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认罪
“扶风杨氏,安南公第二十四代孙,杨培风。拜见诸位大人。”
杨培风拱手长揖,原本很严肃的场合,但当他不小心瞥见,头顶“天下为公”匾额而正襟危坐的陆老爷,总觉这一幕带有莫名喜感。出人意料,乐氏兄弟的父亲居然也在,且就紧挨着陆景落座。
白衣老丞相张恒,一袭鎏金蟒袍的大虞亲王,身份最尊贵的两人,反而分别于左右占据一张楠木宝座椅。
杨培风并不知晓,包括那名背剑武夫,城主府所有在册官员无一缺席,再算上众兵卫、衙役,共百十来人。
颇有一个谈不拢,便要现场拿人的架势。
“不必多礼。人到了,开始吧。”张恒淡淡道。
陆景喉咙滚动,忽地推脱起来:“这,这……其实陆某出身商贾,暂代城主已是逾制。但圣命难违,只好厚颜坐一个板凳。至于审案的具体事宜,还是应该由乐大人为主。”
乐繇肩膀微微一颤,城主之职本就在他图谋中。他舍不得推脱,也不好就此答应,显得急功近利,于是借题发挥道:“亲王阁下、张相,意下如何?”
张恒无所谓道:“陛下只要结果。”
“既然如此,在下就当仁不让了。”
只听“啪”的一声惊响,乐繇砸下惊堂木,眼神充满怜悯:“杨培风。有人指控你剑杀太子少保窦牝,确有此事乎?”
杨培风开始拿腔作调:“回大人,太久远,记不太清。”
“大胆!”
乐繇伸手便抓签筒,只等找出个潇洒姿势抛出,此子必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慢,且慢!”杨培风脸色阴沉,这般残暴吗?他立即道:“大人,按照流程,您该将污我之人请出,然后列出人证物证。届时若培风还不知,认领几十板子又何妨?”
其实不只杨培风急,底下的衙役已经开始手抖了。
扶风杨氏,份量远比想象更重。
一顿板子下去,打不疼杨公子,却能轻松葬送前程。
乐繇倒不至于真疯了,抬了抬下巴道:“来人。”
很快,一股劣质酒味飘至,骨瘦如柴的中年人脚蹬皂靴,身披锦绣,昂首挺胸步入正堂,跪附在地。
“草民王青彦,拜见诸位大人。”
“免礼。”乐繇大手一挥,“当年之事你从实说来。”
“是。”王青彦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灰尘,便道:“那日七月十四,临近中元节,戌时刚至,整条街便空无一人。而酒铺距离案发小巷不足二十丈,时至今日草民记忆尤深。”
“草民当时在生火做饭,先是听闻一声惨叫,想是哪来的冤魂野鬼,并未多想。但紧接着传来的响动愈发激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草民从门缝里瞧见,有一对年轻夫妻怀抱幼儿,在与一黑衣人拼杀。”
“那场面,啧啧,吓得我腿都软喽!尤其那个婆娘,剑气如虹,比她男人还厉害。”
中年武夫立即打断道:“黑衣人使何种兵器?”
王青彦斩钉截铁道:“锏!”
“怎样的锏?”中年武夫迫不及待追问。
王青彦道:“太远,看不清,但金光闪闪的,肯定值钱。”
“对了!”中年武夫呼吸急促,此人断未撒谎,“窦师兄金锏使得出神入化,克制世间一切刀剑。”
“原来他姓窦。确实如此,那对夫妇招架不住,不仅被打得筋骨断裂,血肉模糊,甚至怀抱的娃儿也没逃过,挨了记重锏后哭都不哭了。想是死了。”
王青彦默默叹息,每回忆起啼哭声戛然而止的惨状,他都不由得为之痛心。
当爹的最见不得这些,作孽啊。
中年武夫不予理会,又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有人作恶,自然就有人代天收之。”
王青彦嘀咕了一声。
他继续往下讲道:“从老槐树回木奴丰,狭窄小巷乃必经之路。当日杨公子踩着醉步,开口一句好狗不挡道,端的一个威风八面!窦大侠不识时务,作势打人,大战一触即发。”
“他二人活像话本里的神仙,草民眼花缭乱,结果杨公子不知怎地跳出小巷。窦大侠穷追不舍,而就在电光火石间,杨公子抬腿猛地一踢,原本静躺在血泊中的剑倏忽飞出。”
“毫无意外,窦大侠便这么死了。”
“杨公子狂吐淤血,狼狈逃窜。官兵挨家挨户搜查至木奴丰时,又有杨老太爷这尊大神把门,任谁也不敢造次。”
杨培风如芒在背,没想到是王青彦出堂作证。而且对方,竟说的八九不离十……他硬着头皮道:“他一人所言,何足取信?”
乐繇刚拿起惊堂木作势要砸,便觉几道寒光射来,顿时偃旗息鼓,讪讪道:“杨培风。街坊邻居都说你这五年病重,且由林大夫医治,可有异议?”
杨培风颔首:“确有此事。”
乐繇追问:“什么病症?”
杨培风道:“郁症、肝疾。”
乐繇道:“传杏林堂林医师。”
人群中一位银发长者应声而出,其身着黑布长衫,脸有福相。
“逸仙爷爷。”杨培风向老人问好。
老人微微点头,其正是杏林堂当代传人,替杨培风诊病五年的圣手,林逸仙。
乐繇道:“林老医师,杨培风所言虚实如何?”
“杨公子酗酒成性,肝疾严重,老夫用心调理数载方才有所好转。”林逸仙如实回答。
至于郁症,那是心病,他不敢贪功。
乐繇再问:“那么最初,就是五年前新秋那段时日,老医师也只是治他肝疾而已吗?”
林逸仙抚须而笑,反问一句,“乐大人心知肚明,何故屡次发问?”
“本官冒昧。”
乐繇心里有杆秤,有些人不好得罪,别说他这个外来户,就是陆景见了林逸仙也是一口一个叔伯。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立即有人呈上一本册子。
“杨培风,当年林老医师记录在册有大量赤芍、田七,丹参之类止血化瘀药用在你身上。本官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肝疾?”
杨培风陷入沉默,无言以对。
乐繇当然不肯放过机会,穷追不舍道:“立秋时有人在杏林堂与你有一场切磋,你武学造诣极高。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不从实招来?”
终于!
杨培风眼前豁然一亮,自踏进这道门后唯一想听的话,到底有人说了。
他猛地凝视睿亲王:“是否杀了太子少保窦牝,我从未否认。但要想我承认,也没那么简单。”
睿亲王哦了一声,忽然来了兴致,“怎么说?”
“无它,将杏林堂命案公之于众。那么杨培风,背了剑杀窦牝的罪名,又何妨?”
杨培风话音尚未落下,在场所有人无不色变。
天地间一片死寂。
这才是真的,目无尊卑!
“你。认真的?”睿亲王眼底寒光一闪而逝,不自觉捏紧拳头。
杨培风理所当然道:“杨氏就没一个孬种。别说杀个小小窦牝,本公号令扶风兴兵北上又如何?”
背剑武夫张目怒斥:“竖子尔敢!”
乐繇脊背生寒,又看向脸色波澜不惊的陆景,手脚愈发冰冷。他哪里还敢开口,逼反安南公?造孽啊……
张恒终于轻声笑道:“扶风之北山匪横行,是该肃清一次,回头就办吧。”
“下官谨记。”乐繇弱弱道。
睿亲王杀心已起。杏林堂剑杀钟念念之人,身份尊贵,此次随他南下扶风,出了任何事,他都没脸在郜京待下去。
可现如今覆水难收,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按下此事?
从此之后,他的名声,恐怕要比某个败家子更加狼藉。
乐繇啊乐繇,你让本王说你什么好。
睿亲王权衡利弊,转瞬就有了主意,他冷冷望向陆景,“陆大人,杏林堂还有命案?本王怎么从未听说。”
陆景随口道:“小案子。”
睿亲王神色一紧,说:“人命关天,不小了。”
陆景道:“除了这处命案,其实柳府也有一个案子,一并审了吧。”
杨培风心脏一抖,非常不好的预感。柳府的案子,柳府什么案子与自己有关?
陆景朝一旁伸手:“带柳府管家,案犯沈隗。”
立即,后堂传来严厉的呵斥声:“走!”
一位年迈老人戴着镣铐枷锁被刑杖架出,乱糟糟的白发黏着血污,后背衣衫破烂,气息奄奄。
沈掌柜。是沈掌柜!
杨培风触目惊心,咬牙道:“这又是何故?”
柳府管家快步上前,“杨公子有所不知。此缭本是江洋大盗,五十年前流窜至扶风,不曾想年老心未老,竟在衣锦还乡前重操旧业。”
杨培风问:“他偷了你的钱。”
柳府管家低头道:“柳府。”
杨培风再问:“人赃并获?”
管家回答:“他在三宝钱庄兑银时被擒获。整整一千两,两张银票的骑缝章丝毫无误,确认出自柳府。”
“杨公子,老朽给您添麻烦了。”沈掌柜说的有气无力,泪珠滚落,羞愧不已。
杨培风脑袋阵阵作痛,揉捏起眉心。是他给对方引火上身才对。
银票由他亲手交给沈掌柜,世上所有钱庄俱是认票不认人,但有柳氏的百年名誉保证,此事不会有假。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买剑人的银票,来路不正。
陆景抓起一枚令签。
“且慢!”杨培风大声道:“银票是我给的,后续培风会亲自登门。至于窦牝,也是我杀的。陆老爷,对于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陆景默不作声。
此时,丞相张恒道:“行,就散了吧。”
“丞相大人不将其拿下,斩首示众?”
中年武夫不忿,他没听清吧,就这么散了?
“兹事体大,究竟如何惩处,本相这就回京请示。”张恒投出征询的目光,“亲王阁下怎么看?”
“能够自裁,当然不失为最好的结果。”睿亲王阴恻恻道。
张恒一本正经伸手:“杨培风,睿亲王请你自裁。”
杨培风翻了个白眼。
这俩傻缺劣质酒喝昏头了吧?
“那就散了。”
睿亲王一语定乾坤。
只能散了。
否则无论逼反、逼死扶风杨氏唯一后人,都难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