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昌平的法大
石柔是讨厌法大的,美其名曰:中国法学最学府,真正考进去的人才会大呼上当受骗。名声在外而已,名么,都是人家给的,或许是人家本不想给,你自己吹得多了,嫌你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于是也懒得跟你争辩,给你就给你了。
在石柔上学之前,中国政法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一直为谁是中国法学的最高学府争论不休。加上两个学校一个简称“法大”一个简称“人大”,竟不谋而合地在缩写上具备了一定政治意味。于是便也有人拿她俩个取笑说,好么,那你俩倒是说说看,到底是“人”大?还是“法”大?
在主席带领全中国人破解这一极具西方资本主义特色的政治陷阱之前,大家总忍不住搔搔脑袋说,那还是法大吧,人大成个什么了,四人帮当年才是人大。所以法大便志得意满地,将中国法学最高殿堂别成一个小铭牌,摇摇晃晃挂在身上待高考结束后统一招生的暑假招摇过市了许久,并靠着这张小牌子狠狠吹了几十年。
石柔上大学前毫无心理准备,她压线勉勉强强录上法大的法学专业,全家人都高兴地拍她脑袋说这孩子运气实在是踩了狗屎般地好,好得没有边儿了。比石柔低两分的同省的另一个女孩子滑去了新闻专业,令认唏嘘一阵。石柔当时在家里人的影响下也有种劫后余生的幸存感,以为是自己配不上法大,但等她真正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去法大报道的时候才发现是法大配不上她。
过于狭小的校园,站在北门口挪一挪身子都能望见南门口的那种小,师兄师姐还只得自欺欺人般热络络给她洗脑:这叫小而美,你看,拓荒牛,海子石,多么美……石柔问身边的一个师姐,那传说中的宪法大道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师姐扑哧一笑,指了指脚下的地面,你现在踩的就是著名景点宪法大道。石柔大失所望,她没想到脚下如此狭窄的通往学生宿舍门口的垃圾堆的畏畏缩缩的小路就是那条她曾经顶礼膜拜的“宪法大道”,她想,这世间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事,不仅从来名不副实,还有深深诈骗嫌疑。
一进女生宿舍,若说刚刚对学校的小、宪法大道的窄的不满还只是惹人厌烦的骤雨,那面对着四改六的老破小宿舍,石柔的失望就如沙尘暴般在她内心里瞬间肆虐起来了。
爸爸忙前忙后地给她挑床位,整理铺盖,她一个人跑到水房去,惊讶地发现宿舍楼内没有浴室,水房的水即使在夏天也冰凉彻骨,并且最让她感到痛苦的是十个厕所九个是冲不下前面学生遗留的极具黏性和附着性的大小便的,剩下一个,永远在因为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检修、检修,还是检修。
宿舍六个女生,挤在原本只能容纳四个人的极其窄小的宿舍间,看上去不仅光线不好,还显得如同新闻中的印度贫民窟一样局促不安。地上由于堆满了女孩子们的衣服和杂物,让本不富裕的地面空间更呈现出一种雪上加霜般的残酷的促狭感。中间的过道只能容纳一人同行,且任谁轻手轻脚地在大家睡觉的时候跑出去,床上躺着的人都会有种地震的错误预感。
爸妈走后,石柔忍不住自己窝在宿舍狭小的床上偷偷哭了一晚上,哭累了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里感到脸上被什么东西盖着透不过气,她惊醒后从脸上抓下来一只带血的女生内裤,第二天她才知道是那是她上铺的女生半夜收拾脏衣服的时候,内裤从中间开裂的床缝掉到石柔脸上的。
石柔浑浑噩噩地在学校里行尸走肉般地去上课、吃饭、睡觉。虽然她与宿舍五个习惯熬大夜的女生作息不和,但好在她们宿舍的姑娘们都性格单纯好说话,因此不像别的宿舍那样屡屡爆发周期性矛盾而不可调和(有一次,石柔亲耳听见在端升楼前面一个女生拽着另一个嚎啕,说她上铺下楼梯时一脚踩进她刚泡好的泡面里,还嚷嚷着要她赔袜子;又一次,石柔在厚德楼上计算机课时听见两个男生窃窃私语,大概是其中一人因为舍友在公共洗衣机里洗臭球鞋被抓现行,几人大干一架,还闹到了校长室)。
不过,即使石柔的宿舍还算得上和谐相处,她却也依然讨厌法大的环境,太小了,小得让人无法伸展胳膊腿儿,小得让人憋屈、压抑、窒息。哪怕是想要散散心,也十分钟就能逛一圈学校的角角落落,一天的时间都不够打发消磨的,何况硬件设施还都非常差。即使在二十一世纪还需要学生一桶一桶地拎着暖瓶去公共浴室旁边的开水房里打开水,石柔都不记得自己因为手脚忙乱而被那乱喷乱溅的开水你烫伤过多少次了。
此外,六人宿舍里因极度拥挤而导致个人隐私的剥夺本就让石柔感到难以忍受,但公共澡堂对隐私的严重侵犯更加令人发指。石柔每每想,法大还敢吹嘘自己是法学最高学府,还敢在民商法课上大谈特谈维护公民隐私权,它明明最不顾及学生的隐私。
石柔每回硬着头皮进入公共浴室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大片白花花女性肉体都能让她近乎晕厥过去,大家在极度狭窄的更衣室内湿着身子碰来碰去,地上堆满了叫人恶心的头发。而且夏天倒也还好说,一到冬天,公共浴室外面的大门都能结起一层冰碴子,男生们火气大,光着脚也能跑回宿舍,女生怕冷怕冻的,谁不是像鸵鸟似的缩着脖子冻得瑟瑟发抖地往回跑。万一头发再因为偷懒在吹风机前排队而吹不干,回宿舍后就带着一头的冰溜子。
更何况,若是将上述所有令人糟心的不便都可以抛之不谈,都可以勉强忍受的话,那让石柔最难以接受的还是公共浴室的地理位置。它不仅远离女生宿舍,还就建在男生宿舍旁边,夏天的时候,石柔每回热腾腾地从浴室里出来,都被迫在穿得很清凉的情况下路过男生宿舍。她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能清晰感受到男生们有意无意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那是一种或佯装清高的审视,或贪婪猥琐的凝视,那种目光让她感到浑身像被蚂蚁爬了一样地难受。
我打赌学校是故意这么建的!石柔气愤地在下流的凝视中夺命般炮逃回宿舍,跟宿舍长梅玲抱怨,偏偏要让我们洗完澡路过男生宿舍,几个意思!怎么不让他们穿着裤衩子往女生宿舍跑呢!
那大概会被当成暴露狂押送到局子里去,梅玲她们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