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食骨村十八
青山环绕之间终于出现一轮红亮的边缘,村庄开始苏醒,小楼的玩家们也开始活动。
等范霓整理好踏出房门,就看见宋冕靠在栏杆上仰头望着久违放晴的天空。他似乎很喜欢这样做,而这里的天确实水洗过似的,总比宁城蒙了一层灰要通透得多。
早饭是昨天中午剩下的馒头。
村民们一天只送一次午饭,宋冕不爱吃那些佐餐的小菜,总是带馒头回来。范霓只看过几次那几碟肉酱,裹了辣椒面的小菜通红的,里面夹杂着豆子和一些白色的软骨。
就算再怎么不重口腹欲,连啃六天馒头也已经到了极限。
馒头放凉过夜已经干硬,门牙上下一开合,洋洋洒洒的馒头渣子跟危房拆迁似的——拆掉一面墙,半边房子直接落了满手。范霓这头皮屑样的掉法惊到,腮帮子一顿,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还是把桌面打扫干净再说。
偏偏这时候宋冕捧着杯热水进来了,一眼就看到半身邋遢。虽然没说话,但眼睛明晃晃地写满了“嫌弃、好脏”,矜持地落坐在离她最远的椅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把馒头放进搪瓷杯里——里面只有小半杯热水,棉絮样泡烂的馒头被一勺一勺送进嘴里。
范霓一口气哽在心口,全报复在馒头上了,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活像只饿了五天的仓鼠。一顿暴风吸入,然后蹬蹬蹬跑去打扫完,又蹬蹬蹬跑回来。
恢复整洁后,就站在堂屋的白幡前头,歪着头思考。
“是不是把蜡烛熄了,就能看到里面的东西?”她略一思忖,“毕竟材质感觉和人皮画是一样的。”
“嗯。”宋冕细细地嚼碎了泡馒头,漫不经心地朝外看了一眼——如今剩下的六名玩家里,林传胜为了照顾“疯姑娘”沈云亭干脆不再外出,祝和风刚刚守夜归来尚在休息,余下的二人自从佘妙容在堂屋里离奇死亡,就再也没下来过。
现在,似乎是个不错的时机。
他收好杯子,站起身:“现在就看吧。”
堂屋坐南朝北,这其实是个相当蹊跷的布局。山中多雨,更应当把门开向朝南方向。两侧的两排铜烛架上已经层层叠叠累了三指厚凝固的烛油。蜡烛有成年人手臂粗细,但总会熄灭,可他们来者已经是第六天早晨,这里的蜡烛还是继续燃烧着。
两人走向两侧烛台,相视一眼,开始一根一根熄灭正屋的蜡烛。
蜡烛熄灭后,范霓这才看清上次匆忙间没有看清的一切。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朝北的瘸腿木桌,几把凳子,一碰就“咯吱咯吱”得响。抬头,正中的大梁上悬一盏久已失效的马灯,连玻璃都缺个角,天花板的四角让几只蜘蛛占了去,密密麻麻地织起一张网。靠门的墙角被墙藓抢先封住,一股子久不住人的霉味“哧溜”一下从棉袄领口钻进来。
烛台当然不能幸免地锈成一坨烂绿,跟那些深海奇形怪状的生物没啥两样得难看。
她一瞬间有些恍然,大概每间被意外的老房都会是这样的下场。
惟有不知何时吹进来的风,把一片皮幡掀翻在她面前。
这次有了经验,一切好办很多。留长的指甲一勾一挑,两片皮“刺啦”一声便被分开。她先是朝门的方向绷平那层表皮,果然透过光斑,模糊地显现出寥寥几笔。但她还是看清了上面镂的是一个熟人的名字。
苏衍明。
里层就厚实很多,山里的阳光再盛总归是稍逊一些的。手机电量不多,这时也没法俭省。
她不肯放过一点细节,直接放在皮下看。
这下不是字迹。
寥寥几笔,勾出一个男人的身形。
范霓记性不错,还记得那就是苏衍明穿的衣服。
男人背后趴着团黑咕隆咚的玩意儿,一手扯出男人的舌头硬生生地拔断,血液喷了一地,连男人嘴角的笑都生动地勾勒出来。
看来她猜得对,苏衍明真的是死在红红手里的。
她凝神四望,这里共有皮幡一十四幅。这事实让她站不住了,不管先和宋冕交流,而是加快手速,一幅一幅地撕开那些皮幡。
王远,死于口舌。
黄毛沈镜民,死于饿鬼分食。
……
一幅一幅地撕开那些两米长的皮幡,到第三幅时到后面甚至气喘吁吁也不停手。那些皮幡的表层都是玩家的名字,里层应该是他们的死法。
她加快手速,想找到属于她的那一副,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一幅幅孝幡被撕开的声音。
很快,
最后一幅,在宋冕面前。
他当然已经发现了那些有关玩家姓名的蹊跷,不知为何却不做声,而是沉默地站在属于他自己的那面幡布之前。
“怎么了?”范霓走到他身边。
“被人撕了。”宋冕的语气不佳——这可以理解,毕竟属于他的那一幅皮幡,被人生生撕掉了一大块,只留下里层和毛边。
他面色郁郁,语气也恶劣许多:“还好她死得早。”
这一下让范霓有些摸不着头脑。
范霓:“谁?”
蜡烛熄灭后,室温降得极快,连宋冕都忍不住把手塞进口袋里。低呼出一口白气,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
“佘妙容。”
范霓恍然,之前宋冕从她柜子里搜出来一长条人皮卷,当时她就觉得看上去厚度有些偏差,原来是这里的皮幡。
撕这东西有什么特殊用处吗?
她这么想着,也问出口:“她撕这个干嘛?”
宋冕语气很差:“这种带了名字的东西,损毁之后运气会比较差。”
“我见过的都没活过那次游戏。”他补充道。
范霓语气一急:“那你……”
“没事。”他简短地回复,脸色讳莫如深。
也是,宋冕这种人应该是有自己保命的道具吧?
“走,去阿玉家。”他冷然道,“时间不多了。”
一路上,宋冕都不出声,阳光正好,照得那一张脸如玉生光的。怪不得佘妙容会撕掉他的名字,藏在柜子里。
“宋冕。”她说,“我还是觉得我想按照我的思路调查下去。”
她停下脚立在巷中,认真极了的时候就会直看向对方的眼睛,从里面确定答案:“我不是质疑你们的经验,只是……”
浅褐的眼珠光下像是假琉璃似的,她说:“我觉得不应该是那样。”
恰与她相反,宋冕的虹膜极深,几乎是黑曜曜地透不出光,显得他大多数时候有种游离在外的高深模样。他并不避讳她的目光,平静地像是询问“等下去哪里吃饭”样的回视:“范霓,如果你错了是会死的。”
“我可以承受失误的结果,但如果你因我而失误,我无法接受。”她眼神一晃,“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分开调查。”
男人的目光落在面颊上,又蜻蜓点水般翻不出多大的浪头。有那么一瞬,范霓觉得他透过她的面容似在怀缅。
宋冕笑得突然。
范霓直觉蹊跷,二人一时无话。她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景,只能先开口询问:
“那你还要一起吗?”
“去。”他答得干脆,抬眼便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宋冕站在门楹下敲响木门,很快门后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像是某种巨型爬虫爬过。片刻后,大门洞开,阿玉耷拢着肩站在门后,眼波落在宋冕脸上阴沉的吓人。
像是看着个死人。
这是范霓第一次,在白日里踏进阿玉家的吊楼。
昨夜看不清晰,原来这楼的建造与别家不同,她请教过祝和风,说是湘西的吊楼大多堂屋着地,楼上住人,阿玉家却不同,一层悬空,二层住人。
阿玉的眼神死死地锁在宋冕身上,但又有些畏惧,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一米外,嘶哑地问:“来做什么?”
昨晚交过手还毁了人家院子,宋冕也无意再装出一副温和样子,直白地说:“来借衣服。”
阿玉脸一僵,不情不愿地说:“楼上等着。”像是设定好的应答。
跟着阿玉走上楼,没了鬼打墙分开两人,二人很快就到了二楼的堂屋,直奔立柱下的牌位而去。牌位被烟火熏得久了,一碰就会沾上黑灰,宋冕制止了范霓想要直接端起牌位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了用来卷人皮卷的白布。
裹着白布,小心地触摸着上面的字。摸着摸着,脸一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范霓:?
宋冕问:“会认繁体吗”
范霓点点头。
宋冕冷声:“给你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裹着白布的牌位被塞到她手里。
指尖确实被白布阻碍,摸得不甚清晰,但远没有到摸不出的地步,范霓摩挲着牌位,皱起秀眉,“先夫李念……远……”
“生西……之莲位?”
她连贯念道:“先夫李念远生西之莲位。”
“果然……”耳尖有木板吱呀声传来,宋冕神色一凛,“回来了。”
范霓迅速把牌位放回远处,往外迈了几步,白布灰黑朝内裹好,一口气塞进口袋里,顺道检查了下指尖,葱白干净,这才喘了口气,做出一副正在观摩四周的样子。
堆得小山高的棉外套彻底挡住了阿玉的脸,范霓左脸一抽,阿玉这是把他们当薅外套的了吗?
迈出门的功夫,范霓无意间看见遥遥相对的走廊那头,一扇把手上破了个大洞的木门。在昨夜光怪陆离的幻境里,假“宋冕”确实是带她进了那间房。
画。
那副全家福!
脑子里一直纠缠错落的线索在这一刻理顺,她骤然停下脚步一下撞上了身后抱着棉袄的男人。
阿琴那张莹白的脸浮现在眼前。
她同画上穿着洋衣的少女眉眼处极为相像,但阿玉不同,她同画上的女人没有丝毫干系。一个人就算被生活再怎样磋磨,总是能与她年轻时找到一些相同之处的。
范霓心脏猛地一跳。
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那幅画会告诉她剩下的疑惑。想起阿玉阴沉的目光,范霓忽的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进来的机会。
她伸手扯住男人的下摆。
宋冕疑惑地回望。
她着急地朝着走廊对面使眼色,做出“画”的口型。
拽紧衣角的手背被一只大手覆盖,宋冕微微颔首。
他明白了。
手一松,棉衣洋洋洒洒地从楼梯上落下,宋冕抱歉地看向阿玉,连声道歉,又一不小心掀翻了隔壁晾晒的蓝布。
趁着这个机会,范霓尽量踮着脚,迅速地往房间那头跑去。
三米。
两米。
一米。
到了!
她迅速拉开那扇木门。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屋子的正中。
是阿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