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夜色深的不见五指, 圆月被鲜血染成不详的红色。
过往的一切谜团,终于得以在岑景面前,一一解开。
厮杀声、刀剑破空声、悲呼声不绝于耳。
岑景行走在人群中。
他看到有修士死后, 他的兄弟为他报仇痛哭;
他看到有母亲抱着自己孩子的尸体;
他看到有人哭喊着想要跑出结界, 却被魔物杀死……
地面之上, 不知什么时候积起一层薄薄的血潭,蜿蜒着向外流淌而去。
周遭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岑景麻木的踏过血泊。
他的目光, 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容上一一扫过。
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 岑景终于停下脚步,抬手抚去, 却摸得满手潮湿。
原来不知何时, 他早已泪流满面。
“阿娘……”岑景忽然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突然掉头, 疯狂朝着某个地方跑去, 一边跑,一边崩溃地失声大喊。
——“阿娘!!”
凄烈的呼喊声似有破空之意, 令闻乱提剑而来的温青亦骤然驻足。
她紧了紧抱着孩子的手, 似在询问, 又似在自语:
“你听到了吗?那道声音。”
怀中的小孩露出天真的模样。
一只魔物发现了二人的踪影, 它神志不高,只知道魔灵要寻小孩, 于是一见小孩便发出尖锐的叫声, 周遭的魔物便齐齐盯上了母子二人。
温青亦取下衣裙飘带, 将小岑景牢牢绑在怀中,继而提起剑,毅然决然地杀入魔物堆。
血月高悬, 这一夜格外漫长。
好在魔物虽多,但修为却一般,战至后半夜,天上的魔物已然不剩多少,这些神志不高的魔物,大都瑟缩着躲避着人群。
然而这时候,存活的岑家弟子更少。
岑明煦与长老们集全力,才勉强与魔灵缠斗,打个不分上下。
但其他弟子在腾出手后,开始逐步加入他们的阵营。
时间一长,魔灵竟有了退败的迹象。
见状,岑明煦心中隐隐燃起希望。
哪怕无法斩杀魔灵,但只要能拖住魔灵,等到援军到场,就能一改局势!
在众人的联手下,魔灵节节败退。
岑明煦寻得魔灵破绽,一剑破山河,将魔灵砍做左右两半。
魔灵化作肉泥轰然坠落的瞬间,整个战场寂静无声。
数秒后,确定魔灵再无反应,众人才纷纷缓过神来,面面相觑道:
“魔物,死了?”
死后劫生的喜悦冲刷着众人的脑海,不待证实魔灵的生死,他们便迫不及待的高呼:
“魔物死了!我们安全了!”
远在战场外的不明群众一起高呼:“我们活下来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突然戛然而止——一条藤蔓般的黑色长藤自后背向前,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体内的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长藤吸收。
不过数秒,一个活生生的人,生生被长藤吸成了一道干尸。
残破的废墟之上,一个接一个的身躯倒下,已死的尸体也被吸收。
就连仅剩的魔物也没能逃脱毒手。
“这是……”
“那魔灵在吸收能量,它还没死!”
然而众人已经发现的太晚。
话音落下的瞬间,长藤支撑着魔灵骤然起身,两大团肉泥似的东西在长藤的作用下,骤然合作一团,灵气源源不断的从长藤传输进他庞大的身躯,化作它的养分。
重塑之后的魔灵,竟比原先的它更为强大。
在场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它的存在,甚至超越了众人对“魔物”的定义。
众人惊恐的望着这一幕,在这诡异的时刻,他们甚至忘却了自己生死。
“起死回生…怎么会……这根本不可能……”
众人呆呆的望着这一幕,这一时间,无法战胜的恐惧悄然爬上了他们心间,击溃了他们的防线。
只有目睹全程的岑景,知晓魔灵能“死而复生”的原因。
是因为闻人芜。
这魔物早先吸取了闻人芜大量的魔气,故而拥有了闻人芜强大的自愈能力。
再加上魔灵本就特殊,难以杀死,故只要还存一丝气息,就能再次重铸。
也就是众人所目睹的“起死回生”。
但众人却并不知情,他们亲眼所见,他们拼尽全力才勉强斩杀的魔物,转眼间竟又恢复如初,且比原来更加强大。
恐惧和绝望,顿时潮水般将众人吞没。
甚至不及魔灵出手,一些心智不坚者已然弃掉了自己的武器,崩溃大哭出声。
这情绪犹如病毒般迅速蔓延,很快死亡的绝望便笼罩着每一个人。
魔灵久寻天生煞体不得,又差点被再次斩杀,暴怒之下它已然失去理智。
局势瞬间翻转。
这简直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即便有岑明煦领导,但众人却还是逐渐不敌。
修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鲜血将地面染成妖冶的红。
战场上残存的勇士屈指可数时,岑明煦终于寻到一个机会,一剑刺入魔灵的心脏,而黑藤同时贯穿了岑明煦的胸腔。
剑光大闪,岑明煦飞速将灵气灌注到剑身中。
这是岑明煦拼死使出的绝学,能否斩杀魔灵,全看此剑。
魔灵吃痛,黑藤骤然抽出,于空中狂舞,岑明煦猛地喷出一口血,血雾洒落在洁白的剑身上,犹如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长剑察觉到主人的异常,于半空中发出悲鸣。
下一秒,剑身发出耀眼的白芒,随即地动山摇般发出轰然一声巨响——岑明煦捏碎了金丹,将灵气全部汇进剑里,自爆了!
狂浪骤起,自爆的灵力似涟漪般一圈圈向外扩散,一时间黑夜被映成白昼。
温青亦从魔物体内抽出长剑,一抬头,看到的便是岑明煦殉身的这一幕,她目眦尽裂:
“明煦——!!!”
自爆的余浪未停,魔灵痛苦长啸,尖锐的魔音几乎要冲破岑景的耳膜。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只有温青亦,逆着人流冲向魔灵。
“岑明煦!!”她崩溃地大喊,伸手向前揽去,却只接到半把残剑。
温青亦终究还是顾及怀中的孩子,接了剑,哪怕哀莫大于心死,却还是咬牙转身,抱着小岑景飞离了发狂的魔灵。
岑明煦以身自爆,却也仅仅只是重伤了魔灵。
魔灵一而再再而三被重创,终于彻底失去理智,逢人便杀。
失去家主的众人犹如失去主心骨,在魔灵的进击下,溃不成军。
慌乱四蹿的人群中,岑景终于寻到了阿娘的身影。
她左手持一把断剑,护在怀前,右手高举青峰长剑,穿着她最爱的青色衣裙,这是她专门为了迎接小岑景而特意准备的。
可惜她青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裙摆更是被粘稠的血液,染成了不详的暗红,像是一朵从血泥中长出的莲。
只一眼,岑景的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滚落。
可岑景却不敢靠的太近,温青亦怀里还抱着小岑景,他怕再被困住。
他远远跟在温青亦身后,看到青衣女子带着孩子,匆匆跑进祠堂,少顷,她独自冲出,面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所有人都在哭喊着往外跑,但温青亦目光坚毅,毫无惧意,她极速掠过人群,拔剑刺向魔灵!
“阿娘!!”岑景心急如焚。
岑家高手齐上都没能杀死魔灵,他阿娘单枪匹马,简直就是送死。
然而温青亦根本听不见他的阻拦,很快同魔灵缠斗在一起。
岑景纵然再想相助,然而他只是一介灵体,除了在一旁着急外,根本无半点作用。
岑景从未有一刻如同痛恨无用的自己。
假如他修为和闻人芜一样高超,说不定他也能借助小岑景的身体帮他阿娘……
对,身体、身体!
岑景恍然大悟,飞速越入祠堂。
小孩被安置在祠堂密道内,但岑景于这身体天生有感应,于是不费吹飞之力,便轻易寻到了被温青亦藏起来的小孩。
小孩似乎被施了术法,于漆黑的密道中睡得安详。
一见小孩,岑景便毫不犹豫,一头没入小孩体内。
恐是怕小岑景被魔灵发现,温青亦的术法下的及其狠,小岑景的意识被深深地困在识海中,没个三五天根本醒不来。
岑景一入身体,就惊喜的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轻松的操控小孩的身体,他大喜过望,于是不等熟悉身体,便马不停蹄的往外跑去。
只是密道复杂,他又人小身体不熟练,等他跌跌撞撞跑出祠堂时,硕大的岑家已经死寂一片,再无活人踪影。
“阿娘……”小孩茫然地喃喃道,意识到眼前的情况后,后知后觉地涌上撕心裂肺般的悲痛。
小孩失声:“阿娘!!”
稚嫩但悲痛的童音响彻了整个岑府,也唤醒了失去理智的魔灵。
魔灵收起即将贯穿眼前人类的黑藤,缓缓后退数步。
它终于想起来,比起杀光眼前的人,它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寻人。
可是别说是身具天煞魔体的小孩了,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为尸体,只剩下眼前这一个半死不死的女修。
魔灵突然烦躁的狂甩黑藤,它骤然转身,飞速朝童音所在处飞去。
……
岑景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血海中。
不过从密道里挣扎出来的功夫,阿娘不见了,魔灵也不见了踪影。
魔灵手段有多残忍,岑景是见识过的,岑景简直不敢想象,他阿娘若是落在魔灵手中,究竟会是何惨状。
“阿娘?”他抱着最后微弱的期待,在尸山中边翻寻边轻喊。
看到有眼熟的身形,他便踉跄着跪下,将尸体翻过来,确定不是他阿娘后,就再继续翻。
他怕他寻到阿娘,又怕他连尸首都寻不到。
鲜血将他洁白的弟子袍染成红色,他的双手、脸上也沾满血泥。
从前人人都道他冰雪可爱,堪比天边的仙童,而今他半身裹满血泥,漆黑灵动的目光呆滞,身上哪还有半点小仙童的影子?
岑景浑浑噩噩不知道翻了多少具尸体,就在他轻轻为一尸体合上眼睛时,魔灵已经悄然无息的出现在了小岑景的面前。
只一眼,魔灵便轻易认出来,这不是它要寻的身体。
但眼前这身体虽比不上天煞魔体,却灵气充沛,散发着难言的甜美香味,是绝佳的补品。
黑气悄然无息的朝幼童蔓延而去,在距离幼童不过数寸之遥化作粗实的黑色扭曲藤蔓,藤蔓像一条潜伏的蛇,蜿蜒着前进。
终于在贴近幼崽时,它的藤蔓尖骤然化作锋利的尖刀,直刺幼崽胸膛。
“噗嗤”一声,藤蔓于半空之中,被一柄断剑斩断。
岑景一抬头,便看到一道坚毅的女子身影持断剑挡在他身前。
那背影虽然伤痕累累,遍布血迹,发髻也凌乱不堪,但岑景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他阿娘!
“阿娘!”
大悲大喜间,岑景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当下的处境,他一心奋勇向温青亦奔去。
魔灵见一击不成,长藤一甩,数条长藤瞬间调转方向,直冲岑景而来。
温青亦见状转身抱起小岑景,咬牙侧身一滚。
岑景尚未反应过来,迎面便被裹进散发着浓厚血腥味的怀抱,紧接着伴随着地裂的巨响,整个人悬空而起,一阵天翻地覆的翻滚,好一会才停了下来。
岑景用这具身体缓了好片刻,才勉强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他小手捏着温青亦的衣襟,颤着童音:“阿娘?”
温青亦本就受了重伤,早已是强弩之弓,若非方才岑景突然出声,吸引了魔灵的注意力,她早已死在魔灵手中。
而托着这破败的身体救下小岑景,更是花费了她全部的气力和毅力。
即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安慰着不知世事的小孩:“阿娘没事……”
她知道她的孩子和别的孩子不同。
别的孩子若是见到人间地狱般这一幕,恐怕早已吓破了胆子。
但她的小乖天生魂魄有失,无喜无悲,更不会害怕。
这么多年来,她曾无数次怒叱天道不公,未能让她的小乖健康成长。
今夜,她前所未有的为此感到庆幸。
她拂过小孩的头,强忍着身上的剧痛,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哄小孩道:
“阿娘现在要和宝贝玩一个游戏。”
“祠堂里宝贝最爱的密道还记得吧?”
魔灵聚拢黑藤,像玩弄老鼠的猫一样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一会阿娘数到一,你就头也不回的往密道跑,娘没说结束,你就千万不能停。”
女声说着,失血过多而冰凉的手,轻飘飘的在岑景肉脸上一掐:
“听到没有?”
温青亦的怀里,岑景泪水不住的往下坠。
“三。”
魔灵终于贴近。
“二。”
魔灵扬起黑藤。
“一!”
温青亦一把将岑景推向祠堂,一边提起断剑,独自迎向丑陋凶残的魔灵。
“跑!!”
岑景被推的跌跌撞撞向前两步,而后迅速转身——
他不知道当年的“自己”究竟如何抉择,但是这一刻,他捡起脚下不知是谁人留下的剑,义无反顾地挥剑直向魔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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