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生愿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嬴政尽灭六国,一统天下。
又三年,封禅泰山,昭示天地,江山在手,群雄俯首。
巅峰绝顶,始皇俯瞰大地,群山皆在脚下。
蜿蜒如蛇山道上站满各色人等,或着锦袍,或着战盔,面目肃然,却又都竭力仰首,难掩兴奋。
王命得以同庆的平民们聚集在山脚,一阵一阵的欢呼在山间激流回荡。
“万岁!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万岁、万岁……嘿,天下又有谁人真能活动万岁?”正该志得意满时,始皇脸上却殊无喜色,慨然长叹一身萧索,满心落寞。
“百年之后,青山依在,朕却已是冢中枯骨。万里江山、千秋霸业,终不过为他人作嫁。”
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答。
唯有旁侧一人眉眼微动,欲言又止。时至今日,始皇身旁还有如此胆量亲厚者唯此一人,赵高。
始皇见状,心意忽动,却也不多言,待回了行宫,方才召见。
“小高子,你有话说?”
“君上,小高子尝听人谈起,清溪鬼谷祖师传得道登仙之法,可使人长生不老。”
始皇笑:“不过趣闻。鬼谷子自是奇人,清溪门人各有功业,风云一时,但要说长生之道,呵,若有长生之道,鬼谷子岂会不自救?”
赵高唯唯诺诺,却仗着亲厚大着胆子道:“小高子原也不信,只是日前见了一位奇人。”
“此人为鬼谷子关门弟子,年已百五十,却青春依旧,仿如十七八岁模样,王相见之却以祖称之。小高子也是无意窥见,几经打听方知其人……”
王绾,秦国丞相,年已八十,已是当世少有长寿之人,那其以“祖”相称之人又该是何年纪?
始皇挥了挥手,抚额沉思。赵高一身荣华皆系于他,自然不会故意欺君,但却不保他也是受人所欺。
如今六国余孽四处蠢蠢欲动,莫不是哪里得知了他的心结,方才如此巧遇?嘿,即便如此,他又何惧之有?不过一群丧家犬。
始皇冷笑:“宣王绾来见朕。”
却终不愿承认,是沉寂已久的心,骤然动了。
……
巍峨行宫,摇曳灯火。
始皇怎么也想不到,踏着月色而来的,会是这样的一个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施施然仿佛从画中走出的美人儿。
“方外之人徐福,见过君上。”他稽首一礼,神态闲暇,姿容优雅,毫无面见人间至尊第一人应有的惶恐、惊喜、渴望、谄媚、谦卑。
礼毕起身,徐福平静的直视着始皇的眼,就像是对着一个普通人。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始皇根本就不曾召见他!
这人当然不是王绾。
赵高色变上前,屈指呵斥:“大胆狂徒!未得宣召竟敢擅闯禁宫?王绾何在?他是想造反吗!”
徐福微微一笑,微暗生光,倾国倾城:“既然君上想见的是徐某,徐某便来了。”
“无礼!放肆!”赵高大声呵斥,声尖音锐,比徐福还要惶恐,眼角余光偷偷瞄着始皇的反应。
说来这人也算是他这线举荐,却不想竟是如此轻狂放肆之徒,若是始皇怪罪迁怒下他如何吃得起?
别人眼中他赵高是始皇宠信第一人,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荣华维系在哪里。
始皇坐在宝座上,昏暗灯火掩去了表情,只是嘴角微抿,隐约是——冷笑?
赵高心一紧,正想唤禁卫,脚却又缩了回去,安静得仿佛雕塑,因为始皇开口了。
“你为何而来?”
“君上需我。”
“哼,嘿嘿,哈哈哈哈!朕君临天下、坐拥四海,昔日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尽入吾囊中。”
“士农工商良才济济,医卜星相无一或缺,诸子百家帐下雌伏,百万雄师唯命是从。朕要你做甚?可笑!”
“鬼谷传人原来不过是妄恃口舌之利的纵横小儿么?”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始皇一怒,天下震怖。
始皇越讲声音越寒,一边的赵高越听越冷,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不经意间瞥见始皇冷漠眼神,再不敢胡思乱想,低头静心,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语,全当自个不过是个泥雕木塑。
暴风的中心却始终不动声色,徐福淡淡微笑着,仿佛面前愤怒之人不是执掌天下的人间至尊,一言便可决他生死。
徐福漆黑瞳孔深邃幽深,仿佛星空,倒映出御座上的真实——不过是个包裹在至尊外裳下的虚弱老人,一个大限将至渴望活下去的腐朽老头。
徐福开口,声如珠落玉盘,动听清脆至极,始皇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燕赵之收藏可有不死之药?”
“无。”
“韩魏之经营可有延寿之法?”
“无。”
“齐楚之精英可有长生之道?”
“无。”
“待来日陛下年衰岁暮,天命将近,士农工商、医卜星相、诸子百家、满朝文武、百万雄师,可有一人能令陛下千秋万岁,御极寰宇?”
始皇深深的吸了口气,陡地虎目圆睁,狠狠一拍御座:“大胆方士!竟敢胡言乱语,蛊惑君王!寿命自有天数,岂是人力可挽?朕不信!”
——是不信,却不是不想。
“君上何必自欺欺人?”徐福看着不可一世却又恐惧死亡的天下至尊,哑然一笑,从容不迫却又步步紧逼。
“若果真如此想,君上又怎会见徐某这方外之人?”
始皇沉默。
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便严禁巫术方士丹药流布。虽然自秦惠王晚年疯疾而张仪密请齐国方士后,此令便不如往昔森严,但依然是秦法明令。
始皇的祖父孝文王一生疾病缠身也没有用过方士,始皇的父亲庄襄王中年暗疾,吕不韦曾秘密延揽方士,然未见效力,后来也秘密遣散了。
现如今到了他,以他一生霸道果决,若不是悄然心动,又岂会有此矛盾之举?
始皇忽然明白徐福为何始终慨然自若、丝毫不惧。撇开其神出鬼没异于常人的能力之外,更重要的是,眼前此人早已看穿了他。
始皇忽然知道,他一开始觉得不协调的地方在哪里了。
徐福那双看透尘世的沧桑双瞳,与他那俊美如处子的绝世容颜形成强烈反差,旋即悚然惊觉。
眼前之人,绝不是如所见的少年模样,而是被耄耋老相王绾称之为“祖”、早已活过不知道多少年岁的异人,甚至是——仙?
闭目沉吟半晌,始皇睁开眼,决心已下:“如何长生?请先生教我。”悄然间,已换了称呼。
“这亦是我等之所求。”
徐福之回答却让始皇勃然色变:“先生何出此言?莫不是此前所说皆是戏耍于朕?”
“不敢。”徐福摇头,“君上误会了。”
“先生何意?”始皇语气森然,杀意翻滚。
徐福却仿佛全然不觉,甚至没有去看始皇,他望着殿外皎皎月光恍惚出神,美丽而忧伤。
始皇一时竟为他渺然仙姿所慑,竟未催促。
良久,徐福叹息一声,令人动容惋惜,失落至极。
怪哉,为何今夜心情这般震荡激烈?始皇微一沉浸,猛的生出不对,陡然警觉,虎目中精光连闪。
只是未等他细查,却听徐福幽幽开口叹息,哀婉忧郁,带着强大的感染力,让人忍不住也跟着心中一痛。
徐福淡淡开口:“长生之道漫漫无尽,艰难险阻不足言其万一。若君上不过只想多百岁阳寿,此事易尔,长生之道不提也罢。”
始皇端容肃目,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霸气:“既有大道可求,区区百年阳寿何惜?”
徐福看了始皇一眼,眼神中意义莫名:“君上莫要后悔。”
“君无戏言。”
徐福深深的吸了口气:“好。世传大道三千,条条皆可成神称圣。但鸿蒙之后,因某不可言之因,长生之路自此关闭。”
“然,天道五十、天衍四九,尚余一线生机。徐某一生追随恩师探索长生之道,走遍三川五岳,阅尽天下典籍,终于拼凑出一条线索。”
徐福顿了顿,抬头望向始皇。
始皇表面不动声色,手掌却不由紧了紧:“请言。”
“君上可尝听过此言,传东海之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盖尝有至者,诸仙人与不死之药皆在焉。”
“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仙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
始皇失望,转而不悦:“不过乡野传闻,无稽之谈,先生所言莫非即此?”却见徐福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心中一动,问道,“莫非先生有不同见教?”
徐福摇头:“故乡下传闻,无稽之谈则未必。蓬莱、方丈且不说,但兴许——”他顿了顿,“徐某找到了瀛洲。”
始皇下意识起身:“当真?”旋即心中一凛,四下竟空无一人,便连侍立一旁的赵高也早已不见。
他下意识的便要去拿剑,却听徐福淡淡说道:“君上不必惊慌,此乃小术尔,长生之道岂是谁人皆可轻听么?”
“先生所言甚是。”始皇一生征战无数,迅速冷静下来,“先生如何确认那便是瀛洲?”
徐福却又摇头:“徐某不知。徐某遍查古籍,循迹沿海寻找,终于于东海发现一巨岛。”
“海中有巨鲛风暴相阻,渔民皆不敢近,岛上仙山群起,有仙人后裔族居,其族人不老不死、长生无尽,不畏寻常刀剑。”
“便是重伤,假以时日便可慢慢恢复,就连断肢亦可重续。若能得此体魄,几与长生无异。”
“徐某斗胆,请君上赐我虎贲三千、童男女三百,战船三十艘。为期三年,徐某必能尽擒其族,破开天道禁制,重现长生之法,定能令君上锐变重生。”
徐福说得淡然,始皇却仿佛闻到无尽血腥汹涌淹来。他闭上眼睛,自言自语:“三年吗?”
徐福肃手而立,沉默不言。
良久,始皇猛的睁开眼。
世界已是,一片血红。
“好!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