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
箭台上,陆子越一箭射出八环,按理说,灵姝能射中九环,只要不出差错,这一场比试她是能赢下的。
可是当箭落在靶子上时,整座箭台都寂静了。
只有六环。
长公主怎么一下子变菜了?
“……”
陆子越神色微讶,心中暗自思量,他查过她的箭术,十五丈远的箭靶不出意外能中九环。故而他特意射在八环处,输也输得自然些,不会叫圣上猜疑。
可她怎么射中才六环?
难道小公主是害怕圣上怪罪于他暗中包庇,心怀愧疚,故而特意射歪?
陆子越这般揣测,抬眸去瞧灵姝的脸色,却看见一张宛若乌云密布般,挤满了错愕震惊的伤心欲绝的脸。
他明白自己想多了。
她纯纯是射歪了。
众人自然也瞧见了长公主那宛若家里死了人一般的脸色,心里犹豫,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陈景睿拍案而起,大笑:“好!射得好!”
众人这才纷纷附和:“好箭!”
空气中充满了欢快的气息,灵姝咬紧了嘴唇,浑身颤抖:“……”
好个屁,美色误人啊。
都怪陆子越!没事朝自己笑什么笑,害得她射箭时满脑子都是他那张好看的脸,这才射歪了!这下完咯,她要去国子监念书了。
这该不会是他的奸计吧?
兵部尚书宣布比试结果:“此局陆大人胜!”
事已成定局,陆子越放下弓箭,朝灵姝行了一礼,客套道:“多谢公主手下留情,承让了。”
“……”
灵姝回了回魂,哀怨地看着他,幽幽道:“陆大人,以后没事别朝我笑,好么?算我求你的。”
“……嗯?”
陆子越闻言一愣,不明所以,怎么连笑也不许了,难不成小公主还有受虐倾向,喜欢冷脸的人?
还不待问,同僚们却已围了上来,纷纷朝他祝贺。
陆子越只得一一应付。
越过喧嚷的人群,他看见小公主落寞地立在人群中,安王过来安慰她,她摇了摇头,反过来道歉,说没能替安王赢回玉佩。
陆子越一边应付同僚,一边隐隐听得她愧疚地说——
“三皇兄,要不我给你买一枚玉佩吧?”
陈景端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若皇妹真的不好意思,便请我去喝一杯如何?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游玩了。”
她闻言攥紧拳头:“好!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于是二人结伴走远了。
陆子越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了,但他能知道,他们必定是一起去喝酒了。
“……”
没意思。
陆子越嘴角那原本就假意的笑越发淡了下来,心中不悦,明明是他暗中相让,她怎么请安王去喝酒?亏他还为了不露出端倪,故意让那原本一日就能好的伤变得三日都好不了,而安王不过就是投了一枚玉佩,装模作样罢了。
如此拙劣的把戏她也中。
真的没意思。
兵部尚书笑呵呵道:“陆大人今日赢了比试,又得了圣心,该请我们喝一杯吧?”
众官附和:“是啊!”
“呵。”
一听到喝酒,陆子越的脸色就越寡淡了,摇头道:“不去了,我不舒服。”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官僚们。
“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刚刚不还好好的吗?怎就突然不舒服了?”
“不知是哪里不舒服……”
……
回了陈景睿的话,回到清源院时,已是华灯初上。他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松青色云纹的常服,好好处理了右手上的伤,这才前去暮安院给陆老夫人请安。
暮安院,灯色橘黄。
陆老夫人早就听闻了鹿鸣苑的事,坐在暖炕上,靠着宝相花织绣的软枕,聊道:“你虽然顺了圣意,却也逆了长公主的心,也不知她可曾怪罪于你?”
她还不知道陆子越偷偷让了灵姝。
陆子越淡淡笑道:“她?也不知有什么立场怪罪于我。”
“……”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哀怨呢?
闻言,陆老夫人眼睛一眯,心里动了动,别的她未必清楚,但陆子越她最明白,绝不是那种会受气的人。
难道长公主真的迁怒于他了?
陆老夫人语重心长道:“长公主毕竟年幼,又自小在宠爱中长大,难免有些孩子气。你身为大周的臣子,纵使她哪里言语冒犯了你,也该多担待些。”
“她倒也不曾冲撞于我。”
陆子越拂了拂茶盏,看着起起伏伏的细长茶叶,敛眸道:“她只是……不让我笑。”
还跟安王去喝酒罢了。
“不让你笑?”
陆老夫人闻言,思量一瞬,旋即得出结论:“你嘲笑她?”
陆子越顿了顿:“……有吗。”
陆老夫人深以为然:“你平日最爱嘲笑人的,与你共事的那些同僚们,哪个没被你笑过?”
陆子越深眸一敛,不免反思起来。
说来那日他确实朝小公主笑了笑,莫不是他笑得太冷淡,让她会错了意,以为自己被嘲讽了,故而受了打击,后来才射歪了箭?
若是如此,一切都可解释得通了。
陆子越神色微凝,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己笑得有这么可怕么。
陆老夫人又聊起了另一件事:“上回元宵宫宴时,皇后曾提起过长公主,似是有意要为她择一个好世家。你平日里不如也帮忙相看些,要家世简单些,性情温和些……”
“……”
陆子越闻言,眼中涌起些许思绪,忽然说:“……您看我怎么样?”
陆老夫人当即顿住了。
她这一生经历过不少风波,也算看过了世间百态,却因为陆子越这一句话停止了思考。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是他娶长公主怎么样吗?他这是认真的还是说笑的?
若是的话,她可得立即换上华服,连夜入宫向皇后求婚才行。若不是,反正他也说出口了,管他是不是说笑,有了这句话,她入宫求婚也算有理有据的。
却不怪她这般操心,只怪陆子越分明已二十有四的年纪,却始终不提娶妻之事。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起成亲一事。
陆老夫人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长公主她远远见过,是个通透伶俐的好孩子,性情活泼,与陆子越倒很是相配。虽陆子越可能并非圣上钟意的驸马,但她舍了这张老脸去求一求,也不是没可能。
那一刻,陆老夫人连聘礼都想好了。
陆子越却轻笑一声:“我说笑的,祖母莫要当真了。”
他与小公主不过几面之缘,又怎会贸然向圣上求亲。何况他对姻缘一事向来兴致寡淡,至于箭台暗中帮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
美梦破碎,陆老夫人神色凝滞,变了又变,最终极其无语地看了陆子越一眼。
她拉着脸道:“你已经二十有四了,京中像你这般大的郎君,孩子都上学堂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说笑?”
说到后面,她难免有些激动。
“甚不好笑!”
陆子越立即收笑,起身行礼:“祖母息怒,夜色已深,您且早些歇息。孩儿还有许多公文要看,就先告退了。”
“等等!”
陆老夫人没好气道:“你那表妹的事可曾办妥了?”
“祖母放心。”
陆子越回道:“过两日国子监开课,表妹便可前去念书。”
陆老夫人这才无话。
待陆子越大步走后,她又气又笑,朝身边的李嬷嬷道:“你瞧瞧他,我一提娶妻的事,溜的比什么都快。”
李嬷嬷笑道:“公子这是忙公务去了,他勤勉又上进,您该高兴才是。”
陆老夫人既喜又愁,回想陆子越方才的话,忽然又品出一番滋味来。
不对啊,就算是说笑,为何要拿长公主来说笑呢?平日里可没见他说过这种笑。
这二人必定是有什么的。
陆老夫人吩咐李嬷嬷:“这几日盯着他些……”
夜色如墨,星子寥寥。
陆子越回到正源院,转动博古架上的莲花玉瓶,进了暗阁,坐在案前,本想看看宗卷,余光却瞥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小公主裙裾纷飞,笑意盈盈。
“……”
他微微敛眸,略作思量,提起狼毫笔,又画了一张灵姝的画像。
画中,她一身月白色狐绒骑装,三千鸦丝高挽,垂下的玉带飞扬。她回眸一笑,眼如亮晶晶的黑耀石,满是惊喜。
陆子越看了又看,甚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