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颗糖
雨过天晴,但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雨水味道,混着草木泥土的气息。
宋冬提着面包,又在不远处的水果店买了几个梨,外婆很爱吃。
寺庙的路不算太远,估计还要再走二十分钟,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应该能在江晴做完晚饭之前赶回去。
手机放回去的时候摸到了口袋里的糖,包装纸划过手背,宋冬的手顿了下,随后拿了一颗出来。
橙子味的硬糖。
小时候她很爱吃上好佳的水果糖,江晴给她零花钱,就会去小店买上一包,时不时吃一颗,一天都是甜的。
后来六年级牙疼,看了牙医,江晴就不让她多吃糖了,如果被发现她悄悄吃糖,少不了被说一顿。
唯一不被说的时候就是过年。
去外婆家拜年,外婆总会给她单独买一大包陈皮糖,别的人都没有,只有她有。
过年的时候江晴不会说她,每次要说她的时候外婆就会护着她。
但外婆去世后,再也没人过年给她一大包陈皮糖。
她也很久没有主动买过糖了。
宋冬拆开糖,上好佳的水果糖这么多年还是没变,包装颜色代表糖的口味,拆来里面一颗椭圆形状似圆饼的糖,含在口里,甜味就跟着津液弥漫四散开来,果味很足。
橙子味的这颗带着橙皮的香气,清新甜美在味蕾绽放,无端又让她想到,给她糖的少年。
像橙子的颜色一样热情。
她向来不爱从别人口中听关于另一个人的评价,却觉得刘婶有一句话说对了,他长得确实好看。
像一抹橙色闯入这个闷热潮湿的夏季。
一路上走走停停,思绪也没了边似的乱跑,从少年跑到高中,她高中会怎样呢?
宋冬抬头看了眼还未散尽的云层,内心没有太大波澜地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寺庙山下,拾阶而上,四下寂静,只有几声鸟鸣,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林洒下细碎浮金。
山顶,青砖黄墙,钟声阵阵。
宋冬领了香,进去后将买的梨和糕点整整齐齐放在摆盘上。
跪在蒲团上,她双手合十,和菩萨低敛悲悯的眼仰头对视两秒,便闭上了眼。
外婆,我来看你了。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前几天量身高,发现又长高了一厘米,重了两斤,有在好好吃饭,乖乖睡觉。
和你说个好消息哦,我中考考得还不错,能上宣淮一中啦,就是当初你说的重点高中,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啦,到时候我会和初中一样,有很多好朋友,一起学习,一起进步,努力拿第一给你看。
闭着眼,脑子里不受控制闪过那年雨夜,雷鸣,尖叫,撞击,鲜血,微弱的呼吸,囡囡
她长睫轻颤,鼻子发酸,眼泪不受控制滑落,晶莹剔透。
外婆,想你了
我想吃陈皮糖。
眼泪如珍珠,如夏天的雨,如外面树叶上不断滑落的水珠。
殿内禅香萦绕,诵经声伴着钟声传来,佛像的眼眸那样低垂那样慈悲,却渡不了她的泪如雨下。
在这片安静中慢慢平复,再睁开眼时,宋冬的眼里已经恢复一片平静。
她的眼睛其实生得很漂亮,杏仁眼,双眼皮,睫毛卷翘,瞳仁浅棕似琥珀,看着人笑的时候仿佛一个乖巧可爱的洋娃娃。
可初一暑假过后,她的眼眸不复从前明亮,浅棕色的琥珀如同一潭平静的湖,不会有半点波澜,就连笑容都平静,看似很好相处,其实谁也不曾真正走进。
宋冬习惯了这样的平静,习惯了这样的死水一潭。
书上都说青春该是五彩斑斓色泽鲜亮,可她却觉得,黑白就够了。
五颜六色的选项选不了,那她就习惯黑白。
外婆,我一定会用功读书,走出这里,以后带你和妈妈去别的地方旅游,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很好很好。
得走回去和妈妈吃晚饭啦,下次再来看你。
宋冬擦去脸颊的眼泪,吸了吸鼻子,重新挂上那个淡淡友好的笑,往外走去。
通往山脚的楼梯层层叠叠,落日将其镀上一层淡金色,宋冬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光影下可以看出纤瘦的腰身和手臂,下身一条水蓝色牛仔裤,在她身上显得空荡。
她慢慢悠悠,一步一步走下去,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瘦削。
中考结束的暑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漫长,也没有老师口中说得那么轻松美好,但宋冬的生活还是平静地一如既往。
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书,有时候早上去给江晴帮忙,其余时候,就在书店转转。
偶尔也会在路上遇到相伴去玩的初中同学,却也只是擦肩而过别无其他。
宋冬没有朋友,她早已习惯并且接受这个事实。
初一的时候和同学才刚刚熟悉,交流也浅,本该再进一步交流熟悉的暑假她变成了哑巴,成了这边的人同情的对象,初二到了学校,就成了那个年纪的学生的好奇对象,他们笑着她,孤立她,并且尝试了很多方法,疼的不疼的,侮辱的嘲讽的,企图想看她发出声音,可都失败了。
有时候她都恨自己,怎么就发不出声音呢?
后来好些人觉得无趣放弃了,有的人可怜她,有的人还会偶尔逗弄她。
宋冬从最初的难过,渐渐不再害怕,而是以淡笑置之,眼眸也逐渐黯淡平静。
初三那年学校分了好班,她作为年级第一,理所当然地进了,但还是没有朋友。
班里人人都在为了考上重点高中而努力,也早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好友圈,宋冬慢热又没法说话,和人交流要在纸上写下来,没有那么多人有耐心等她写完一段话。
她只有一个人。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外面唯一的亮光大概只有住户亮着的窗户。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片漆黑海域上的孤岛,偶尔路过的船只灯光照不亮她,也无人登岛。
可岛屿依然树木丛生草长莺飞,她承受黑暗和孤独,却也享受静谧。
曾经她也羡慕光亮,羡慕“朋友”这个词。
她羡慕别人打水上厕所吃饭都有人一起,羡慕别人有很多话和小秘密可以和好朋友说,羡慕他们走在街上能和家人朋友放肆大笑,或者抱着好朋友在安静的角落放声大哭。
后来她不再羡慕,既然没有,那便接受自己所拥有的。
于是她成为了孤岛,一座舒适自己的孤岛。
宣淮的夏天会面临台风,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空气中的水汽永远饱和,太阳一出来地皮仍然热得发烫。
宋冬的暑假在翻页的书中,在江晴卖的菜中,在楼下刘婶王姨的家常中,渐渐的,一点点过去。
偶尔溜出门在街角买一根棒冰时,还会看到当初那个少年的身影,他穿着一如既往地简约,有时穿梭在巷子里,有时又停在那家小店,和店主奶奶还有小朋友唠嗑,再或者,是靠在陈旧书架前拿起一本书安静地看。
她也还会在刘婶王姨的聊天中听到男生的消息。
比如,他爸爸听说是在外经商,比如虽然他打架,但还是上了宣淮一中,不是靠钱,据说是初中得过很多奖,凭实力进去的。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男生?能在来到宣淮后被人多次提起?
宋冬看着日记本上晕染开的墨迹笑了,她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男生,又想到,或许自己曾经也是宣淮很多人口中的议论对象。
他们是两个相反的存在,却都出现在他人的话语中。
开学前一天,江晴照常在五六点从菜场回来,放下包疲惫地在沙发上躺下,转身看向宋冬问:“明天去上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宋冬点点头,指着客厅另一角,鼓鼓的包里已经放好了被子和枕头,凉席也靠在一边。
“好,幸好是明天下午,上午我还没时间陪你去。”江晴揉了揉额角,面上的累毫不掩饰,说到这儿又烦躁地骂了一句,“你爸真的靠不牢(方言:靠不住),你要上学,也不问问学费准备好了没有,也不说一句要不要陪你去,人死到哪里去都不知道。”
宋冬闻言,抿了抿唇,垂下眼走去厨房。
早在江晴回来之前她就已经将饭煮下去,现在江晴回来了,她正好把厨房的菜做了。
厨房的菜早就洗好配好,这个暑假几乎都是她烧的,现在做起来也是熟能生巧。
油烟机的声音嗡嗡响起,客厅的江晴已经回到房间开起了空调,厨房的风扇也不停吹。
四十分钟过去,宋冬将做好的两菜一汤端到桌上。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去准备叫江晴吃饭。
房间比外面凉快些,空调正笨重地运转着,电视里放着伦理剧,此时正在上演着原配捉小三的戏码,尖叫哭泣争吵此起彼伏。
宋冬推了推江晴将她摇醒,江晴也习惯地起身。
出门吃过饭,江晴叮嘱了她几句开学的事情,便放下碗回到房间。
宋冬一直都很懂事,她没太多不放心的。
宋冬洗了碗回到房间,暖黄的灯光像蜡烛温馨了整个屋子,书桌上摆着明天准备带去学校的用具和书本,还有她的日记本。
初一她住宿过一年,出事之后剩下两年都是走读,本来江晴也想给她申请走读,但宋冬拒绝了。
高中的时间和压力要比初中更紧迫,她不想在来回通勤上浪费时间。
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原因。
虽然她早已在心里提前习惯高中和初中差不多的生活,但还是抱了一丝期待,如同漆黑森林里只有一颗萤火虫发出的羸弱光。
高中,会不会和初中有不一样呢?
或许,会变得更好呢?
夜晚又下了场雨,房间的窗户只用纱窗隔绝,蚊香的烟在角落袅袅升起,风扇开到两档摇头晃脑地吹。
宋冬空调吹久了会生病,便没有和江晴睡在一起,而是睡在自己房间,伴着风扇。
这晚的雨声哗啦淅沥,偶尔吹进来的风也舒适,她抱着那一丝微弱的萤火光睡去,等待明□□阳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