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宴
自大军还朝,已有三日。
我奏请皇兄再战北莽的折子已经写了不下四五本,但皆是石沉大海。
“唉……”
我自顾自地叹息着,却没来由地想起夜宴上那张让我记忆尤深的脸。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周大将军东方和煦,远征北莽,苦战三年,今凯旋回朝,赐宴平和殿,君臣同庆。“
入夜时分。
平和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上,皇兄正襟危坐,玉阶底下,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台基上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
酒过三巡后,我本想再奏请皇兄北伐,一鼓作气,彻底击溃北莽,奈何,我从朝臣处得知,皇兄眼下只想着修一座“芳园。”
”信王北伐有功,来人,赐酒。”
皇兄刚开口,原本声乐缭绕的平和殿立时入静,所有人在这位天下之主的声音中,乖地就像受了惊的鹌鹑。
“陛下……”我本想继续请战,然而却被皇兄生生喝断了,”你我君臣二人,满饮此杯。“
”谢陛下赐酒。“我举起金樽,举过头顶,然后一饮而尽,入喉甚凉。
即便到了这一刻,我心里仍挂念着北境,挂念着北境三十万将士,一十三州的百姓。
皇兄龙颜大悦,“和煦,此次大胜归来,想要些什么赏赐,但说无妨,朕一并允了。“
我没甚所求,如今的我只想还北境一个太平,还大周一个太平。
我重重地跪在地上,恳求道:”陛下,如今大周边境一十三州屡屡被犯,我等三十万将士,只待休养一月后,即刻北伐。“
皇兄皱了皱眉头,目光竟是越过我落在殿内那位适才献舞的清丽女子身上。
即便隔着些距离,也能看出身姿之婀娜。
也许皇兄并不想看到我。
我心下了然,大抵上这个女子很快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园子了。
皇兄收回视线,微笑道:”和煦,再征北莽,事关重大,今日宴会只为你庆功,其他咱们日后朝堂上再议。”
此话一出,我甚是绝望,这意味着三十万将士不得不返回关内,若要再出征北莽,也许已遥遥无期。
我立刻伏首,”陛下,北莽此次大败玉门关外,主力大军也已全线撤出北境,正是我军趁胜追击的绝佳时刻,一旦两军决战,臣弟愿立下军令状,势必大败北莽,而我大周北境三十年内将再无战事。“
“陛下!”礼部尚书薛海适时地跪在玉阶下,高声道:“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将士们征战三年有余,大战三四次,小战十余次,如今也已是心疲力竭,战意十不存一,更何况北莽地型开阔复杂,茫茫草原戈壁,信王殿下有多大的把握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北莽大军主力?然后又能让北莽主力与我大军决战?陛下降旨止战,也是想让将士们少流些血,早些还朝阖家团圆,可谓是皇恩浩荡,吾皇仁慈,非尧舜不可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用尧舜来与当朝帝王相较,无论多么英明神武地帝王都很受用。
户部尚书郭醇缓缓跪在我身后,朗声道:“陛下,大军出征三年以来,军饷粮草开支巨大,户部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银子了,今年不仅多了翰林院修书一项,南方水患也还等着赈灾的银子,若信王殿下执意北伐,臣只能奏请陛下把运河一带治理水患的钱先挪出来些,改大治为小治。”
皇兄沉吟道:“郭爱卿,何为大治,何为小治?”
郭醇如实应道:“回陛下,大治意为一劳永逸,一次性修缮,则可保运河两岸十年八年无水患之忧。”
皇兄目光渐沉,“依爱卿所言,大治可保十年八年,如若小治呢?”
郭醇认真道:“回陛下,最多一年。”
左丞相汤淮老态龙钟,急步走上前,缓跪在我身旁,高呼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运河一带本就水灾多发,且运河两岸又都是粮食重地,若是将治理水患的银子挪走,一旦发生水患冲陷河堤,届时,两岸无数良田势必被淹,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乃动摇国本之事,望陛下三思。”
既有丞相为首,一时之间,除了跟我还朝的将士外,竟是全都跪伏在殿内,高声呼喊:“望陛下三思。”
“晏爱卿,你怎么看?”皇兄忽然看向一直自顾自饮酒的吏部尚书晏行歌。
晏行歌起身,拱手道:“臣以为,不可!”
“为何不可?”
“不可就是不可!”
皇兄剑眉蹙起,长考半晌后,沉声道:“朕心意已决,再征北莽之事,暂且作罢。”
我抬起头,触碰到皇兄射来的目光,终究是闭上了嘴,将一切的措辞全都吞进肚子里。
众臣山呼万岁,”陛下圣明。“
我木讷地跪在地上,叩谢皇恩,”臣弟明白了,臣弟代北境三十万将士叩谢陛下。“
皇兄笑了。
他微微侧目,曹辉点头朝前一步,嗓音传遍整个大殿,“征北大将军东方和煦,征战北莽三载,有功于朝廷,特赐王位世袭罔替。”
我攥紧拳头,磕了三个响头,高呼万岁,谢陛下隆恩。
薛海高声道:“启奏陛下,如今北境战事已平,百姓亦可安居乐业,但三宫六院久旷,微臣斗胆,恳请陛下一一填补空缺,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皇兄眉眼弯弯,推诿道:“薛爱卿所言,虽不无道理,但如今朝廷入不敷出,岂能将户部银钱肆意挥霍?若朕再大选秀女,必然劳民伤财,惹地天怒人怨,依朕看,此事万万不可。”
我朝殿前踏上两步,朗声道:“陛下圣明!”
皇兄面色渐沉。
薛海再劝道:“陛下春秋鼎盛,多子多福乃是国家之福,江山社稷之福,陛下若不答应,臣便长跪不起,向陛下磕头以明心志。”
众臣高呼道:”请陛下三思。“
薛海高声道:“如今大周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陛下日理万机,何其辛苦,臣等体恤陛下,才斗胆奏请陛下修几个园子罢了,断不会像陛下说的那样劳民伤财,天怒人怨。”
众臣再高呼道:”请陛下三思。“
我望了眼皇兄,然后目光扫向薛海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皇兄沉思半晌,然后长叹一声道:“薛爱卿忠心可裱,既是如此,那修建’芳园’之事朕就交予爱卿了”。
”谢陛下。“尚书大人薛真笑着叩谢,原本精明的眼睛里若隐若现银两般夺目的光芒。
我瞥了眼身旁跪着的薛海,此刻正手握白玉硅,身着仙鹤朝服,面容红润,怡然自得。
而我却只能任凭指甲刺进肉里。
朝堂之上本就如此,你一言,我一语,皇帝陛下觉得哪方更占理些,或者更顺耳些,天大的事便也盖棺定论,又或者是有些事其实早早定下,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整个平和殿很快又恢复如初,重又歌舞升平。
我端起酒杯,肆意狂饮,意识迷离之际,望向那位大殿中央正翩翩起舞的女子,她也遥遥望向了我,如狼崽子般凶狠的眼神令我猛然惊醒,”嘶这女子的长相,竟与我三年前相识的那位北莽公主有七八分相似!“
直到曲终人散,那道身影仍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收回思绪,我方才看到桌案上的笔洗下正压着一封书信,但夜宴过去已经三天了,我越发对御内卫们的办事效率不满意。
打开后,是关于晚宴上那名女子的详细信息。
第一页纸上写着:“沁芮,十七岁,江南绍兴人氏,父亲李翰,江南一带的商贾,以贩卖河鲜为生,母亲李陈氏,庶民出身,家世清白。”
江南盛产美女,我与皇兄少年游历江南时见过不少绝色,但像沁芮这般姿色的女子,整个大周,也很少见,我不禁越来越担忧皇兄的身体。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书写之人故意描重地“家世清白”四字,心中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我缓缓放下信纸,一眼扫过书房内的物件,一夜之间,似是蒙上了一层灰尘。
我继续敲着桌子,蹙眉喃喃,二十年如一梦,余生尤堪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