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总角之宴（五）

    千越的爸爸每周回来一次，可儿的爸爸却是再也没有回来。

    可儿原本不姓郭，姓陈，但是父母离婚后她改了姓。改姓那天，全班同学都知道她父母离婚了，打量她的眼光渐渐带着几丝同情、好奇或者探究。

    可儿父母离婚的原因和千越父母离婚的原因不一样。可儿的妈妈叫做郭司司，和可儿的爸爸陈毅是工厂里的同事。他们的婚姻始于一场意外，在郭司司怀上可儿三个月的时候，因为她不忍心流产，再加上陈毅母亲的逼迫，两人仓促下选择了结婚。

    郭司司多喜欢陈毅啊，他是他们工厂里太阳一般耀眼的人物，他上进、体贴、有教养，甚至还会写诗；他长得那么好看，棱角分明的脸庞，温柔似水的眼睛，低沉如酒的嗓音。虽然婚姻是迫不得已，但是郭司司对这样的不得不却很是开心。

    可是，在结婚两年后，她无意间发现陈毅常常和一个背影一起在工厂的走廊上说话，背影梳着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像是一个村姑似的，穿着一个又黑又重的圆头粗跟皮鞋。郭司司想：这个女人穿的鞋子她奶奶都不会穿。后来，他又看到陈毅的包里有几块酒心巧克力，但是他们夫妻二人都不喜欢吃甜的东西，如果说是给可儿的，那谁会给小孩子买酒心的巧克力呢？

    但是陈毅对于可儿的宠溺无疑给郭司司吃了定心丸，他常常把可儿放在肩头，在家里转着圈，然后哄着可儿：“飞咯~”这时候可儿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

    有一天，陈毅说自己要出去打牌，郭司司鬼使神差地悄悄跟上他。她其实预谋这事儿已经有一阵了，但是一直不敢实践。他们走啊走啊，走出了三丫路小区，走过了三丫路的分岔路口，走到了市中心的灯红酒绿之间，然后她见到了那个大粗辫子。那一瞬间，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陈毅，那种掏心掏肺的喜欢，那种忘却尊严的喜欢。

    郭司司看到陈毅走上前去，牵住大粗辫子的手，笑容是那么的惬意，那么的神魂颠倒，那是一种郭司司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然后他们一起牵着手逛了街，吃了晚饭，看了电影，最后还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很贵的酒店。

    郭司司心想：陈毅连给女儿买玩具的钱都没有，却有钱去那么贵的酒店。

    晚上郭司司回到家的时候，女儿还在看动画片，咯咯地笑。郭司司把女儿哄睡着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等陈毅，那钟里面的针啊转了一圈又一圈，当时针走过12点的时候，陈毅回来了。

    郭司司问：“去哪儿了？”

    陈毅语气不耐烦：“去和老罗打牌了。我走之前说了呀。”老罗是陈毅的牌友，郭司司知道打电话给老罗也问不出什么。

    郭司司问：“你和她看了什么电影？”

    陈毅：“……”陈毅避开，装作去接水，掩饰难堪，沉默一直是他的武器。

    郭司司哭着说：“你想过可儿吗？你想过我吗？你知道我每天早上起床在做什么？我在看你，我透过日光看你，眯着眼睛看你，哼着歌儿看你，用手指记住你的鼻子、眼睛、嘴巴。我那么喜欢你，我18岁就和你在一起，你怎么能那么对我？”

    陈毅听着郭司司的泣不成声，只得把水杯放下，哭着跪在郭司司面前，他凑上去吻郭司司的眼泪，吻郭司司的嘴唇，吻郭司司的鼻子，吻郭司司的脖子，说：“我错了，司司，我错了，我再也不犯了。都是她勾引我，我错了。”

    郭司司只是哭。她知道陈毅对于女人的勾引心知肚明，甚至还暗中推波助澜，毕竟有女人围着，多开心，还都是一些漂亮的女人。但是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不知道是因为可儿，还是因为爱他。

    那个晚上，他们仿佛在用狂热的交欢来掩饰所有的猜忌和辩解。事毕，郭司司明明累得手脚瘫软，但是她却还是睁眼到了天明。早上她披着衣服来到客厅，打量着自己生活了几年的家，原先破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了，旧风扇很老旧了，平时转起来吱吱呀呀的，沙发也都塌了绒，从里面开始坏了。不过件件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子，不是它们离不开你，而是你离不开它们。

    她后来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情，装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似乎只要不提，那么这个家就还是原来的样子，陈毅还是那个爱护女儿的父亲、体贴老婆的丈夫。他们像是两个演员，装作心里没有那块石头，那块一呼一吸之间都在硌人的石头。

    可是郭司司没有想到，下一次来得那么快，这次的女人和上次的大粗辫子不一样，她是一个很时髦的女人，她的头发被染成棕红色，微卷着披在肩上。这次，郭司司看到了那个女人的正脸，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脸很小，下巴很尖，比郭司司年轻了至少五岁。那时候的郭司司已经近三十，身材不再窈窕，皮肤也不再水嫩，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脖子、额头。

    郭司司哭着问：“你喜欢她吗？”

    陈毅：“我还是挺喜欢她的。”郭司司马上就不哭了，陈毅连骗她都不再情愿。

    郭司司：“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毅：“半年前吧。我承认我有坏毛病，不忍心伤她们的心，渐渐发现她们有些可爱，然后就陷进去了，拔都拔不出来。”

    郭司司：“你们到哪一步了？”

    陈毅：“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郭司司：“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挺不幸福的？”

    陈毅抽着烟看着窗外，说：“你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提可儿。

    可儿5岁那年，陈毅离开了，和那个棕红色头发的女人一起，消失在了可儿的生命里。后来郭司司才知道，那个女人是部长的女儿，陈毅和她在一起之后，平步青云，一帆风顺。郭司司想，这次陈毅可能可以从一而终了。

    爸爸离开后，可儿很困惑地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妈妈却只是哭，然后警告可儿再也不要提起爸爸了，从此以后爸爸成为了家里的禁忌。后来长大了，可儿才知道，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也明白了离婚真正的含义。

    离婚后，小姨会对妈妈说：“如果没有这孩子，你早嫁人了。”妈妈的相亲对象会惊讶地对妈妈说：“原来你有那么大的孩子呀。”听到这些，可儿会担心自己是妈妈地拖累，是负担，她有时候甚至会担心妈妈有一天会把自己丢下。

    妈妈有对可儿说起：“你爸爸不是一个好人，他不负责任。”后来可儿就想要去找一个和爸爸不一样的人作为自己的丈夫，一个好人，一个负责任的人。可是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可儿没有见过。可儿是一个花痴，她在遇到池树人之前，喜欢过很多男生，或是明星，或是素人，但是那种喜欢都停留在对他们脸的喜欢，她不会想象不到自己真的和那些男生在一起，更不要说共度一生。

    爸妈离婚后，陈毅很多年都没有来看过可儿，那个儿时带着可儿骑马马飞来飞去的父亲，想要让妻子宽心，想要让岳丈宽心，放弃了可儿。直到后来，因为陈毅的新家庭再也没能生出小孩，他才回头重视起可儿来，可那时候可儿已经上高中了。

    可儿10岁的时候，郭司司在别人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个新的男朋友，他之前也离过婚，但是没有子嗣，他对郭司司很好，可儿在多年后又在妈妈脸上看到那藏都藏不住的笑，那笑容仿佛来自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再后来他们结婚了。

    在妈妈35岁那年，新爸爸和妈妈又生了一个儿子。新爸爸对可儿很好，但是，可儿却常常觉得自己难以融入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每天新爸爸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叫可儿弟弟的名字：“阳阳”，弟弟笑着向自己的爸爸迎上去，新爸爸将弟弟抱住，抛起，又接住，像陈毅抱住小时候的可儿那样；这时候郭司司会从厨房走出来，接过新爸爸的包，温柔地说：“回来了。”他们做游戏，讲故事，他们笑闹不停。而这时候可儿在干嘛呢？可儿坐在桌子边写作业，仿若一个局外人。

    可儿想：她不再是谁最重要的人，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爸爸最重要的是他的新妻子，妈妈最重要的是她的新儿子，再没有一个把她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可儿的妈妈对可儿要求很高。

    小时候她对可儿说：“你要有一个女生的样子，穿小裙子，不要蹦蹦跳跳；要学跳舞，不要学打架；要温柔，不要大声说话。”后来长大了她对可儿说：“你应该找一份稳妥而又轻松的工作，你应该负责貌美如花而不是赚钱养家，你坐着的时候应该斜着腿，言行得体。”

    但是妈妈却没有告诉过可儿：是谁规定的女生只能有这一个样子？

    其实可儿知道妈妈说的是偏见，是对她的束缚；但是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仿佛给可儿加上了一个囚笼，她知道自己要打破，但是有的东西却已经早已在潜移默化间融入骨血：她从来不会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女强人，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宛如松树一般独立撑起一片天地，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像鹰一样地自由展翅飞翔。

    可儿妈妈一直会害怕单亲家庭这个标签会影响可儿未来的婚姻，因为她觉得未来的夫家可能会对单亲家庭的可儿挑三拣四。虽然最后可儿并没有因为单亲家庭而受到丈夫和婆婆的嫌弃，但是妈妈的这个观念深深影响了可儿，因为单亲家庭的身份，她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默认自己是有缺陷的，默认自己一定要拼尽全力去赢得夫家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