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食骨村七
宋冕大概是昨夜又没睡好,很快身旁传来的呼吸声逐渐平缓,连带着范霓看着都困,干脆定个闹铃,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躺下。
一觉睡醒已经到傍晚时分,风雨又起,楼外山间似波澜暮惊,铿锵雨音回荡在绿岭间。不知何处的山涧溪水又涨,波涛声如大河,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累累水汽弥漫掺杂在空气中,连心头都是一沉。
又到了抽签的时候。
死亡已经点卯,惊惧笼罩在玩家之中,沉默之下,有人默默地避在灵堂外,不肯第一个上前。但终究,在村长阴沉的注视下,接连拿起那个带着死气的铁盒。
“哐——”
黑皮签落下,落在女人的眼里就是死亡的宣告,刹那间就蓄出一汪泪。她不停地摇手,踉跄着连连后退,“砰”地一下撞在屋正中那樽棺材上。
棺材是被两条细长木凳架在空中的,被这一撞木凳脱出半边,在众人的眼中,棺材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地向后倾斜过去。
眼瞧着棺材就要竖着落地,电管火石之间,悠闲看着他们的村长脸色一变,以一种非人的速度蹿到棺材边上,阴晦的眼神蛇一样地刺在容长脸身上,嘴里喝道:“还不来帮忙,棺材落地你们都得死。”
一众玩家被这声威胁惊了一下,七手八脚地拥上去,抬棺材的抬棺材,放板凳的放板凳,好容易才把黑棺放回原位。
容长脸被吓得不行,木愣愣地站在原地,被人挤开后,连哭都不敢了,呆呆地看着他们流泪。
范霓的膝盖有伤,反应不及,只好站在一边儿,好歹不去捣乱。只是看着村长阴森的目光追在容长脸的身后,沉默地叹了口气。
又觉得,自从进入这里,她很容易叹气。
惊雷炸响在屋外,村长忽然着急起来,一连串地催促他们赶快抽出下一个守灵的人。
铁盒又一响,桌布上落下了第二个铁片,男人干脆利路地吐出一句国骂。
原来是那个黄毛。
那黄毛不知道是第几次进游戏,面上倒不是很紧张。只是他身后,那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少女,像是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你回去吧。”当着众人的面,黄毛的语气还是凶恶,“我今天不回去了。”
女孩咬咬唇,怯生生地喊:“哥……”
“闭嘴!”黄毛粗暴地截断了她的话,女孩果然不敢继续,退后了半步,小心翼翼地觑着黄毛的脸色。
“好了。”村长不耐烦看这些玩家,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连雨笠都等不及带上。
有人出声打断。
容长脸上前一步拦住老头的去路,死亡的恐惧压在她的心头,连话音都在打颤,她强忍着害怕,略过村长黑下来的脸,偏头对那个少女说:“你知道你哥今晚要干什么吗?”
黄毛突然暴起,碍于中间隔了村长,不敢动粗。
他喘着粗气,眼光凶恶:“你闭嘴。”
“你不是跟我说,你想一直跟着哥哥吗?”容长脸快速地说着,盯着小姑娘清澈的眼睛,“我可以跟你换!”
村长本想拨开这个碍事的女人,动作在听清那句话的瞬间,停下了脚步。听到她话的一瞬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伸出褐色的舌头,露出上面灰白的舌苔,一点一点地舔着自己已经干瘪的嘴唇。
“嘿嘿嘿。”发出一声夜枭似的笑声。
容长脸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煞白地望着周围的玩家。
周围那些来自于玩家的眼神好像把把尖刀,刺入她的肺腑脏器。她恍惚着看向角落里那个好看的男人,宋冕低垂着眼,似乎根本不想看到她一样,低头对身边的短发女人说了两句。
那个一直跟着他的短发女人,抬头短促地望了她一眼。但容长脸并没有从里面看到任何鄙夷或是什么,只是陌生的,像是看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一颗树、一片草。
他们就像没有听到这一切一样,连任何复杂的情感都吝啬与她。
轰鸣的雨声在附近的山脉间来回穿荡,宋冕那张精致的脸被挡在支撑柱的阴影里,他带着那个短发女人,绕过了村长,绕开了她,走进了雨里。
眼看着那个男人就要离开,容长脸忍不住大喊:“宋冕!”
什么时候眼泪又蓄起的,容长脸也不清楚,模糊的泪眼中,那个高挑的身影没有停顿,走出了她的视线。随着身影的消失,周身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就凉了。
村长没有走,他古怪地笑着,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在偶尔闪电锃亮的白光中死气沉沉。他慢慢地踱着步,嘴里却在催促:“想好了没?到底换不换?”
“小云。”她擦干眼泪,走到女孩身边,伸手去摸她冰凉的小手,“你不是想和你哥在一起吗?我和你换,你就能和他呆在一起了。”
“臭女人,你闭嘴!”黄毛一手扯过女孩,拉到身后。
可没有用了。
“真的?”小云的眼睛瞬间亮了,她第一次违背黄毛的意思,心中忐忑,却忍不住期翼地看向黄毛。
知道她已经退无可退,容长脸继续说:“对,我可以和你换,你跟村长说就行。”
黄毛大声骂着脏话,冲过来就想打人。
“谁敢在灵堂动手?”村长浑浊的小眼里精光四射,转过来却挂上一付慈祥的样子,“小姑娘,你告诉爷爷,你想不想换?”
“沈云亭,你别听他们的,现在回去。”黄毛不敢去硬碰npc,只好转身钳住女孩的双肩,急促地说着,“小云,别听他们的,你……”
空气忽然凝滞下来,阴冷而黏腻的湿气由心口通向四肢百骸,黄毛张合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去。他绝望地看着,那个小动物一样柔软的小姑娘,被背后藏着尖刀的屠户引诱着,懵懂地点了点头。
“好!”
像是瞧见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情,老汉大笑着拍了板,他看着灵堂里十二张神色各异的脸,咧开了嘴。他感叹着:“你们这些人啊……”
挑起斗笠,村长拄着拐杖,满足地走了,嘴里哼着快活的小曲。
后面发生的一切,范霓是不知道的。
走在回去的路上,一出了视线,宋冕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那把巨大的黑伞,
雨很大,连睫毛都挂上了水珠子,范霓扫视着他,“你是小叮当吗?什么东西都能藏在身上?”
男人挑了挑眉,居然应下了“小叮当”的称号,反问:“几点了?”
“7点20,怎么了?”范霓答。
他们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走。”迈开长腿,宋冕直接往没有探查过的左边岔路走去——范霓还记得,祝和风说过,这条路是通向一条溪涧的。
范霓抓着男人棉服的袖口,这才勉强跟上他的速度。
她侧头问:“你不信祝和风的话?”
“女人,不要试图探知我的想法。”头顶传来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伞中回荡着传入她的耳中。
范霓冷漠脸:“你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摔了一下脑子?”
胸腔震动着发出沉闷的笑声,宋冕架着她飞快地穿过小道。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里六点一过,就跟赶夜场似的,周围一片漆黑,连一点星光都无。
光团打在脚下,小道两侧意外地不再有高大的石墙夹击,取而代之的是两片茂密树林。风雨穿林而过,枝丫树干窸窣作响,夹杂在茂密的雨声中像是有人交头接耳。
随着不断前行,磅礴伶仃的水声愈近,又走了一刻钟,忽被一条大溪拦路。溪宽约两米,大大小小的石块分布其中,距离两侧密林尚有半米宽杂草丛生的土坡。
手机光沿左手逆流而上,只见溪水拐过密林,消失在山间深处。
把伞往她手里一送,宋冕脱下棉服,矮身挽高裤脚。
“你想过去?”手机的时间已经不觉跳过八点,范霓有些不安,“九点的宵禁快到了。”
可宋冕的动作很快,等范霓打开照明抬头寻他的时候,男人已经冒雨踩在了溪边凸起的大石上。
雨水将溪面打得斑驳,范霓知道他不肯听,叹息着拾起地上散落的鞋子,嘱咐道:“那你小心点。”
宋冕摆了摆手,一脚踩进小腿肚深的溪水,马上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隔了老远,范霓只能捧着满手的东西,耳侧夹着那把伞,缓慢地跟在男人的身后。越靠近那里,路愈发难行。两岸茂密的树林将土路夹在中间,藤蔓树根纵横交错,突兀地暴露在泥土表面。
范霓凝视着对岸的密林,手机的光偶有误入,瞬时就被淹没,照不尽的黑暗中,有什么在吞噬光源。她有些不安,细密的线一圈又一圈地箍紧她的喉头,让她不得不加重呼吸。
可变故就发生在一瞬。
本就奔腾的溪流骤然咆哮,溪水涨得老高,不过一息就已经没过膝盖。宋冕皱眉加快了脚步,可随着他的前进,上流忽有一抹黑影袭来,男人侧身望去,原来是溪水竟然化做一米高的浪头。
来不及不躲闪,浪头一下打在腰间。宋冕身形一晃,单手扶膝,好歹稳住了自己。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向前。
明白了这一点,宋冕没有后退,直接淌水向前。
浪波汹涌,接连而来。又一卷浪头打来,水浪急邃,男人的身形像是钱塘大潮中迎浪而上的孤舟、飘摇零落,下一秒就要破裂。
范霓不敢出声,怕他分心,左顾右盼下,猛地伸手拉断了身侧的枯藤。急促地喘息间,她飞快地越过一个又一个凸起的石块滕根,向宋冕的方向靠拢。
可眼角瞥见下一个浪头打来,一颗心彻底提到了喉咙口。
这次她什么都不顾了,朝着男人大喊:“你快回来!”
一切都来不及了。
波峰掀起三米,宛若巨人的口舌,黑浪翻卷舔食,一口气吞掉了溪中还在努力平衡的男人。在咽下了祭品后,大溪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不过几息,浪流平息,又是那条漾漾柔波。
唯独不见了宋冕。
事情发生得太快,眨眼间,人没了。
“宋冕?”瞳孔一缩,她不可置信地唤道。她再也不能安稳地呆着,鞋子和伞都不顾了,整个人冲进雨中,跑上溪边的高地。
这水不对。
她不敢贸然下水,手机光慌乱地抖动,在溪面打着圈,搜寻那人的踪迹。溪水清澈见底,光照下只露出溪底嶙峋的怪石丛丛叠叠。
就是不见宋冕。
会不会被冲到下流了?
不安随着时间倍增,她沿着水道,往下流寻去。愈靠近下游,一幢幢被高墙拢在手心的吊楼隔着密林出现在眼前,原来这条大溪环村而过。
范霓按亮手机,8点43,以她的脚程想要及时赶回房时绝不可能的。她看着手机已经过半的电量,望向对岸幽深的密林,那里漆黑一片。
水流声、雨声、风声糅杂在一块儿,几乎把周围稀碎的声音吞噬。
因此,她没有听见,身后的雨幕里传出了一声短促的嬉笑声。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