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恩情
宁婺看着库房的金银，心头滋味儿难言。
燕王让他带兵前往宁夏卫，自然备足了饷银和粮草，跟以往出征的惯例分毫不少，只是不足以让将士们拼命。
燕王府倒想多给，只是如今正处在为举事做准备的节骨眼上，到处都等着要银子，每分钱自然都要花到刀刃上。
燕王府无力给出更多的帮助，其他的都要靠自己。
当然若非如此，他也不能一步登天，从一个六品百户连跨四级直接越为四品指挥佥事。
表妹送来的价值十万两的金银无异于雪中送炭。
有了这笔银子，原本准备那些有违天和的手段也就用不着使出来，未来也不用落人话柄。
只是宁家已经欠了姑姑和表妹太多了。
当年姑姑其实已经有个感情深厚、谈婚论嫁的百户未婚夫，因父亲宁绪遭人诬陷入狱，为了救父亲才嫁给了当时身为魏国公世子的姑父。
父亲宁绪的确算得上军事大才，可他行事低调，再加上先帝立国后，大周境内已经息了兵戈。
若不是姑姑嫁给了魏国公世子，父亲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进入了燕王的视线。
宁家也因为表妹的到来，一直得到燕王府过多的照拂。
表妹经营天赋极高，家里的吃穿用度在顺天府可以说排得上前列。
母亲和姐姐也常收到远超宁家地位的达官贵人所下的帖子。
还不清的恩情如同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地压倒了宁婺的骄傲。
可他不能拒绝，有了这笔银子，他活着回来的几率会大很多。
只有活着，今后才能还清表妹的恩情。
见宁婺表情挣扎，虞兰珠知道他清高骄傲的毛病又犯了，正想宽慰他。
却见宁婺似乎是想通了般，神色变得坦然起来，神情郑重地拱手致谢，“表妹今日厚恩，宁婺没齿难忘，若有需要，但凭差遣。”
宁婺立过许多誓言，只是过不了两天就违背了誓言，但那仅仅针对敌人。
对于亲朋好友，他向来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虞兰珠听出了宁婺话里的重量，以他的性格，未来定会尽全力实在今日的承诺。
正想告诉他“我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见外”时，幽魂则在一旁凉凉道：“当你跟燕王起冲突时，你就帮他好好回忆他今日所说的话，看他到底如何选？不过我赌宁婺自会打嘴巴，毕竟他对燕王的忠诚比你舅舅还要深。”
燕王对表哥信任有加，还有极大的知遇之恩，表哥对他王忠心无可厚非，如果自己是表哥，恐怕也升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虞兰珠望向幽魂与姑姑相似的侧脸，好端端地扯上燕王作甚，莫非她在暗示燕王将会对我不利？
当年燕王之所以助纣为虐，恐怕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拉拢父亲。
除了父亲背后所代表的魏国公府势力，还有燕王和父亲同在爷爷底下历练了十来年。
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可谓是门清。
周神医曾告诉她，当年因为她的反抗，并没有换心，只是取了些心头血做了药引。
虽然总觉得心头血不符合周神医的药理，但是便宜大哥从濒死状态活了下来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便宜大哥的身体再次一天不如一天，燕王为了增加起事成功的几率，说不定真的会把她交给魏国公府，继续重演当年的噩梦。
想到此处，虞兰珠整颗心都冷了下来。
她早就意识到，把心换给异母大哥虞兰珍，才是令各方都满意的买卖。
魏国公府能够后继有人，燕王府能得到喘息之机，甚至郑国公府、宁家跟燕王府一荣俱荣甚至也能受益。
一切的代价却是如此的轻微，只需要牺牲一个微不足道的虞兰珠。
不过凭什么要用她的性命去成全别人？
虞兰珠捏紧拳头，她当年为何不下手快点，为何不在燕王赶来之前杀了虞兰珍！
她的胸膛因剧烈翻涌的心绪不住地起伏时，一个笑眯眯的胖少年径直推开了半掩的库房，颠着肥肉快步踱了过来，“表姐，原来你在这里！”
看到燕王的儿子赵炎，虞兰珠的愤怒到达了极点。
她迅速回过神，阴测测地盯着赵炎，眼中是止不住的恶意——父债子偿，既然想以我的命博取前程，我就从你儿子身上先收些定金。
赵炎被看得寒毛直竖，但他早已习惯了虞兰珠的喜怒无常。
并将其归结于虞兰珠对他的嫉妒。
他有父王母后的疼爱。
而表姐，母亲早逝，父亲忽视，常年寄居在舅舅家。
虽然宁家和母妃都把她看作一家人，可每逢佳节，看到他们一家欢聚时，眼底总会悄悄闪过一丝羡慕。
当你对她心生恻隐之时，可很快就发现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令人心惊的冰冷。
赵炎私认为，虞兰珠已经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别人好的狭隘之人。
他的性情恶劣，却喜欢拥有美好品质的人。
特别是同时具备心地善良、举止温柔的漂亮姑娘。
以虞兰珠从外及内的丑陋，除了应付母妃，赵炎自认连多余的眼角都不该给她。
可每当见到她落寞地望月亮时，他便鬼使神差地忘却了她身上一切不美好的品质。
捧上自己最爱的珍宝到她跟前，试图安慰她——我的就是你的，你想要什么都拿去，母妃都可以分你一半，别不开心啦。
只是她总会恨恨地瞪他两眼，然后把他的珍宝连同他一道扔到门外。
看着眼前散着阴戾之气的虞兰珠，赵炎像以往般在内心腹诽，怎么又发神经了。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直接背着手走到她身前，胖胖的脸上满是笑意，“母妃说你的伤未痊愈，还需要周神医继续诊治，让我一定再接你回燕王府再住几天。”
虽然比虞兰珠矮了半个头，可赵炎语气温和，看向她的眼神带了点纵容的宠溺。
就好似哥哥面对妹妹无理取闹的无可奈何。
看着腆着肚子的小胖子，虞兰珠忽然就泄气了。
赵炎身上哪里有半点价值可榨取。
胖成这样，连多看两眼，都是虚度她为数不多的光阴。
虞兰珠挺了挺不输赵炎的肚子，不无刻薄地想着。
思及要以燕王府的名义去郑国公府之事，她对着赵炎点了点，同意去趟燕王府。
正要跟赵炎离去之际，余光无意间瞟到宁婺修长的身影，比划着问道，“表哥，你不走吗？”
为了防盗，库房里只有一扇厚重的大门，两个窗户皆以硬木封死，白天的时候就显出几分暗沉。
此时不知不觉中已临近傍晚，若非赵炎进来之际没把门合拢，斜阳顺着门缝透了进来，形成了一道飞舞着无数微尘的光柱，屋内恐怕已是漆黑不见人影。
饶是如此，库房依旧幽暗难明。
宁婺负手立在阴影处，虞兰珠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那不辨情绪的声音淡淡飘入耳中，“无事，只是我此去宁夏卫，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不在表妹身边，无法再督促你吃药，表妹事关性命，勿要任性大意，要记得按时吃药。”
虞兰珠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认真。
宁婺曾见到她偷偷分给追风，以为她任性嫌药难吃，只要得空就亲自监督她喝药，眼见一滴不剩之后，才满意地离开。
现在已经换了药方，虞兰珠自然不会再抵触吃药，她正想抬手告诉表哥原委。
走在前面的赵炎却折回身来，抢先开口道：“宁大哥，你放心去宁夏卫，我会照顾好表姐的。倒是你此行前路艰险，刚好今日王府到了一批精良的单兵轻手铳，增加了木马子压实火药，增加了火药的爆发力，比以前的射程更高，待我回府后，给你送上二百支，虽然数量不多，但或多或少也能在战场上发挥点作用。”
虞兰珠闻言心下高兴，看着赵炎顿时顺眼了些。
火铳虽不如精锐弓手的杀伤力强，可弓箭容易受天气条件和弓手体力的限制，战斗过久，射速、精度都会下降，火铳就没有这个限制。
而且火铳比弓弩上手快得多，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极大。
有了这批单兵轻手铳，宁婺平安归来的几率更大了几分。
“世子过谦了，有了这二百支手铳，此去宁夏卫便是如虎添翼，宁婺定然肝脑涂地，方不负世子今日的厚恩。”库房越发幽暗，宁婺的表情越发模糊，虞兰珠只看得清他向赵炎施礼道谢的动作，永远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微下陷，仿佛挺立在峭壁的青竹被劲风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