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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食骨村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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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井像个天然的扩音器,将周围的全部声音无差别地收集过来。雷声轰鸣,水声湍急,一场大雨将整个村庄纳入麾下。宋冕依靠在走廊阑干处,黑眼珠子盯着被天井切割成四方型的乌云。

    “喏。”消炎药和感冒药一并递过来,祝和风站在走廊里,闷声咳嗽两声。

    道了谢,宋冕接过他手里的药,睨了眼瘦弱的身板,转身推开房门:“进来说吧。”

    祝和风跟着进了屋子,四周环视,开了句玩笑:“你们这屋够穷的啊。”

    黑洞洞的眼珠子一梭子扫过去,宋冕端起桌上放着的搪瓷杯,走到床边,他轻拍了下棉被:“范霓,醒醒。”

    女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嘟哝一句,药和水囵囤咽下,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不容易?”一进来就闻到了轻微的血腥味,看着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人,祝和风的眉间拢起个“川”字,表情严肃起来:“不是拿到线索了吗?”

    宋冕没应声,掏出根新的白油蜡烛在烛炎上点燃,才领着他往床对面走去,那里没有家具,之前短小的蜡烛光根本照不透。

    等到了墙边,男人开口:“谈吧。”

    “老规矩,通关你来,出口一出我就走。”祝和风道,“后面的事情我不掺和。”

    宋冕看了眼他真诚的表情:“你当我傻?”

    祝和风:“……”

    宋冕的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什么都不出,就谈合作?”指尖敲击在手腕上,发出黏腻的声音。

    “我看上去很蠢?”

    “咳。”胸脯因咳嗽而不停起伏,顾忌着熟睡的人,祝和风压低声音,“如果我说,危急时刻,我能帮你护住范霓呢?”

    他继续说:“这场游戏的难度你我都知道,你不可能随时随地保护她。”

    “一个新人,也许装的很熟练,但是骗不了多少人。”祝和风摸着口袋里的药盒,“我帮你护住她,这个条件怎么样?”

    宋冕垂下睫毛,“我考虑一下。”

    祝和风点点头,现在还有时间,“今晚,今晚抽签之前给我答复。”

    “宋冕,你知道沈从文写的《凤凰》吗?”祝和风拉开木门,冷风一下涌了进来,他自顾自地说着,“这就是我的诚意。”

    门被关上,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安静。

    “……咳,你们大佬讲话都这么喜欢半遮半露吗?”范霓裹着厚重的棉被,从床上爬起来。

    “醒了?听到多少。”男人眉毛微挑。

    “该听的都听到了。”范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沈从文的《凤凰》写的是湘西风俗民情,具体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写了游侠,还有有关道德的一些民俗传说。”

    宋冕问:“什么样的民俗传说?”

    “大约就是些压迫束缚妇女的故事,其中一个我记得,写的是一个旅长,看了自己妻子与女同学写的信,就怀疑她出轨,命令自己的副官把她接到野外打死。”

    她继续说:“副官不忍心,告诉了太太。太太想去分辨,但那样会害了副官性命,最终自己饮弹而亡。旅长看到妻子的尸体,掉了两滴英雄泪,草草安葬后,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她想起年幼时写在本上的读书感言:“旧时代对于女性的压迫从未停止,从□□到心灵的压抑使她们期翼从别的角度去挣脱当下,哪怕结果惨淡……”

    宋冕没说话。

    意识到他的安静,范霓挑眼去看他:“没看过?”

    “……”宋冕抿唇,“没有。”

    “呃……我记得沈从文散文合集是小时候的推荐阅读吧?”她收回眼神,低下头。

    宋冕:“怎么?”

    她掩饰住嘴角的笑意,装作没事人一样摇头。

    “没什么。”滤镜碎了而已。

    打了个哈欠,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一看,“我再睡一会儿。”

    男人微微颔首,脚没挪地。

    “你说线索没错,但是方法可能错了?”真的躺回被窝里,又觉得一个人杵在那儿怪尴尬的,干脆聊起线索来,“意思是,可能棍棒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我们的使用方法?”

    宋冕应道:“是的,最好是能再实验一下。”

    “下午我要去一趟阿玉家。”宋冕说,“外套烂的差不多了,我总感觉还有几天才能出去。”

    范霓“嗯”了一声:“那我定个闹铃。”

    宋冕推开门,外头的雨声骤然变大,“还在下雨。”

    范霓闻言,半撑起身子,“你也发现了?”

    目光穿过男人的肩膀,略过廊下挂着的灯笼,直刺入天际,她神色凝重:“死人之后就会天晴吗?”

    如果不是无关的线索,那天气的晴雨到底代表了什么?

    “别多想,好好休息吧。”宋冕的高大的背影阻挡了大多数的风雨,随着门被关紧,残余的尾音似乎还逗留在房间中。

    重又缩回温暖的被窝,眼皮愈发沉重,想来是感冒药开始发挥作用。她捋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神情疲惫。

    她们一路走到现在,只勉强找到有关【守灵】的些许线索。线索零碎,无法拼凑起来,那几块人皮卷都被她贴身藏着,楼下堂屋还有灵堂几乎同一材质的人皮幡中肯定还隐藏着什么。

    但此刻,她真的累了。

    宋冕避开人群,悄悄出了小楼。他运气不错,很快就遇到一个村民,打听到了阿玉家的位置。村民听到“阿玉”两个字,笑脸一僵,露出害怕的神色,但听到他是那群新来帮忙守灵的外乡人后,还是不情愿地指了路。

    阿玉家位于村子的最外侧,远离大溪的方向。他在门楹下等了一会儿,就被开门的阿玉领了进去。

    大抵这个村庄里的吊楼布局几乎都是一致的,阿玉家是两层。一楼是挑高空间,堆放着杂物,角落还圈出一圈栅栏,里面养了几只鸡。二楼才是正经的居住场合,几个房间依着围栏建成。

    被领入一个房间后,他发现了与住宿小楼不同的是,那个玩家聚集休息的堂屋被放在二层,一楼没有任何人居住。

    男人挑了挑眉,转头看向一边站着的阿玉。

    她手里没再提着那盏老旧的马灯,一张煞白的脸似乎有些高兴:“来做……什么?”

    宋冕温声道:“阿玉嫂,我来是来谢谢上次送来的衣服和外套。”他柔声说话时,仔细盯着那双令其他玩家害怕躲避的眼睛——只有针尖大小的眼仁嵌在白得几乎发亮的眼白中,但又诡异的让人无法忽视。

    “楼上等着。”残弦拉扯般的嗓音响起,阿玉缓慢地点了点头,弓着背离开。她走路时,像是垫着脚尖,因此总会发出一种独特的声音。

    宋冕这才有时间观察四周,没了那三面白皮幡,这里一切都有一种缺乏打理的样子,屋顶破了一个洞,雨水不停地从洞里落下,而地面因那破洞漏下的雨水,木头已经腐烂,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得响声。

    屋内陈设很旧,桌椅都缺胳膊少腿的,宋冕干脆站起来,四处翻看。

    柱子上挂着日历,另一边的墙上挂满了雨具。面对大门的墙前,放着这屋里唯一一件完好的家具——一张乌木桌子,上面供了块牌位,前面放着个黄铜小香炉。

    可能是常年烧纸燃香,描红的名字已经被熏成黑色,只能勉强看清“李念”两个字,剩下一个字已经跟牌位一样黑黢黢的。除此之外,桌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瓦罐,用白布封着的。

    那布料看上去有些眼熟,没等男人细看,身后不远处传来“咯吱——”一声,有人进来了。

    宋冕迅速转身,只看到一个人影从大门边跑过。

    “谁!”眉毛一扬,男人厉声喝道。

    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从门后探出了头。

    盈盈的泪光一闪而过,那双让人看着就突生好感的眼睛,开了口:“你快走,不要在这里呆着了。”

    宋冕往前走了两步,那双眼睛飞快地藏了回去。

    一声怯怯的柔软嗓音从门后传来:“你别过来!”

    略一思忖,宋冕放缓了声音,听上去颇有些安抚意味:“我不过去,你别怕。”

    为了表示自己的无害,他接着说:“你看,我往后退。”他加重脚步,往身后退去,几乎要挨到那个破洞边缘了。

    那双眼睛等了一会儿才重新探出来,这一次她露出了半张脸。不同于这里村民蜡黄的肤色,这姑娘白得发光,像是从遭受过生活磋磨的富家小姐,声音软软的,人也长得清秀。

    宋冕换了方法,轻声问:“你叫什么?”

    躲在门后,发现宋冕确实如他所说,不再往前,才又开了口:“我叫阿琴。”

    宋冕又问:“阿玉嫂是你什么人?”

    没想到,一听到这个名字,那姑娘的眼睛里立刻聚起一汪泪,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惧怕。

    眉心微动,宋冕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继续说:“你不要害怕,我是外乡来的。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呜呜呜,你是外乡来的?”那姑娘连声音都在发抖。“那你能救救我吗?”

    他没来及回答,那种一步一颠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阿玉嫂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坠着银花的裙角一闪而过,自称“阿琴”的姑娘迅速消失在门后。

    宋冕敛了笑,看着那个衣裙消失的角落,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

    “给……”阿玉手里抱着两件靛蓝花袄,同上次送来的一样,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枯草。

    宋冕问:“这是?”

    那些枯草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苦涩气味,闻久了甚至觉得整个人有些飘飘然。

    “药……”女人说话嘶嘶作响,像是某种昆虫,很难听清里面的词语。宋冕点点头,向她道谢后,拿起衣服和药草转身离去。

    路过天井的时候,一股如有实质般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他的身上,但他回头望去,只看到二楼一角晾晒的靛蓝花布面,宛若被风吹起的湖面,泛动一点涟漪。

    ——有人在那里。

    他遥望天色,加快脚步离开了阿玉家。

    回到住地时,人的尖叫、怒骂声混为一团,站在大门口就能听见。

    出事了。

    他一下推开木门。

    一群人围在堂屋外面,檐廊窄,有些人站不下,宁可站在天井冒着雨,也不肯往堂屋那头挪动一步。

    林传胜被拦在人群外,想进去又不敢,只能不停地原地踱步。看见了宋冕,跟看到救星一样跟过来,局促地搓着手:“宋、宋先生是吧?”

    “嗯。”

    “沈、沈家妹子还在里面。”这个高大的男人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里面死人了……”

    宋冕推开人群,走到堂屋面前。

    推开人群,宋冕才看清堂屋中的一切。

    一滩血糊糊的人形皮肉散落在地,地上一团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凑近看才发现居然是大团的头发。衣服扯成几片,沾满了血,落在不远处。

    不远处的角落里,蹲着个嘿嘿笑着的姑娘。

    “死的是那个……”宋冕一时记不起名字,只记得她的容长脸。

    “佘妙容。”祝和风站在他身边,表情非常严肃,“刚刚午饭还好好的,我下来的晚……”

    他使了个眼色,瞄了眼楼上:“最后一个吃的。”

    “佘妙容吃着吃着就站起来,开始喊疼。”

    “一开始,谁都没当回事,大家都吃了午饭,接着就不对了。”

    “她开始扯自己的头发,一扯就扯下来一大团。”

    “后来,不需要她扯了,头发一束一束往下掉。”

    “头发掉光之后,她还在喊疼,就开始撕衣服,有人上去拦,快两百斤的汉子被她一手甩开……”

    从祝和风的叙述中,佘妙容没扯两下衣服,就捂着脑袋喊疼,先是后脑勺隆起一个大包,把皮肤都撑得透明,能看清里面枝丫般的青紫色血管。

    然后,是手臂关节、脚腕、胯骨,肿起的瘤子涨开了袖口,她疼得开始在地上打滚。

    没多久,从那些瘤子里又冒出一茬黑色蜂窝状的东西,像是干枯的多孔珊瑚一样,从她身上的关节中长了出来,一下穿破了皮肤。

    玩家们被这个诡异的景象吓到,谁都不敢往上冒。

    没两分钟,佘妙容就咽了气。

    她一死,关节里那些长出来的“黑蜂窝”直接碎成了齑粉,风一刮就散在地上,沿着石板地面的缝隙钻了进去。

    “我检查过,只剩下些皮肉内脏,那些’黑蜂窝’估计是骨头。”祝和风深吸一口气,“她死得诡异,这些人都不敢进去。”

    “她一直呆在堂屋吗?”宋冕问。

    祝和风转身问了几个人,回来说:“说是早上一直在。”

    “午饭你们也是一起吃的?”宋冕又问。

    祝和风点头称是。

    “其实……”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那个一直搓着手的林传胜,“俺、……我平常都是早班,起得早,今早天毛毛亮的时候,看她从外面抱着个东西回来的。”

    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圈阴影,宋冕凝声问:“你确定是她?”

    林传胜肯定道:“对,她进来之后,我才看到宋先生背着范家妹子回来。”

    “对。”汉子不安地跺着脚,更加用力地搓手,“我确定。”

    “走,去她屋子里看看。”宋冕沉声道。

    二人很快走上三楼,自从和众人闹掰,佘妙容就一个人搬到了三楼居住。一走进她的房间,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呛得祝和风咳嗽起来,弯腰不停干呕,脸都红了。

    “卧槽,她这里藏着什么呀?”祝和风努力吞咽着口水,想要压下喉咙里的痒意。

    宋冕四顾左右,走到木柜前,一下拉开柜门。

    迎面而来的是更加浓厚的血腥味,一个被打开的瓦罐暴露在二人面前,黑红的液体中漂浮着些许絮状物,一块白布半搭在瓦罐口。

    宋冕四下一望,折回木桌上拿起牙刷,用牙刷杆子挑起那块白布一看,已经微微凝固的浓稠液滴从布面上滚珠似地滴在柜面。等上面的液体滴尽,露出一块眼熟的光洁布料。

    “我说呢。”宋冕垂下睫毛,“原来在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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