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世
晨露未晞,曙光微乍。
这座北城的雪虽还未完全消融,三两鸟雀已迫不及待在枝头鸣唱,华美宏大的府邸笼在一片浅青的晨雾里,更添几分古香古色的韵味。
将军府内春在斋的门被从里推开,春在斋正是老太爷顾子武的书房,顾子武顾守明父子俩竟是商谈了一宿,现在才走出书房。
凛凛寒风吹散倦意,顾守明朝老太爷行了一礼:“阿爹,那儿子便先行告退了。”
老太爷颔首:“也和燕婉说说,再问一问几个小的。”
顾守明自是没有不答应的,带着小厮一路回到丝厢苑。
顾守明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大多数时候顾守明都待在沈清澜的丝厢苑内。
“婉婉,怎么不多睡会儿?”
沈清澜坐在太妃椅上喝茶,头发还未梳起,面无红妆,却是出水芙蓉般清丽,她搁下茶盏,柔柔的笑了:“夫君一夜未归,自是忧心。可是有事?”
登徒子般挑起一缕爱妻的青丝至鼻尖,顾守明一双桃花眼,满满是深情的痞气:“婉婉好香,仅仅一夜,便叫夫君想你想得不得了。”
一抹绯红攀上沈清澜的脸,少女般羞涩明媚,手底下却丝毫不软,掐得顾守明连连讨饶。
王蓉笑眯眯的看着姑爷和小姐,带着几个下人退出屋子,将空间留给主人家。
“婉婉,阿爹的意思是,提前吧。”顾守明看着妻子美丽的面庞,笑容带出几分苦涩来,
“南边气候好,宝儿这次遭了大罪,趁早过去,好养一养。”
沈清澜面容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她安抚性的拍了拍顾守明的肩,被顾守明扯过去握住,也就由着他。
“我自然是赞成你们的。”沈清澜徐徐道“宝儿的身子,实在拖不得了,整整半个月,我现在想来还是后怕。”
顾守明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夫君倒也不必忧心,所谓祸福相依,便是我们不走,又最多还能守几年呢?倒不如先南下去,养一养。”沈清澜知道丈夫内心不是滋味,虽然语言的力量有限,但还是劝上一劝。
顾守明倒是已经调整好心态了,摇了摇道:“非也,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也清楚,只是怕爹过不去心理那道坎。谁曾想这回竟是他老人家先开的这个口。”
“爹说,”顾守明似模似样的学起舌来
“其实早该走,哼,就是不想如了那帮孙贼的意!”
“你不用多劝,你爹我又没老糊涂,我当然知道守不住,只凭顾家军,怎么可能守得住这一整个江北?”
“这些日子,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走吧,该走了。宝儿耽误不起了。”
“但是”顾子武坚毅的眼眸中是足以穿透一切的光芒“记住,我们顾家,可以走,但绝不能不归!宁武顾氏,永远不能背弃宁武!我们一定要回来!一定!”
沈清澜轻轻叹了口气:“我爹他们,去岁便随陛下往辋川了。公爹大义,宁武不会忘。”
顾守明站起来绕到沈清澜背后,自精美的檀木妆奁中取出一柄白润的象牙梳,熟练的替她挽起一个斜髻,用象牙梳固定住,又在左右各装饰上珐琅掐金玉步摇,自是雅致出尘,又不乏雍容华贵。
“婉婉说的极是,先传早膳,再说旁的。”顾守明说着就要喊小厮,却被爱妻淡淡制住:“不必,我要同宝儿一道,你自己吃,或者随潇儿俊儿一道与公爹慈姑用膳。”
说罢便理理衣角,喊上王妈妈,在顾守明反应过来之前莲步轻移已然走远。
顾守明:“…棋童,爷是沦落为夫人的梳妆丫鬟了?”
作为顾守明身边最得力的小厮,棋童理智的摇了摇头:“比不上。”
且不说那边顾大将军如何郁闷,这边沈清澜已携着一队拎有食盒的丫鬟到了世安阁。
那食盒有捧盒,攒盒,提盒。今天用的这套各个朱漆亮面,玄笔绘图,金线勾勒,连起来看竟是一副完整的万里江山图,就连开合的把手也是纯金制成的精巧样式,兼具功能性与观赏性。
将军府内单供顾舒窈世安阁使用的食盒便有五套,有木盒、漆盒、藤盒、瓷盒,以及一套珐琅盒。
丫鬟们各个身段婀娜,或捧或拎着分量不轻的食盒快步行走,依旧姿态从容,显然都是经过特意训练的。
她们穿过已逐渐消退的晨雾,来到静悄悄的世安阁。
顾舒窈还在睡,她本就难以入睡,又眠浅,常常惊梦,是以府内她的世安阁不跟着其他院子的节奏来,只待她睡到自然醒,世安阁的一天才算开始。
但就算这样,顾舒窈依旧不会晚起,总是很早就醒来,也是这几日刚刚重生,又大病初愈,心力交瘁,才得以多睡片刻。
沈清澜自然不忍心扰女儿清梦,只暗怪自己来得太早了,唯恐走动之间窸窸窣窣吵到了女儿。交代了丫鬟们将早膳放到世安阁的小厨房里温着,便只在外间一边喝茶一边思考待会儿和女儿的谈话内容。
就算所有人已经竭力放轻动作,顾舒窈还是被吵醒了。她生来如此,睡觉的时候身边不能有人,哪怕是外间,若是人多了,她还是会被惊醒。
应该是阿娘来了…
未免母亲自责,顾舒窈决定躺会儿再起。
深深浅浅的梦叫她睡了一宿却四肢酸痛,头昏脑涨,疲惫不堪。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柔软华贵的高床引枕上,垂眼回想自己的梦。
又梦到了前世的那些事,其实她的前世也没什么太大的可说之处,在和离之前,与任何世家贵女都没什么不同。
及笄,定亲,嫁人。
她前世的丈夫乃是正一品的太傅,出身辋川吴氏,是爹娘精挑细选出的良配,吴太傅秉性美,气质佳,面容俊。他们二人门当户对,婚后相敬如宾,一时也曾被传为美谈。
对于嫁人这件事,顾舒窈不抵触,或者说压根不在意。以她的身份,无论嫁到什么人家,都无人敢苛待于她。婚后与婚前的生活在顾舒窈看来就是换个屋子而已,并无什么太大区别。
之所以嫁人,不过是想叫家人们安心,她体弱多病,全家老小一直以来都为她殚精竭虑,尤其是阿娘,生怕她过得不好,而成家立业,有个不差的丈夫,总归能稍稍安抚他们的忧心。
只是,在阿娘溘然长逝之后,顾舒窈忽然觉得一切都寡淡索然。她听说别的小姑娘会有心动的男子,或甜蜜或哀愁,萌动着涩然的青春年少。她们会爱她们的夫君,举案齐眉,与子偕老,是值得期待的事。
然而,她并没有,她虽然未爱过,但她起码明白不爱,她不爱那个男人。无论他在世人眼中如何吴带当风、出尘君子,如何学富五车、才志过人,如何地位崇高,优渥富裕,她看着他,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这一如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早在她启蒙读书之后,她便发觉,她的人生如此单薄,只一眼就能看穿。六岁的她与六十岁的她,那距离看似深远,其实再平乏不过。
更何况,覆巢之下无完卵,偏居南方的大雍,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实则内忧外患。她虽是女子,家人却偏爱她,从不拘泥她,想学什么便学什么。是以她能通读史书,晓天下大势,至于那些女德女经,早被她丢去给厨子做火引了。
顾舒窈其人,看似冰冷淡漠,在某些方面,其实一直叛逆得可以。
想到这儿,她便不得不想起,司寇琬琰,毕竟这位可是以女子之身称帝的神奇人物。因太具传奇色彩,顾舒窈对她的印象反而模糊,民间对这位女帝的看法褒贬不一,各有千秋,唯一达成共识的就是,这位是实打实的暴君,真正的杀伐果断,铁血手腕。
身为女子,她竟是有军功在身,曾坑杀战俘上万,所到之处俱是坚壁清野,那时还无人知晓她女子身份,只觉得这位常威将军虽能打胜仗,手腕却过于恐怖了些。
若说顾舒窈的祖父顾子武,其名号可止小儿夜啼,那么这位女帝却是百姓们连提都不敢提的。
司寇琬琰手握严密的情报组织,一旦对她女子身份有所置噱,且言论被二十人以上知晓,就会以“侵害名誉罪”严惩不贷,轻则于闹市处杖刑,重则直接丢脑袋。
不过,顾舒窈倒是对这位女帝没有什么不满,单单女帝坚定北伐,收复了宁武,顾氏上下便愿忠于这位陛下。
说起来,当时顾家南下,所购置的宅邸便是与司寇府比邻而居的,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与司寇琬琰还被称为“辋川双姝”,但其实二人并不相熟。
她体弱,性子便多少带出些懒怠来,那些小姐夫人之间的各色聚会,她总是告病,能躲便躲,丝毫不介意自己“病秧子”的身份广为流传,左右又有谁敢于议论顾氏嫡女一句不是呢?
是以,哪怕比邻而居,她与司寇琬琰所见不过寥寥数面,她也懒得去记住见过的每一个人,因而幼时的司寇琬琰是如何一个人她已然记不清了。
宫变之后,那时她也已嫁为人妇,需要作为朝臣女眷出席女帝继位后的第一次寒食宴,以往她都躲懒不去,可那次意义特殊,不得不去。
当时她远远的看了那位年女帝一眼,十二冕旒之后的脸很年轻,称得上姝丽绝伦,似乎对方当年在辋川还有“大雍第一美人”的名号,倒是实至名归。
顾舒窈不像别的大臣女眷那样诚惶诚恐,因为顾家正是有着从龙之功的,这事儿藏的很深,顾舒窈以往也只是有个隐隐的猜测,只觉得家人真是下了步大棋,多少世家在得知女帝背后竟然还有顾家的影子,都暗暗唾骂顾家人全是疯子,打仗疯,在朝政上更疯,怎么敢,顾家怎么敢?
但是,顾家就是敢。那些世家大族们想不到商贾之后的顾子武能带兵打仗,也想不到世家新贵的顾氏会倾全族之力押宝一个女子。偏偏顾家不但干了,还成功了。
不过顾家人一直都把顾舒窈保护的很好,是以哪怕是顾家自身和司寇琬琰交往过密,顾舒窈自身却依旧没和女帝见过几面,总之就是不熟。
寒食节之后不久,沈清澜便与世长辞了。顾舒窈便再顾不得其他,只专心为阿娘守孝。
过了阿娘的孝期,有一日她去护国寺祭拜,恰有禅宗的和尚在讲禅诗。讲到王摩羯一首《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寂,万法寂灭,犹如山间深涧,任凭辛夷花炽热艳红,涧户寂无人。这图景,如何寥落。
一如她自身,阿娘已去,其他家人再如何亲近,终究是有自己的生活,顾舒窈爱重他们,却无法如爱阿娘那般爱了。
她的前半生如此无趣,如今想来,一直以来的依赖不过是阿娘和家人们,没了阿娘,她忽然不想,不想再拘束自己,接受那些乏味至极的尘世了。
那和尚见她怔怔不语,捻起佛珠,笑着道:“施主这是入禅了。”
不过世间万物有为法,她最终的确出尘,却未入佛,而是拜去了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