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医学史上的罕例
张小娟的话才一出口,我只听得「咕咚」一声,已经自床上起来,坐在椅子上的张海龙连人带椅,一齐跌在地上,但是他却立即站了起来。
我立即道:「张小姐,你怎么如此肯定?」
张小娟一面流泪,一面汗如雨下,叫道:「不要问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也知道的,心灵感应,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是绝对不能说出所以然来的,张小娟叫了两声之后,忽然低下头来。
我和张海龙两人,都十分紧张地望著她,她低头约有两分钟之久,才又抬头起来,声音也变得十分平静,道:「我知道,弟弟临死之际,心情十分平静,可以说一点痛苦也没有,因为他在死前,做了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
她讲到这里,抬起头来,问我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知道他所做的事极其库大。」
张海龙的眼角还带著眼泪,但是他却笑了起来,道:「这孩子,我早知道会出人头地的。」
我道:「张老先生,你放心,令郎就算死了,但是他的行动,使整个人类得以自由地生存下去,使人类的自由思想,不至于被奴役所代替,他是所有的人的大恩人,是自由的维护者!」
我越说越是激动,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他使一想以奴役代替自由的野心集团面临末日,他绝不向世界上最强大的势力屈服,他是坚强不屈的典型!」
张海龙仍含著眼泪,但是他面上的笑容却在扩大。他道:「卫先生,只怕你太过奖了。」我肯定地道:「一点也不!」
张海龙道:「那么,其中的详细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道:「我可能已知道了百分之九十八,但仍有一点最重要的不明白。」
张海龙道:「你不妨原原本本地对我说说。」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我道:「威胁我生命最大的一方面势力,可能已无能为力了,但是我仍不得不小心──」
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特地向张小娟望了一眼。
但是张小娟的面色漠然,她只是抬头望著天花板,似乎根本连我的话也没有听进去。
根据以往科学界的文献纪录,同卵子变生的孪生胎,一个死亡,另一个也会死亡的。因为他们虽然在形态上是两个人,但是在意识上,在精神上,却只是一个人(这是一个十分玄妙的怪现象,科学界至今还无法对这种怪现象作出正式的解释。而且,根据记录,同卵生的孪生子,犯罪倾向特别浓厚,往往不得善终,这据说是因为人格分裂之故。但是张小龙的例子,却又推翻了这一个说法了,张小龙人格之完整,已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如今,张小娟说张小龙已经死了,那么张小娟所受的打击,一定也十分重大了。
我看了她一眼之后,想起自己不能在这里多耽搁,还要和国际警方联络,我便站起身来,道:「我们回市区去,一路上我再和你详细说好不好?」
张海龙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但张小娟仍是一动不动地坐著。
我走向前去,将她扶了起来,她毫不挣扎,我向前走一步,她也跟著走一步。
我心中猛地吃了一惊,张海龙也已看出了张小娟的情形不对,忙道:「小娟!小娟!」
可是张小娟竟像是完全未曾听得她父亲的叫唤一样。张海龙不再叫唤,他的面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甚至于不及流泪了。
我知道,张海龙失了一个儿子,已经是心中极其哀痛的了。再要他失去一个女儿的话,他是无论如阿,受不起这个打击的。
可是,张小娟的情形,实在令我不乐观,我只好劝道:「张老先生,她或者是伤心过度,你一到市区,便吩咐医生,同时好好地派人护理她,不要多久,她就可以复原了!」
张海龙眼角,终于流出了眼泪,我扶著张海龙,向外面走去。
我扶著张小娟的感觉,和扶著一具会走的木偶,似乎完全没有分别,我重重地握著她的手臂,甚至令得她的手臂上出了红印,她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并没有将张小娟的这种情形,和张海龙说知,我只是和张海龙讲著我在那野心集团海底总部的遭遇,以及和他儿子会面的经过。
最后,我又说及在他别墅之下,乃是野心集团的一个分支机构,而我在电视上看到因为张小龙的出现,而使得野心集团的大集会,变得如是之混乱。
我将要讲完之际,车子也已快到市区了。
我叹了一口气:「现在,唯一我没有法子弄明白的事有两点,一则是,张小龙不知以什么办法,使得实力如此庞大,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对付得了的魔鬼集团,濒临末日。第二,在你别墅后面出现的『妖火』,究竟是什么现象!」
张海龙一声不出,直到汽车在他豪华的住宅面前停了下来,他才簌簌地伸出手来,放在我的手背上,用略为发颤的声音道:「请你不要离开我。」我感到十分为难,因为我必须和纳尔逊先生联系,我要去打无线电话。
但是,张海龙又亟需人陪著他。
我只得道:「张老先生,我要去和欧洲方面的国际警方通一个长途电话。」
张海龙道:「我书房中有和各大洲通话专用的无线电话,你可以不必离开我。」我喜道:「那自然再好也没有了,我们先将张小姐扶进去再说。」
张海龙的样子,像是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他帮著我将张小娟扶了出来,进了住宅,他立即吩咐管家去请医生,又命佣人,将张小娟扶进卧房去,我则在他的指点下,到他的书房,去和国际警方联络。
等我叫道了纳尔逊先生留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之后,听电话的并不是纳尔逊本人,而是另一个人。当那个人问明了我是卫斯理,他便告诉我,纳尔逊先生因为没有接到白勒克与我见面的报告,所以他亲自前来,与我会面了。
他临走的时候,留下指示,如果我打无线电话去找他的话,那么,我就应该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来等他和我主动地联络。
我算了算,纳尔逊先生赶到,最快也是在两天之后的事情了。除非他坐专程军事喷射机,不停留地越过国界,那才可能快些。他是国际警察部队的高级首长,应该是有这个可能的。
我通完了电话,走出书房,要佣人将我领到张小娟的房间中去。
只见有三个医生,正在全神贯注地为张小娟检查。这三个医生我都是认识的,他们都毫无疑问地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心理学家和内科医生。我与他们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
他们三人检查了足足大半个小时,又低声讨论了一阵。我看著他们严重的面色,插言道:「先生们,不论你们诊断的结朱如同,请不要向她的父亲直言。」
三人中的两个,连忙点头,另一个则道:「这是没有可能瞒得住她的。」
我道:「那也瞒他一时,因为,他不能再受打击了。」
三人都表示同意。他们要我和他们一齐离去,说张海龙已经接受了镇静剂注射而睡著了。我跟著他们,到了其中一个的医务所中。
他们三个人都坐了下来,抽著烟斗,弄得我们四个人,几乎像埋葬在烟雾之中一样。好一会,其中一个,我姑且称之为a医生,才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医学界上最罕见的例子!」
我连忙道:「究竟怎么样了?」
a医生道:「你可知道同卵子孪生,是怎么样一回事么?」
我点头道:「略为知道一些。」
a医生沉思了一会,道:「普通的孪生,都是两卵性的,同卵性很少有。卵巢中排出两个卵子,每一个卵子遇上一个精子而同时受胎,这是产生二卵性孪生的原因。」
a医生讲到这里,停了好一会,连续地吸著烟斗,直到烟斗之中,「吱吱」有声。
我和a医生相识,不止一年了。我知道他的脾气,凡事都要从头说起,所以他所说的那些,我虽然知道,但是我仍然不打岔,用心听著。
a医生呆了片刻,续道:「所以,二卵性双生子,虽然同时出生,但仍然是两个独立的人,有独立的性格,独立的思想,兄弟姐妹之间,和不是孪生的,并没有多大区别!」
a医生讲到这里,抬起头来,透过烟雾,望著第一流的心理学家,我们称之为b医生。
b 医生是研究一卵性孪生的权威,a医生向他望夫,分明是要他继续说下去,b医生砸了砸烟斗,咳嗽了一声,道:「一卵性变生是一个卵子,同时碰上了两个精子,结果卵子分裂为二,形成两个生命,因此,在母胎内所形成的两个生命,是同一个卵子的一半,这就使得在物体上看来是两个人,但是在精神上以及许许多多微妙的地方,实则上是一个人。根据文献的记载,一卵性双生子的怪事,是有著不可思议之处的,例如一个在美洲生伤寒病,另一个在欧洲,在最好的护理环境之中,也会染上伤寒症──这是丹麦心理学家r·勤根的记录,也就是说,在母体内因卵子分裂受胎那种人目所不能见的微小偶然作用,能生出一种超越万里空间的影响!」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道:「b医生,你不认为一卵性双生,竟出现一男一女不同性别的现象,这不是太出奇了么?」
b医生忽然笑了起来,道:「人类自称科学发达,但到如今为止,连生命的秘奥,都未能探索出一个究竟来。医学界更是可笑,将决定性别的因素,诿之于所谓『染色体』,又创造了一套『染色体』的数字决定性别的理论,这实在和哥白尼时代,教会认为地是不动的一样可笑!」
我想不到一句问话,竟会引出医生的一大篇牢骚来。b医生是第一流的科学家,他之不满意目前的科学家水平,这是一种非常容易理解的心情。
b医生以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一句话,为什么在同样的精子和卵子结合过程中,形成胎儿,会有男有女,这件事,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染色体也者,只不过是人类自己为自己的无知作掩护而已,所以──」
b医生望了望我,道:「你的问题,我也没有法子答覆。但是,一卵性双生出一男一女的例子,是极其罕见的,张氏兄妹可以说是有文献纪录以来的第二宗,第一宗是埃及医生卜杜勒一九三六年在开罗发现的,不幸得很,那两姐弟都因杀人罪而被判死刑。」
我立即道:「你是说,一卵性双生子因为性格的不完全,而犯罪性特强?」
我是准备在他说出了肯定的答覆之后,再举出张小龙的例子,作为反驳的。
但b医生究竟是这方面的权威,他想了一想,道:「也不一定,有的一卵性双生子,一个承受了完全美好的性格,他的为人,几乎是完人,而在那样的情形下,另一个则必然是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的确,两个人的犯罪倾向,都特别浓烈。不过这也有后天的原因在内,因为一卵性双生,形貌神态,完全一样,自小便受人注意赞叹,这也极容易使他们形成自大狂的心理,自大狂便已经是接近犯罪的了!」
b医生的下一半话,我几乎没有听进去!
因为张小龙是堪称人格完备之极的完人的。
那么,难道张小娟便是「最凶恶的罪犯」了?
我实在难以设想这会是事实,但是张小娟种种神秘的行动,却又不得不使我这样想。
而且,在那一刹间,我还联想起了许多其他的问题来。例如:显然不是出自野心集团的毒针谋杀,那叠神秘失踪的文件等等。
这些事情,可能和张小娟有关么?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我想了一会,又打断了他们三个人的沉思,道:「那么,张小娟现在的情形怎样了?」
b医生道:「刚才为张小娟作全身检查的是c医生,我们不妨听取他的报告。」
c医生是内科专家,他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道:「各位,我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我只能说,张小娟的一切都正常,她根本没有病。」
我想不到c医生会这样说法,不禁愕然望定了他,因为张小娟分明是有著不安,何以竟会「一切正常」?a医生看出了我的惊愕,拍了拍我的肩头,道:「这是极其罕有的例子,当一对一卵双生的兄妹,在兄长死了之后,妹妹并没有死,但是,妹妹除了肉体之外,人所具备的其他,例如思想、精神、性格等等,这一类看不到摸不著的东西,却随著她兄长的死亡,而一齐消失了!」
我听得呆住了,发声不得。
b医生叹了一口气,下了一个结论,道:「所以,一卵性双生,事实上,仍然只是一个人,我们不应该视之为两个人,而只应该当他是四手四足两头的一个人!」
这些理论上的结论,我并不感到兴趣,我只是关心张小娟的情况,究竟如何,因为还有著许多未曾弄清的事,要等她来澄清的。
因之,我连忙问道:「三位的意思是,张小娟从此不会思想了?」
三位医生互望了一眼,c医生道:「是的,她会活著,体内的机能,也能机械地活动著,能够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但是在持续期间,她却丧失了一切能力,因为她的精神已经死了,只留下了肉体──」
c医生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a医生和b医生苦笑了一下。
因为作为一个内科医生来说,他刚才的那几句话,实在是完全推翻了他所受的医学训练的。但是他不得不那样说,因为眼前怪异的事实,确是如此!
至于一个人的思想、精神,怎么会在脑细胞完全没有遭受到破坏的情形之下,突然消逝,这只怕眼前三位第一流的专家,也无法解释了。
我呆了半晌,默默地站了起来。
a医生道:「我们和张老先生也很熟,我们都感到难以将这个结果永远瞒著他,因为他终于会发现他的女儿,实际上和一个以软塑料制成的假人,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我竭力地镇定自己的神经,才能忍受那些听来极其残忍的话。
对医生们来说,这样的一件事,只是医学上的一件不幸的纪录而已,而对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有著普通人感情的人来说,这却是难以想像,不忍卒听的一件大惨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呆了多久,因为那三位医生也完全在沉思著。然后,我才从烟斗的「吱吱」声中和烟雾中站了起来,道:「请三位将这件事暂时隐瞒著,由我来告诉张老先生如何?」
a、b、c三位医生都点了点头,我辞别了他们,走了出来。
在我出来的时候,我听到b医生正在叫通比利时皇家医学会的长途电话,分明他要和国际上杰出的医生,继续讨论这一件罕见的一卵性双生的例子。
我木然地离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感不到温暖,我竖起了衣领,将头尽量缩入,我并不以此在躲避著什么,虽然我仍没有忘记纳尔逊先生的警告,但是我在知道了张小娟以后的命运的判断之后,我心中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使我要缩成一团,因为我心理上需要仔细地思索。
我慢慢地在马路上走著,又将整件事情,仔细地想了一遍。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野心集团并未曾得到张小龙的研究资料,那么,由我亲手放在枕头底下,结果却失去了的研究资料,一定落在和施放毒针,进行血腥谋杀的人手中了。
我在得到这一个结论的同时,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张小娟的名字来。
同时,我耳际响起了一卵性双生研究权威,b医生的话来,也可能一个是人格完备的完人,但另一个一定是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
「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和张小娟,这两者之间,似乎不可能发生关系的。但是,谁又知道真的是否如此呢?要知道,凶恶的罪犯,不一定都是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汉的!
我又将我自己几次险遭毒针射中,以及几次发现被毒针射死的尸体的经过情形,想了一想,我发现如果说,那是张小娟下的手,那也绝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因为没有一次,是她和我在一起的。
我脑中极度混乱,我的脚步也渐渐加快。
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步行来到了张海龙的住宅之前,不需要通报,我就走了进去,而且立即被请到了张海龙的床前。
张海龙在睡了一觉之后,看来精神已略为恢复了些,他沉声道:「护士说,小娟还在睡,医生诊断的结果怎样,你告诉我!」
我不敢正视他的脸,转过头去,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无奇,更无伤感成份,道:「医生说,她因为刺激过度,需要极度的睡眠,因此已给她施行了麻醉,令她三日之内不醒。」
张海龙呆了一会,道:「卫先生,那么我请你陪著她,不要离开她!」
我听出张海龙在讲那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奇特!
我不禁愕然道:「张老先生,你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我在这几天中……而她有著四个护士在陪伴著,一定不会冷清的……」
固然,这几天中,我无法陪伴著张小娟,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是原因之一,但是。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我不愿意对著一个根本已没有了生命,但是却会呼吸的人──不能称之死人,也不能称之活人的人!
张海龙望了我半晌,才道:「你不能陪她,我自然也不来勉强你──」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叹了一口气,道:「只不过小娟若是醒了过来,看不到你,她一定会十分失望了!」
我听了张海龙的话,不禁愕然,道:「张老先生,你的意思是──」张海龙道:「本来,小娟叫我不要对你说,但是我如今却非说不可了。」我更是诧异,道,「究竟是什么事?」
张海龙道:「小娟有一次曾经对我说,她十分恨你,恨不得将你杀死!你要知道,她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女孩子,平时是绝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的。」
我不禁呆住了,我的确不知道张小娟对我的感情竟这样的浓烈。张海龙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拍,道:「年轻人,但是我看得出,她在这样讲的时候,事实上,她心中是十分爱你的。」
我苦笑道:「只怕不会吧。」
张海龙道:「我是她的父亲,从小看她长大,难道还不够了解她?」我心中暗忖,你根本不可能了解到张小娟的双重性格的,你只当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而已。
我想了片刻,心想纳尔逊先生,不可能那么早便来到此地,我何不利用这一两天的时间,彻底了解一下张小娟的为人呢?
虽然张小娟已经完全丧失了智力,完全成了一个连动作都不能自主的白痴,我绝不能从她的口中,得到什么,但是那也有好处,因为她也不会来妨碍我的行动了,我可以在她的房间中,详细地搜索,我不奢望到可以发现她的日记,但是我至少希望可以发现一些线索,以彻底弄清她的为人。
我想了片刻,道:「好,我去陪她,但是我要所有的护士,不得我的呼唤,便不准进来。」
张海龙面露喜容,他不知道他的女儿实际上已和一具尸体,相去无几,还以为他高傲的女儿,这次已获得知心人了!
我转过头去,不忍看他面上那种疲乏的笑容,他送我到门口,自己便坐在太师椅上养神。我到了张小娟的房间中。
张小娟像是神话中的「睡美人」一样,美丽而又宁静地躺著,完全像是熟睡了一样,但是却没有什么「王子」可以令得她复苏。因为她的精神、思想的另一半已经消失了。
那就像一只玻璃杯,在齐中裂开之后,便不成其为两个半只,而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张小娟和张小龙两人的情形便是那样,一半没有了,另一半,也同样地消失了。我只望了她一眼,便支开了护士。
我这才仔细打量张小娟的卧室。这间卧室,不消说,十分宽大。而且,被间隔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书房,有著一张十分巨大的钢书桌。
我在书桌前面,坐了下来,首先发现书桌上的所有的抽屉,全是配著极其精巧的锁的。这种锁,是阿根廷一个老锁匠的手制品,每一把锁的价值,都在这张巨大的钢书桌之上。
而在这张钢书桌上,我数了一数,却共有这样的锁九把之多。
固然,这可以说是阔小姐的奢侈,但是如果抽屉中的东西,不是名贵或重要到了必须用这样的锁的话,这种奢侈不是太过份了么?
我本来,一坐在书桌之前,便已经将百合钥匙取了出来的。但是我一见到那些锁之后,便将百合钥匙收了起来,这种锁,没有原来钥匙是开不开的,有了原装钥匙,还必须要有开锁的密码,那是一句话,锁匠随高兴而设,有时甚至是粗口,是西班牙文拼成的。
不懂密码,没有原装钥匙,世界上除了那个老锁匠本身之外,便没有人再能够打得开这种锁了。当然,使用炸药,又当别论。那个老锁匠早已退休,这种锁在世界市场上十分吃香,张小娟一人拥有九把之多,大约可以称世界第一了,我相信她是用她父亲银行的名义,在各地高价搜购来的。
我暂时放弃了打开抽屉的念头,在书架上、衣橱中,甚至沙发的坐垫之中,仔细地搜索起来。我又敲著房间中的每一吋墙壁和地板,掀开了厕所中的水箱,但是两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
张小娟的衣服倒并不多,我又化了十来分钟,摸遍了她所有的衣袋,终于找到了大串钥匙。
然后,我走了出来。我想要用正确的办法打开那些抽屉,只怕是没有可能的了。因为我虽然有了钥匙,然而,却没有每一把锁的密码。
在每一把锁上,字母孔的数字不同,有的是四十个孔,有的是三十几个,没有少过三十个的。
在四十个字母孔的锁,就表示那句密码,是由四十个字母组成的一句话。在那样的情形下,想「偶然」地打开这些锁,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我虽然懂西班牙文,但是又怎知道那个天才的锁匠,在制造之际,想到了什么呢?或许他感到天气很好,他便以「蓝色的天空」作为密码,或许他刚好捱了老婆的一顿臭骂,那么他的密码,便会是「该入地狱的长舌妇」了!
这并不是笑话,据我所知,美国制锁协会的一具大保险箱上的锁,也是那老锁匠所制的,它的密码乃是「沉重的肥臀」,大约他在制锁之际,他的太太恰好坐在他的膝头之故。
在那串钥匙上,我发现有一条十分尖锐的金属棒,那当然是用来拨动字母之用的,我只是无聊地拨动著钢桌正中那只大抽屉上的字母孔。
我在想,以张小娟的聪明,她是不是会根本不留下那些密码,而是将之留在记忆之中呢?
这是十分可能的事,因为一个再蠢的人,也会记住几句简单的话的。但是我又想到,张小娟是一个过份聪明的人,太过聪明的人,有时反倒会做点笨事,她会不会顾虑到忽然会忘了其中一柄锁的密码,是以将所有的密码,都记下来呢?
我一跃而起,又开始了大搜索。
然而我搜索的结果则是颓然地坐倒在书桌面前的转椅上。也就在这时,有叩门声传来,我料到是张海龙,果然是张海龙。
他扶著一根手杖,向我颔了颔头,道:「她还没有醒么?」我道:「还没有。」张海龙到了她的床前,呆呆地看了好一会,道:「小娟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孩子,但有时候,她却又古怪得叫人意想不到,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你猜她对我说什么?」
我对于张小娟二十岁生日晚上所说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希望可以发现那些锁的密码,所以我只是随口问道:「她说些什么?」
张海龙抚摸著张小娟的头发,道:「她说,她有一天,或者会遭到什么意外,那么,我就要记住一句话,记住了这句话,是很有用处的,她那样说。」
张海龙分明是在当笑话说的,那看她的神气,便可以知道了。
然而我却不是当笑话来听的了,我整个心神,都紧张起来,但是我却又不能太过份,以免引起张海龙的怀疑,道:「那是什么?」
张海龙笑了一笑,道:「这顽皮的孩子,他要我记住的话,是:去你的吧。你说,她是不是孩子气?」
我一点也不以为张小娟孩子气。我迅速地在想,「去你的吧」,照西班牙文的说法应该是什么,拆开来是几个字母。
一分钟内,我便发现「去你的吧」字母的数字,是和正中那个大抽屉锁上的字母孔数字相吻合。我已经可以肯定,那一定是这柄锁的密码。
张小娟可能意识到自己在做著十分危险的事,总有一天会遭到意外的,所以才留下了那么一句话,让聪明人去揣摩其中的真正含意!
我立即道:「张小姐要安睡,老先生你──」
张海龙道:「是!是!我该出去了。」
他又扶著手杖,向外走去。我不等他将门掩上,便扑到了书桌之前,以那串钥匙上的金属棒,拨动著字母孔,等到字母孔上出现「去你的吧」那句话之际,我听得「轧轧」两声响。
然后,我试到第四柄钥匙,便已将那把锁打了开来。
当我缓缓地拉开那抽屉之际,我相信运气和成功的关系了。如果不是运气好,张海龙千不说万不说,偏偏说起了张小娟二十岁生日那年的「趣事」,我怎有可能打开这个抽屉?
等到抽屉拉开了一大半,我定睛看去。
首先触目惊心的,是抽屉之中,有著七八柄极尽精巧之能事的手枪,还有几只盒子,我打开那几只盒子来看时,不禁呆了。
盒子之中,像放著珍贵的首饰一样,白色的天鹅绒垫子之上,并排地放著三寸来长,蓝汪汪的毒针,一共四盒,其中有一盒,已空了一大半。
那种毒针我是认得出的,正是一枚刺中,便可以制人于死的东西!
在那几只盒子之旁,有一本小小的记事薄,我翻了开来一看,只见里面,只有一页写著字,那是几个人的通讯地址,而那几个人的名字,相信任何一个国家的警方,看了都会大感兴趣,那包括了职业杀人凶手、大走私犯、大毒贩和从不失手的惯窃!
我合上那本记事簿,呆了半晌。我可以看到张小娟平静地躺在床上,我简直不相信我所发现的会是事实。
然而那又的确是事实!
b医生的话,又在我的耳际叫了起来:「每一个人,都有著良善和罪恶的两种性格,一卵性双生子,则可能由每一个人承受一面,如果一个是人格完备的完人,那么另一个,一定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盒子盖上,在移动盒子的无意间,我又发现在钢制的抽屉底上,镌著几行小字,小心看去,可以看出是八句意思不连实的话。
我本来以为可以打开一个抽屉,已经是幸事了,因为这一个抽屉,已足以证明张小娟平时的行动,是罪恶的,和她来往的人,都是世界知名的罪犯,而且,一连串神秘的毒计谋杀,也正是她所主使的。这实在已经够了。
而这时我所发现的这八句话,显然是另外八只抽屉的密码了。我看了看第一句,译成中文,是「香喷喷的烤鸡」。那是左手有一只抽屉的密码,我毫不费力地将之打开,只见抽屉中满是一束束的信件,我只是约略地看了几封,我相信自己的面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