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八点钟的太阳,晃得人心烦意乱。
上课铃声响完,走廊上仅剩几个懒散不愿意进教室的人,夏蕰冲吹口哨的人翻了个白眼,笑着劝:“赶紧进教室!”
“这哥们谁?”
“新来的?”
看到夏蕰点头,男生慢悠悠地把胳膊从护栏上抽出来,视线绕向夏蕰身后连衣带帽一身黑的人,掩不住的好奇。
见自己的口哨没能把人留住,男生遗憾地啧了一声,一脸没趣地进了班。
走在前面的夏蕰听不到动静,忍不住放缓脚步扭脸往后看,正巧对上男孩棒球帽下冷静的双眼,她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不死心地露出友好笑容,被盯住的人却没有一丝波澜,如同两人在办公室初见。
一回生两回熟,她扯平嘴角,脸上不见一丝尴尬地淡定转身。
“到啦!”
声音落地,两个人停在一间教室门前,右上角的门牌上写着:高二三班。
门内的喧闹在夏蕰推门而入后戛然而止,随后又躁动起来。
“吓我一跳,班长……”
靠窗说话的人在看到陌生面孔之后,语气一顿,随后满脸疑惑地看向夏蕰。
对于一个成员稳固,关系亲近的小班集体来说,外来者并不是很受欢迎。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其余二十八个人的目光也陆续飘向门口。
厚厚一叠作业本被放到讲桌上,登上讲台的人才在万众瞩目下矜持开口:“苏老师临时有事,这节课上自习。”
班主任时不时去省里开会这件事,三班人早已习惯,她们现在比较好奇另一件事。
好在亲爱的班长大人没让大家等太久。
“这是我们班来的新同学,大家鼓掌欢迎。”夏蕰一边笑着拍手,一边示意男生上台。
一群人还算配合,不过掌声并未持续很久,因为男生上台之后什么也没讲,只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林野朝。
然后,转身恢复到刚才的姿态,不再动作。
“干,这么拽……”
不知是谁反应慢半拍,一声“啪”在寂静的空间里尤其响亮,成功为尴尬气氛增光添彩。
夏蕰被突兀的声响惊得回过神,视线在黑板和林野朝之间绕了两圈之后,凝在嘴角的笑意又重新散开。
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林野朝,向阳的那个朝,你们别念错了啊。”
教室后墙悬挂的时钟,分针不知不觉间已经指到了2。
不再管底下人的议论,夏蕰领着人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把各组作业分发下去,又把老师交代的任务写在黑板上。
“好了,该安静啦。”
“下课之前,任务要全部完成。”
这下,没人有空打量新生了。
黑色棒球帽挡住他大半张脸,坐在讲台上的夏蕰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
学校规定在校生必须穿校服,一身黑的他在一群蓝白制服中间,非常显眼。
看了半天,夏蕰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放在林野朝眼前的书,他一页都没有翻。
可能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吧。
伴着这个念头,夏蕰把笔尖落到了纸面上。
沉下心学习的一群人心无旁骛,伴随着隔壁偶尔穿墙而过的讲课声,三班人的英语作业在下课铃响之前,圆满完成。
越过一层层好奇的目光,夏蕰走到林野朝面前,把自己的英语书放在桌子上。
“你先在这坐会儿。”
没等人做出反应,便转身往后门方向走。
“你现在有事没?”
被问的人麻溜儿站了起来,男生煞有介事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挺直松垮的肩膀,一脸欢喜,“怎么啦,班长。”
“跟我去趟教务室。”
“干嘛?”
男生紧跟在她身后,弓着腰好奇地问。
“帮忙领下新书。”
男生步子一顿,毛躁地撸了下自己的碎发,语气变得有点蔫儿,“让他自己去不就行了~”
“看他那哑巴样,拽什么拽!”
“赵宇!”
“你不想去,我喊别人。”
夏蕰转过身,皱眉看向表情充满嫌弃的男生,语气里满是不认同。
见人恼了,赵宇赶紧表明态度,“我当然愿意。”
“班长别生气,我一定团结友爱,互帮互助!”言辞恳切,手舞足蹈,连背影都透着殷勤。
“以后别再这样讲了。”
“好,我都听你的……”
三班人对这三天两头都要上演的戏码习以为常,两个人的离开并没有掀起丝毫波澜,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来的林野朝同学身上。
大家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分享着自己观察所得的情报:
新同学连书包都没拿,不是学渣就是大佬。
(根据七中的整体教学水平来看,学渣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新同学不理会别人的示好,估计是个脾气怪人。
(他都不好好配合班长,能是什么好人?)
新同学长得……戴帽子看不清楚……
(应该不丑,毕竟目测一米八是只少不多的,人又瘦,丑也不会太丑吧……)
期间有人走到他面前,试图打个招呼,气质冷得让人张不开口。
总之……
“我天生对高冷的人过敏。”
“连声谢谢都不和班长讲,没礼貌。”
“他最好别在夏蕰面前发拽。”
“先别管他拽不拽,你俩作业先给我拿过来。”
“哦,给……”女生把东西递过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话时带着点娇怨,“学委,不会是你把我英语练习册的皮给卷了吧?”
“啊?”
“你看……”女孩指着书册右上角,封面明显卷曲,好在作乱的手比较克制,没有形成折痕。
“作业是夏蕰抱回来的,和我可没关系。”
“啊……那算了。”
原本还在撅嘴的女生突然改了主意。
早已习惯的学委哼笑一声,淡定地扶了扶自己的方框眼镜,转身去抽查别的作业。
因为新同学的冷酷漠视,班里最爱八卦的几个人都消了交友心思,只是隐晦地关注他的动静。
一直到赵宇抬着桌子进来,他都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帽沿因他低头而朝向桌面,遮住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不过这并不影响旁观者替他僵得慌。
“放哪啊,班长?”
赵宇单手撑在桌子上,转身看向夏蕰,她手里拿着一摞书,崭新的。
“嘭”
“先别动,我问问他想坐哪?”
三班原本只有三十个人,足够大的教室留出不少空间,即使是立刻重排座位都没有任何负担。
夏蕰的步子还未迈出去的时候,林野朝便站了起来,朝着她走过来。
看着迎面走过来的人,夏蕰再次确认了一件事:林野朝应该是她见过的最高的同龄人,近距离仰头看他,有些费力。
望着来人漆黑沉静的眼睛,夏蕰眉心一动,轻声问:“你想坐哪呀?”
太过普通自然的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该得到一句回应。
就在夏蕰以为自己终于要和新同学建立友好交流的时候,林野朝一声不吭地从她身侧掠过。
他沉默地抬起桌子往里走,直到靠窗后才停下来,拉下椅子,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选择。
意料之外的举动令夏蕰僵在原地,面上是掩不住的尴尬,至于问话时的那点期待,早已在眼里消散干净。
她垂着眼,失落地移开视线,上齿用力压着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气。
赵宇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受不了明晃晃的无视,忍不住出声刺道:“哥们儿,你是不是哑巴来的……是我们也没人笑话你,你们说是不是?”
想呼应他的人还没出声,就看到夏蕰冷脸开口:“赵宇!”
三班人的共识:班长脾气好,模样好,但非要给她那张脸划个类别的话,只能是与柔和可亲毫不相干。
夏蕰笑和不笑,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幅样子。
略显细长的眉眼,眼尾微微上扬,不做表情的时候,显得清冷不近人情,距离感十足。
鼻梁高挺,鼻翼精巧收敛,带着满满的骄矜。
唯有她的嘴唇,并不如人们以为的“标配”那样轻薄,原本是不薄不厚的普通样子,只是一点唇珠,让人见了,便觉得可怜可爱。
虽然脸型偏长却没太过锋利,脸颊上的婴儿肥给她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拙气。
不笑的时候,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亲和的双眼皮都无法掩盖的高傲冷漠。
笑起来的时候,亮晶晶的一双眼盯着人,像极了人类最忠诚可爱的朋友,让人无法抗拒。
太久没见班长挂脸,一群人反应都慢了半拍,最后还是赵宇先低头认错才算完。
只是这一切,都和林野朝这个“罪魁祸首”没什么关系,他的耳朵里好像装了一个“无用信息”处理器,让他理所当然地把旁人视为空气。
等再看到夏蕰对着林野朝讲事情的时候,没人再敢阴阳怪气地调侃。
只是再生不出什么好感就是了。
“书本和练习册都齐了,还有一个英语学报是自愿订的,如果你想要的话就告诉陈蔓,第二排靠窗戴眼镜的女孩儿,那是我们班学委。”
“学校规定必须要穿校服,这需要你自己把尺码告诉老师。”
“还有学校的食堂,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给你讲,也需要另外交费……”
上课铃响,友善地打断了夏蕰这场独角戏。
回到座位上以后,她总觉得自己有件事忘了说。
一直到数学老师开口提醒,夏蕰才想起来,那个帽子……
“最后面那位同学,我的课上是不允许带帽子的,你看要不要摘下来?”
聚焦在讲台上的视线齐刷刷往教室后面涌,班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林野朝抬起头朝讲台看了一眼,没有一点儿被点到名字的不自然,他没有迟疑,没有抵抗,面色平静地摘下了帽子,动作十分随意。
只是显露出的模样,令围观的一群人猝不及防。
“我去~”
“嘶……”
林野朝暴露出的头发非常短,几乎能看光他的头皮。
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配上他沉寂的眼神,看的人心里空空的。
冲击力太强,难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人和事。
有胆子小的女孩匆匆一瞥就转过身,连他那张脸具体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反而是年过五十的数学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可是我见过最遵守校规的男同学。”
真心夸奖的语气,落到这群被震惊到的人耳朵里,更像个尴尬的冷笑话。
直到林野朝重新低头对着课本,夏蕰才抿唇转过身,食指摩挲着书角,好一会儿才停下。
这节课,数学老师敲着黑板喊了好几遍,才拢回三班人涣散的军心。
一下课,接连不断的人从夏蕰的座位旁假装经过,在听到第十个不宜和林野朝走的太近的理由之后,她果断起身,离开教室。
“哎,班长,你干嘛去!”
“解决人生大事。”
“要么我变个性和你一块去……”
习惯了后桌时不时冒出点惊世骇俗的话,夏蕰步子都未停,淡淡地丢过去两个字,“闭嘴!”
“哦……”
如约定俗成般,单人单排的林野朝,成功成为了三班人敬而远之的对象,一直到放学,都没人去打扰他的清净。
他的前桌见人趴在桌子上,十分体贴地点脚离开了座位,连书包都是出教室后才背上的,没走两步,刚好碰到从办公室出来的夏蕰。
“班长,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
班主任早上走的匆忙,把林野朝交给夏蕰,什么都没来得及嘱咐,现下回来了,喊夏蕰过去简单问了问林野朝一天的动态。
看着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人,夏蕰觉得自己用词还是很精准的。
“他一天都很安静,可能还在适应。”
“那你平时多注意一下,他有什么困难的话,及时告诉我……”
简单叮嘱了几句,就让夏蕰就回来了。
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窗落到林野朝背上,让他的背影变的柔和,毫无防备的样子引着夏蕰走到桌前。
桌子被敲了两下,林野朝才抬起头,眼神尚未完全清明,带着点柔软色彩。
“林野朝,放学了,你还不回家吗?”
“滚。”
低沉嘶哑的话像颗粗砺的石子砸向夏蕰,咚咚作响,凌厉的气势让她愣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机械性地往后退了半步,恍惚地眨眨眼。
刚才的柔和朦胧仿佛是她生出的错觉。
“干!你说谁呢你!”
赵宇不知道从哪儿过来的,直冲到两个人中间,把夏蕰挡在身后。
他大力拍着林野朝的桌子,仰头看着他,满脸愤怒,整个人快要撞到林野朝身上去,“你丫有病是不是?”
“我看你顶着劳改犯的头,错把这当监……”
“赵宇!”
夏蕰急声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带着不知为谁的怒气,扯着人的袖子往外走。
“我要回家了,你走不走?”
“夏蕰……”
“你走不走?”
夏蕰背好书包,一脸平静地望着他,视线刻意避开林野朝所在的方向。
被憋的满脸通红的赵宇深呼一口气,斜了林野朝一眼,狠狠提了下自己的书包肩带,“走!”
其他班的人早走完了,走廊上空荡荡的,不大的说话声无处躲藏,一重一轻,一刚一柔。
“你看他那个样子,拽什么拽!”
“那你刚才说话也太过分了。”许是还未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神儿来,女孩的声音低缓,不如平日里清亮。
“你干嘛要管他死活,这种人早晚会离开我们班。”
“你以前不也这样?”
“我有他这么欠揍,嘴这么欠!”自我感觉良好的赵宇,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种乱发疯的人有什么共同点。
“……那你能打过他吗?”
“……当然能……”
回应他的,是一声缓缓而来的轻笑。
这些话随着介质传进三班教室,没有获得任何在意。
男生眼里刺人的凌厉化作一潭死水,他戴上帽子,提着空荡荡的书包往前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