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颗糖(修)
太阳早早升起,只是空气中多了几分潮湿。
宋冬出门前带了一把伞在包里,预防宣淮那说下就下的雨。
她早上难得睡了个懒觉,昨晚做了大半夜的噩梦,醒来时昏昏沉沉,坐在床上发呆了很久。
江晴四点多就去了菜场,宋冬走出房间却在隔壁听到了鼾声,宋志春还在。
她脚步停顿一瞬,走去厨房准备给自己做个早饭。
昨晚的菜没有剩下来,宋冬干脆蒸了一个米粿吃,中午去江晴那儿吃饭,现在垫个肚子就行。
冰箱里米粿还有一大袋,本想多拿两个给宋志春那份也蒸了,但昨晚餐桌上那些话又钻回到宋冬的脑子里。
宋志春对她一向冷淡,漠不关心,也一直对她失声这件事颇有微词,她其实早就没有那么在意宋志春的话,只是把他当成法律名义上的父亲,可在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心还是会刺痛一下。
江晴虽然会在她面前抱怨宋志春的软弱无能,会抱怨他又惹出什么事,可也会和她说,宋志春再怎么样也是她的父亲,她不能表现得那么冷漠。
每次她都会想,江晴真矛盾。
可她也知道江晴的矛盾来源于哪里。
来源于她。
江晴和宋志春吵过很多架,也说过无数次离婚,可哪怕吵到举着刀大哭大喊了,也没有去离过婚。
以前宋冬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某天不小心听到了江晴和人打电话,她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那天的记忆其实已经有些泛黄,像将落未落的夕阳,可江晴的声音却是那样清晰。
“我想离婚很多次,但不行啊。”
“宋冬才初中,我怕离婚会让她觉得我不要她了,让她觉得我跟宋志春都不要她。现在这个年纪就是会胡思乱想的年纪。”
“我还怕离婚了别人到她面前说她是没人要的人,到时候她要不这么想都难。”
江晴大概没想到她会那么早回来,门开着,声音就这样清晰地传到宋冬的耳朵里。
“前两天有个人来我这里买菜,她跟她老公离婚了,孩子上小学,结果她孩子回去跟她说,班里老师在开学第一天让他们主动分成两部分,爸妈离婚的孩子站起来到一边。你说,这对孩子影响多大啊。”
“想了想还是算了,都这么多年过来了,就这么过下去吧,只要宋志春不再去赌,我这么挣挣跟我一起还债,日子也会好起来的。”
宋冬听完退了半步,悄悄离开了,自己一个人在街上逛了很久才回去。
那些话,她一直记到现在。
她知道江晴的良苦用心,知道江晴的委屈不易,知道江晴的疲惫苦闷,她不想让江晴失望。
江晴在努力给她打造一个完整的家,她不能辜负。
宋冬也曾主动对宋志春好一些,出门买吃的话会给他们两人都带一份,但宋志春很少吃,或者让她放在一边,过了很久才吃,吃了没几口又吐掉,说一句真难吃。
可是很多东西,都是刚出锅才好吃,放久了再吃,味道就变了。
食物如此,情也不例外。
后来随着宋志春对她是哑巴这件事越来越介意,她也懒得再去维持所谓的父女关系,一切都沉默应对,但大概身上还挂着江晴那一份期待,每次宋志春嘲笑她的时候,心里还会被针扎一下。
宋冬吃完早饭,回到房间的时候宋志春还没醒。
等到饭点,她便背着书包带着伞去了江晴那儿。
昨晚就说过去菜场吃饭,宋冬走到后正好可以吃,热腾腾的菜在瓷盘里飘香,桌上的叔叔阿姨都关心着她,倒是更像有家的味道。
宋冬吃过饭就打算去学校,早点去便可以早点复习。
出去门公交,走出那个拐角时她向右拐转去了巷子里的一家小超市。
她想去买包水果糖,分给温茉和任宥。
云层铅灰色淤积于上空,巷口的风都带着潮潮的水汽。
宋冬买了两包水果糖,准备从巷子另一个拐角走出去。
狭管效应的风吹得她发丝飞扬,在呼呼的风声中,她好似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爷爷,你家在哪儿?”
声音清朗如春天的雨。
宋冬下意识转头,左侧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单肩背着一个书包,两只手搀扶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
任宥?
他怎么在这儿?
宋冬犹豫一瞬,还是朝着任宥走去。
脚步声近,任宥闻之回头,看到宋冬时眼眸划过一丝意外。
【发生什么事了吗?】
宋冬看着任宥搀扶着的老爷爷,用手语关心地问道。
任宥扶着老爷爷,对宋冬解释道:“我路过这里,老爷爷上来抓着我叫我‘晨晨’,估计把我当成他孙子了。”
“而且爷爷可能得了老年痴呆,一个人出来走丢了,我就带他往来的方向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家。”
宋冬了解情况地点点头,又比划了几下。
【那我陪你一起吧。】
“好啊。”任宥笑着点头,又转头看向抓着他手把他往另一边拉的老爷爷,“爷爷,你的家是在这里吗?”
“晨晨,你喜欢在这里玩。”
老爷爷虽然头发灰白脊背佝偻,但拽着任宥的手却很有力气,拉着他往跷跷板那里走。
任宥为了不让老人摔倒,跟着走过去。
“爷爷带你来坐你喜欢的跷跷板了。”老人的声音颤颤巍巍,看着任宥笑,卑微地祈求,“别生爷爷气了。”
“爷爷去给你买糖葫芦。”
说完,就要往右侧走。
任宥担心老人再走丢,一把拉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皱纹遍布长满老茧,膈在他掌心,却又充满温度。
他换了个方式,稍稍弯腰握紧老人的手,说:“爷爷,我是晨晨。”
“晨晨?”老人昏花的眼睛仿佛有光,握着任宥的手更用力了点,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是我,爷爷。”
“你几岁了?”
老人的问题和语言毫无章法和逻辑,但任宥还是耐心回答。
“十六岁。”
“十三年了啊,爷爷终于找到你了。”老人忽然落下泪来,抱住他,苍老的声音哽咽,“爷爷带你回家。”
宋冬看着任宥一脸无措,手抬起又放下,不知道要不要抱住老人,没忍住莞尔,却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任宥看着她唇角抿起的弧度,知道自己抬手放下反复动作的样子十分搞笑,不知道是羞还是恼,耳朵渐渐变红,手一点点顺着老爷爷的背。
宋冬识趣地从书包里找出纸巾递给任宥,让他给老爷爷擦眼泪。
任宥捏着纸巾折成一角准备给老人擦眼泪,下一秒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女人的叫喊。
“张叔!”
宋冬和任宥回头,就看到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跑过来,她穿着朴素,看到任宥身前的老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张叔,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女人跑到他们前面停下,叉着腰喘粗气,看着宋冬和任宥,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情况。
女人姓林,是张叔的保姆,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张叔患有阿兹海默症,一个人和林姐住在宣淮,孩子都在外地工作,一年只有在过年回家才回家一次,只按时打钱过来。
晨晨是张叔的孙子,三岁的时候张叔带他出去玩走丢,至今没有找回来,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儿子儿媳直接去其他城市工作,一年也只回来一回。
“张叔每天都会念叨着晨晨,按年龄算,现在确实也上高中了。”林姐叹了口气,“估计看你穿校服,就把你当成晨晨了。”
“我今天在洗碗,一个没注意,他就跑出来了,给我吓死了,找了大半圈,差点报警。”
任宥和宋冬对视了眼,彼此都看懂了双方眼里的情绪,他蹲下身,对老人说:“爷爷,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晨晨,爷爷带你回家。”老人枯黄的手抚摸任宥的发顶,终于露出一个笑。
林姐在前面带路,叹了口气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们了,不然他一个人乱跑,我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呢。”
任宥笑笑,握着老人的手走在一边,笑着说:“没事,我也是正巧碰到张爷爷。”
宋冬侧头,看到任宥乖顺地搀扶着老人走路,没忍住扬起嘴角,和平常逗她和温茉的任宥根本不一样。
任宥有一种超能力,不论在什么情形下,都能找到最合适的状态,最和谐融洽地去交流相处。
如同雨,离开云层落下时随着环境而变,或是冰雹或是雪。
她羡慕任宥这种如鱼得水的能力。
走到老人家里,林姐塞了几袋面包和饼干分给宋冬和任宥,止不住地道谢。
宋冬和任宥推拒无果只能接下。
可就在任宥准备离开的时候,老人快步跑了过来。
“晨晨,你要去哪儿?晨晨?”
“张叔,他不是晨晨,你认错人了。”林姐怕耽误两人上学,冲上来想把张叔往回拉,却发现老人拉着任宥的手力气大得很,怎么拽都拽不开,太用力又怕伤害到他。
“林阿姨,没事的。”任宥给了林姐一个安抚的眼神,反握住老人的手,蹲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开口。
“爷爷,我要去上学了。”
在老人稍有些浑浊的眼神中,任宥又放慢语速说了一遍:“晨晨准备去学校上课了。”
“上课去了?”
“对,上课去,要考第一名来给你看。”任宥拉着老人的手晃了晃,笑起来,少年的眉眼清亮,瞳眸似水,像春潮的雨。
“你想不想看我的奖状?”
“好,好,看,也要开心,别太累。”老人的目光被任宥全部占据,跟着他转,也只听任宥的话,抓着他的手又关心地问,“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日。”
“好好,爷爷在家等你,给你做菜。”老人连声应下,重重握着任宥的手说。
任宥扶着他的手将他搀扶到沙发坐下,担心老人还是没有安全感,思考一会儿从书包上摘下一个硬币挂件,递给老人:“爷爷,我把我的硬币给你,你帮我保管好,我下次再来找你拿。”
“好,爷爷放好,谁来都不给。”老人看着手上冰冷的硬币,痴痴笑起来,苍老的手又摸了摸任宥的脸,最后终于松开,像是放心地叮嘱,“上学去吧。”
“好,爷爷再见。”任宥知道张爷爷已经安心,便直起身,大步迈到宋冬身边,和她一起挥手道别。
林姐将他们送到门口,再三向他们道谢。
“没事。”任宥爽朗地笑着,对林姐挥挥手,话语却也真诚,“要是这样能让张爷爷好受点,也挺好的。”
宋冬听见,意外地瞥了任宥一眼,他脸上还有尚未散的笑,颧骨上扬,薄薄的嘴唇向上弯的弧度漂亮,露出的一口白牙整齐,热心又帅气。
走了没一小段路,滴滴答下起了雨。
雨汽在尘土中扬起来,积云深厚。
宋冬还未抬头,只看地面出现豆大的湿痕就知道下雨,然而却没有雨滴砸到头顶的凉意,视线上移才发现出现了一小片阴影——
任宥在雨水砸到脖子一哆嗦的时候就下意识抬起双手遮在了宋冬头上,结果一低头就和宋冬向上的视线相遇。
他有些不自在地说:“下雨了,我们到屋檐下躲躲。”
宋冬看向他的手发现并没有要挪开的意图,而他身上的校服已经被雨水洇出几个豆大的痕迹变成深蓝,眼底闪过一抹意外,来不及用手语和任宥说,她直接从书包另一侧抽出了伞。
哗啦——
伞被撑开。
任宥这才发现宋冬带了伞,来不及尴尬,遮在头顶的手顺势往下握住伞柄。
本来被风吹得有些摇晃的伞瞬间稳稳遮住两人。
宋冬看着面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漂亮修长,再往下一点就是她的手,两手中间只有两厘米的间隔,心尖仿佛也被这说下就下的暴雨砸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一点点弥漫开来。
兜头的大雨倾盆浇下,人流四散奔跑,这一把伞也撑不住两人太久,在任宥四顾看了看后,两人撑着同一把伞,决定疾步小跑去公交亭避雨。
林姐回到屋子就听见外面下起雨,担心两人没带伞被淋湿,冲出去送伞时正好看到一把天蓝色的伞撑开,将少男少女都笼罩其中。
天潮漫漫雨落无边,水帘的大雨下。
天蓝的伞配天蓝的校服,这铅灰的雨幕都被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