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河豚
秦昭所在的卫所配有伙房，只是当值的地方毕竟在城中，有家人来送饭也允许。
自打他来城门当值后，中午就没有吃过伙房的饭。
因为虞兰珠每天中午会给他送饭。
“不知今日是什么？”李易、孙缺等人吃着秦昭买的好酒好菜，猜测着今天的菜色。
虞兰珠下厨是为了讨好心上人，李、孙二人起初还能跟着沾个光，后来大概觉得他二人发挥不了作用，她就不让继续二人沾光了。
所以现在只有秦昭有福气享用。
在看清白玉盘中的菜肴后，所有人都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本来还羡慕秦昭桃花运的人瞬间对他掬了一把同情泪。
得不到就要毁掉。
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招惹上这么个毒妇。
“虞姑娘今日可是偷懒了？”李易定了定心神，强行保持着微笑看向虞兰珠。
若真是虞兰珠亲自下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纵容好友吃下去。
马钱子、川乌、草乌、斑蝥、天仙子也就罢了，到底还算得上一味药。
至于钩吻，鹅膏，还可以自我安慰未到一定剂量谈不上毒性。
可今天是河豚啊！
河豚虽乃鱼中极品，但是内脏、血液、头部均含有剧毒，若是稍微处理得不到位，一点点儿鱼肉就会导致中毒，甚至死亡。
数十年刀工的老师傅都不敢夸口可以完美处理河豚。
虞兰珠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岁。
另外她也并非厨子，顶多是个人爱好。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仗着秦昭的愧疚，非要如此不死不休。
早知今日，当初就让她沉在黄河底算了。
“对于秦大哥，我从来不偷懒。”虞兰珠仿佛没有听出李易的意思，将一双象牙筷递给了秦昭，“这是我第一次用河豚做菜，秦大哥尝尝我的手艺。”
秦昭本就生得不甚白，近来守城门又饱经风吹日晒，皮肤越发黝黑，黑得看不出表情。
眼底倒是依然如常带着笑意，他未见丝毫迟疑地伸出手，正要接过象牙筷。
“孙某最爱河豚，今日就不客气了。”此时孙缺从隔壁桌跑来，笑嘻嘻地伸出筷子，就要往白玉盘里落去，却感觉木筷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抬眼望去，原来是虞兰珠用象牙筷夹住了他的木筷。
“阿缺恕兄弟小气，这是虞姑娘特地为我准备的，可不能分给你。”秦昭打了个哈哈，并用胳膊肘推了推孙缺，以眼神严肃地瞪向了他——瞎捣乱什么，诚心让虞姑娘难过吗？
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小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虞姑娘难不难过！
孙缺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儿，顽强地抵抗着秦昭试图将他推走的力道。
两双筷子在空中僵持不动。
虞兰珠微微笑了笑，手下正要略微用力。
一旁的夏无焉却趁人不备夹了一块儿放到嘴里。
孙缺见状，手中一松，筷子啪嗒落地。
他也顾不上捡，震惊地看向夏无焉，结结巴巴地道，“夏…夏姑娘。”
“无焉！”李易则脸色瞬间刷白，蓦地起身，桌椅“哗啦”地倒在了地上。
“河豚果然乃天下至味儿，恨不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去。”夏无焉虽然极力掩饰着恐惧，但微微发抖的手依然能看出内心的剧烈起伏。
她是真的用性命做赌。
虞兰珠行事无常，她一个将死之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存了心要拉着秦昭陪葬。
好在她赌赢了。
“无焉最好食鱼，见到河豚这般珍品，就越发忍不住了，所以才行了这不问自取之举，还望虞姑娘见谅。”夏无焉平复了一下心情，起身朝着虞兰珠盈盈一拜。
虞兰珠没有理会她，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象牙筷，才慢慢看向屈身请罪的夏无焉。
唇角浮出一个弧度正要开口，李易抢先扶起了夏无焉，“虞姑娘素来豪气，十万两白银随手就赠了出去，又岂会在意你尝了一点儿河豚。”
他有意将虞兰珠捧得高高的，若是虞兰珠计较了，未免显得小气。
虞兰珠像是看到一场好戏般，脸上带着好以整暇的神色，慢慢地靠回椅背。
由于体格沉重，椅子发出了不堪负重的咯吱响声，听得在场之人心里宛如猫抓般难受。
没有理会使用激将法的李易，虞兰珠双臂交叉于胸前，转头注视着夏无焉，“周神医曾有言，抛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无知。夏姑娘，这河豚摘除了肾脏和脑袋，只留了些许残血，至少要吃上半条才知道有没有毒呢。”
夏无焉闻言脸上一阵火辣。
虞兰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径直指出她是怀疑河豚有毒。
她咬了咬唇，难堪地看向了一旁的秦昭。
秦昭却没有看她，只是拧着眉头向虞兰珠拱手致歉，“虞姑娘，刚刚是夏姑娘莽撞了，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如果虞姑娘不嫌弃的话，在下希望能和虞姑娘继续交流厨艺。”
原来今日是约定的最后一日。
虞兰珠望着他自失一笑，看来是笃定她不会杀他啊。
“真是热闹啊，虞姑娘的手艺居然还有人怀疑。”忽然一只手伸到桌上，顺势端走了那盘儿河豚，“我来证明虞姑娘的清白。”
“唔，果真美味儿，怪不得有人冒死吃河豚啊。”刚刚那只手的主人正是孟文远，此时他趁众人皆在惊愕之中，和两个好友坐在一旁埋头苦吃，大口朵颐之余，还不忘冲虞兰珠比了个大拇指。
他生性爱美食，也曾大着胆子吃过有着鱼中极品美誉的河豚，但觉得今天所吃的最为美味。
怪不得秦昭近来圆了一圈儿。
这厨艺真是堪称鬼斧神工。
据说虞兰珠是到了顺天府才学得厨艺，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种，但是已经超越绝大多数厨子了。
这大概就是天赋吧，十年之功也比不上人家随手一做。
范达夫吐出一块儿细脊骨，忍不住点头附和，“俗话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今日吃了河豚，竟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要不然妹妹怎么会失礼到不问自取呢。”夏无忌抢下最后一条带着缺口的河豚，就是她妹妹夹了一筷子的那条。
孟文远、夏无忌、范达夫三人丝毫不在意众人各异的目光，飞快将一盘儿河豚瓜分殆尽。
“虞姑娘你也太不公平了，当初可不仅仅是秦昭救了你啊，我们文远也是出过力的，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好歹读过几年书，也知道些圣人道理，我们也不要别的，虞姑娘再下厨的话，让我们也跟着享享口福就行了。”夏无忌毫无顾忌地剔着牙，这些天他被夏知府塞进了军营，做了一名军需记账员，很快就把过往斯文模样丢了个一干二净，俨然一名混迹军营多年的兵痞。
“够了！”秦昭忽然起身，重重拍在桌面上。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朝他看去，只见其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冰冷，令人忍不住心中胆寒。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秦昭将虞兰珠拉至身后。
仿佛不敢看她般，他仅是微微侧头，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接着抬起目光，冷冰冰地划过范达夫、夏无忌，直至落在了孟文远身上，“再有下次，我会亲自打断你们的狗爪子。”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情绪显然就在爆发的边缘，可不知为何生生地忍了下去。
要是依着他平时的性子，早就抡起椅子往人脑袋上砸了。
这时众人才真正意识到，平日里和大家打成一片的秦昭，其实是出自有着杀降恶名的郑国公府，骨子里本就流淌着凶暴残忍的血脉。
一片寂静中，宁婕一脚踹开还在发愣的夏无忌。
她满眼怒意地扫过李易、孟文远等人，最后狠狠地瞪了秦昭一眼。
哪怕她再迟钝，也知道这些人是在帮夏无焉解围。
秦昭也不例外。
看着化身小辣椒的宁婕，虞兰珠忽然笑了起来，拉过她的手，“好了表姐，死在吃河豚上的人不计其数，大家怀疑我的手艺也实属常理。”
“我宁府家的姑娘，凭什么让人怀疑？就因为我们宁家出身低微么？”这话显然有些倒打一耙，，如果是普通厨子，孙缺、夏无焉直接就让厨子当场试毒了，哪里用得着亲自涉险。
就是因为虞兰珠出身高，怕开罪于她，他们还特意事后找补。
“你何必讨人嫌，人家又不领情，反而怀疑你居心不良，还被人借机献媚表忠心。”
宁婕何尝不知道今日皆因虞兰珠而起，只是兰珠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她也只能把良心抛到一边，帮亲不帮理了。
她虽有心继续胡搅蛮缠，但也知道虞兰珠并不占理，事态不能继续扩大下去。
嘴里出过气之后，拉着虞兰珠便走。
本以为会费一番力气，没想到虞兰珠竟然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即将跨出门槛之际，宁婕再次一一瞪向秦昭、孟文远等人，最后一眼则落在了夏无焉身上。
虽然夏无焉对刚刚发生的事问心无愧，毕竟她只是不想让秦昭冒险罢了。
可不知为何，面对宁婕蔑视的目光，她竟然莫名地感到一阵无地自容。
随着两人的离去，屋内的气氛却变得愈加冰冷。
名义上官职最大的参将极有眼色地招呼手下们赶紧开溜。
热闹虽好看，可神仙打架，遭殃就是凡人啊。
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哪里禁得住折腾。
偌大饭堂很快便只剩下了七人。
看着浑身散着冷气的秦昭，孟文远倒也不在意，只是玩味一笑，“秦大公子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副态度？”
他们吃河豚是没什么，可秦昭脸色发紫，浑身浮肿，一看就知道中毒已深，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了。
秦昭仿佛没有听明白般，语气生硬道：“秦某的事情，秦某自有主张，不劳孟公子费心。”
“真是好人难当啊。”孟文远表面一副委屈样儿，眼角则偷偷瞥向面色微变的李易、孙缺、夏无焉三人。
夏无焉心思敏感，内心起伏最大。
她不顾脸面、不顾危险的行为，到头来却只是自作多情。
一时之间，身形不由摇摇欲坠。
可她还是用尽毕生的克制力站稳了身形，一步步地朝着秦昭挪去。
李易担忧得想要上前，孙缺却将他半拖到了门外，“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一旁的孟文远似乎也有些若有所失，定定看着稍显狼狈却兀自倔强的夏无焉。
这次他不是再带着梦境看她，而是真正地意识到她是夏无焉。
有着自己思想、有着自己独特生命力的夏无焉。
仿佛放下了所有包袱般，孟文远轻轻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