就皱起眉来,似乎根本没听明白。

    男人长指抬起她的下巴,用双眸锁住卿钰的面容认真看了一会儿,想找出她在与自己开玩笑的破绽。半晌,他才沙哑道:“你……说什么?”

    卿钰没有再重复,只是将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与宁边侯,年岁相仿、心意相通。自从多年前在宫中见过一面,就一直暗通书信往来。我……”

    她顿了顿,将声音放轻,像是一朵花将要绽放前的柔软。

    “我心悦于他。考虑到婚期将近,今日过后……还请将军,不要再来找我。”说完这句话,她甚至还眨了眨眼。

    “于理不合。”

    “从前少不经事,言谈举止多有无知轻浮之处,已经过去的事情,还请重康将军,切莫再生误会……”

    “够了!”重康根本无法再听下去,男人猛然捏住她的手腕,“少不经事、无知轻浮,请我不要误会?”

    他的手指力道强硬,就连一字一顿地讲出那两个词,也满含切齿的味道。

    “卿卿,是不是我事事都纵着你,才放任你可以不管不顾地与我开这样的玩笑,刻意编出这些话来气我?”他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卿钰撕裂,“你曾口口声声说过心悦于我,而今我才出征离开一年,你竟又说,与旁人情投意合?”

    “从始至终,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卿钰挣扎着,想要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重康看见她略微痛苦的神色,顿时软了声线,“卿卿,告诉我,是我让你等了太久,才让你对我心生怨怼,对吗?

    “……卿卿,好卿卿,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让你等了,好不好?”

    言至话末,他已语带哽咽,“都是我不好,我也不该这样凶你,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因为置气,再这样取笑我了,好么?”

    “我都已经想好了,过几日就当着众人,向圣上求娶……”

    重康的心惶恐不安,乱得像平原跑马般不可收拾,他红着眼盯着怀里的人。

    只要他的卿卿不再怪他,任何事情重康都会答应她。除了……她要嫁给旁的人。

    卿钰却是将头侧过去,不再直面他。

    少女深深吸了几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我说的,都是真的。”她顿了顿,“信不信由你。”

    那句话,就是摧枯拉朽的魔咒。

    重康早已不堪一击,脸色瞬间就晦暗下去。他松开捏住她的手腕,轻轻将卿钰的脸转了回来,然后看清了——在她眼眸的尽头,果真是,无爱也无恨。

    只有一个,真实而无能的自己。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瞬间让重康溃不成军。

    他自小荣华富贵,之后更是无数赞美与荣耀加身。重康还真的从未发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无能的一面。

    对着一个不爱自己的女子,如此的,束手无策。

    他整颗心都摇摇欲坠,混混沌沌里,重康又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梦。

    从年少起,他便不断地梦到她。

    行军途中,他也不断地梦到她。

    这些年来,重康一直忍得半是欣喜、半是艰难。每每醒来身体发紧发疼,好几次把被褥都弄湿了。

    连年出塞、带兵拼杀,他以为真的能把梦中的景象变为现实:能够与她共饮合卺酒,与她厮守至白头。

    他不断写信给她,让她念他,却从未得到过卿钰的只言片语。

    但如今他知道了,她没有回复,并不是因为羞。只是因为心上人,不是他而已。

    原来……她会写信的。会同旁人尺牍传情、同旁人心心相印。

    原来……全部都是黄粱一梦,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重康心中痛极,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密针孔,全都聚集在他脆弱的胸口狠狠扎个不停。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双手无力垂下,将卿钰整个松开。

    他的喘息突然剧烈,等卿钰察觉到不对,重康整个上身都已低垂下去,好似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她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想要看清他到底怎么了,重康却挥开了她的手。

    “你走。”

    那嗓音极度嘶哑,说出那两个字像是用尽浑身力气。

    “你走!”见卿钰还呆在原地,他奋力道,“走啊!”

    卿钰心中惶急,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衣袖带到旁边的事物,将一个花瓶打翻。

    四分五裂。

    ——可笑不可笑,那花瓶里面,还插着重康细致剪下、带进宫里来的腊梅。随着瓷瓶被摔碎,花枝也抖散一地。

    可不正是……他的一厢情愿被戳破之后,碎裂成千块万块的那颗心么。

    从头到尾,那么用力。

    可是终究,不是他的花啊。

    卿钰根本无暇顾及去看。她满心都是重康含怒说着让她走,可此处就是她的寝宫,还能走去哪里?少女胡乱想着、急急起身往门口跑去。

    她该叫人去请太医!

    重康的两只手撑在坐垫上,胸中有股腥甜之气、顺着咽喉不断翻滚上来,他一忍再忍,终是力不能及,突然就那样,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公主……”他的双眸、连同整个口腔都是一片赤红,“全是重康……对你一厢情愿、痴心妄想,过去种种,还请公主,与我两两……”

    又咳出一口血来。

    他本来想说的是,两两相忘。

    可是啊,那两个字眼,实在是太痛了。怎么会那样痛,比把他的心生生挖出来都还要痛,他痛到只能不停地呕,唇舌间全是铁锈的味道。

    他对她的情意,到底该如何两清?!

    就算她能忘却,他又如何肯忘?如何能忘?!

    这风日天地呵,从来就不将人放过。

    一路坚定着行至今日,他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卿钰听得他断断续续的话,回头望去,就见重康的整个下巴已经全都是血。她忙不迭地又跑回他身边,脑子变成一团乱麻。

    “你别再说话了……”她的泪落下来,双手使劲,想要把重康的身子扶起来。

    可是,这次重康却狠狠推开了她。

    在卿钰的呆呆注视中,重康用尽力气站了起来。他抓住袖口擦去脸上的血,没有再看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一眼。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外早已站满了侍女,听到二人争吵,众人正寒蝉仗马地候在外面。

    此刻,见他孤身出了门来,战战兢兢地,纷纷将头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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