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客栈里,云晞毫无睡意,坐在灯下刻着一只木盘,准备在上面留下一个阵法,做成灵器阵盘。
手中的材料有限,只能靠着高阶的阵法来提高灵器的价值。接下来的几日,她只需专注做好赚钱这一件事即可。
银月光寒,身后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大片虚幻而模糊的星光,来自另一个竭力向她靠近的空间。
熟悉的气息在云晞晃神的这一瞬间变得浓郁而真实,她转身一督。
广袤无垠的星海之中站着一个男人,红衣束袖,白袍叠雪,束发的银冠上刻着流云花纹,墨发在夜风中轻轻扬起,又慢慢落下。
他得到了云晞的注视,稍稍歪头朝她笑着,漆黑的眼瞳中露出几分飞扬的神采。云晞知道那双眼睛若是不笑时,就只剩下血雨腥风里磨砺出来的冷厉与威严。
祝寒宜。
不对,星河界的封印没那么容易冲破,祝寒宜只是用了共影术。
共影术不同于简单传递声音或影像的术法,它能让祝寒宜身处的星河界和她身处的这一片空间无限平行,却不能重叠。
她与他能互相看见,无限接近,却触碰不到。
云晞没功夫招呼他,回身继续刻着手里的木盘。
祝寒宜先是愣住,漾着笑意的唇角立刻就压了下去。
他原以为这次见面,云晞会因为望秋原一战而对他拔剑相向,他都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可是她怎么却像是忘了这一回事?
还有她那张消瘦的脸,泛着病态的苍白,像是早已遍布裂痕、一碰即碎的瓷盏。
“云晞。”祝寒宜早已打好腹稿的话题被全部推翻,也没心思再追究云晞对他的视而不见,沉下声问,“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刻刀在木盘上划刻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半晌,云晞忙完最重要的一笔,平淡地回答他:“被四神器重伤而侥幸不死,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四神器?
祝寒宜眉眼间覆上一层霜色。
他听着她不甚在意的语气,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惶,却维持着镇定:“你这身体就不治了?”
云晞没有回应,算是确认了他的猜测。
没得治。
祝寒宜不信,也不认。
他如鲠在喉,心里已经定下了几个打算,却只憋出一句矜傲的解释:“四神器失窃,与魔族无关。”
“我知道。”云晞回过头去看着他,神色平静,“四神器当年是被邪灵与另一股势力盗走,要毁魔脉的恐怕也是他们,借此挑起人魔两族之战。”
祝寒宜冷笑了声,双手环抱在身前:“当年四大宗门当中若是有一个聪明人,也不至于做出向魔族宣战的蠢事。”
云晞点点头:“魔君智勇双全,深谋远虑,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一战,魔族的死伤,恐怕不比四大宗门少。”
“这一战,我曾经的确想打,只不过时机不对,又有与你的不战之约在前。”祝寒宜丝毫不掩饰心中所想,时常让云晞觉得他坦率得有点不太礼貌。
他环顾这间客房一圈,走到云晞身旁的长凳边侧身“坐下”,手肘竭力撑在桌上支着下巴,扫了眼她手中的木盘:“这是什么地方?你如今看起来风吹就倒,青乾怎么还舍得让你下山做任务?”
“横江城。”云晞放下刻刀,右手贴在木盘上方,掌心的灵力如丝蔓延,构造出完整的阵纹,浅金色的阵法光芒照亮了一张娴静而平和的脸庞。
祝寒宜靠得很近,但毕竟隔了无法打破的距离,嗅不到他身上那一股独有的青竹香,这倒是让云晞觉得不习惯。
她扭头看了眼祝寒宜。
共影术只能让他们看见彼此,而非真正来到身旁。
在两个无限接近的空间里,祝寒宜说是坐着,身体其实根本接触不到桌椅,加上这长凳又矮又窄,比不上他那气派华贵的王座,整个人的坐姿看着十分别扭,让云晞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一边引阵纹入盘,一边接着说:“我被四神器重伤昏迷,错过了许多事情。那场大战之后,我就成了失踪之人,青乾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祝寒宜被封印于星河界,同样也错过了许多重要的消息,疑惑地挑起眉头:“你怎么不回去?”
他明明看得很清楚,在云晞心里,青乾排在第一要紧的位置上,她把那里当成家,把师门那几人当成不能离弃的亲人。
“因为我醒来时,已经到了陨星原。”
云晞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即便不是被困在陨星原,那时我伤得太重,自己走不回去,又被神器残力封锁了灵力,连传讯的天涯令都凝结不出,也没办法让青乾的人找到我,带我回去。”
“更何况,谁能料到邪灵当年竟然从血渊中挣脱了出来,攻入一星涧,师尊因此身死道消,本命剑也化为灰烬。我如今出了陨星原,岂能不先为他报仇?”
这番话描述的处境完全出乎祝寒宜的意料,他很难想象她是怎么从消沉阴郁之中走了出来。
云晞提剑行走世间,看惯了离别起落便无坚不摧,极少与人说这些压抑的话。
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在祝寒宜面前没办法停止倾诉。
“我师兄前途无量,原本是青乾默认的下一任宗主,那一战结束之后,他下山寻找镇宗之宝,被我曾经杀过的妖族报复。他们杀了我师兄,连他的尸体也要羞辱践踏,可这些本该冲着我来。”
就好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祝寒宜无法从她那双淡色的眼瞳里看出一丝难过的情绪,她甚至还能朝他笑一下。
可祝寒宜分明能感觉到不对劲。
“云晞,这些不是你的错,不可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祝寒宜很擅长逼云晞和他动手过招,却不擅长做安慰人的事,更何况还是安慰她这个一剑就能把人捅个对穿的剑仙,此刻说什么都显得干巴巴的,“修剑者一往无前,绝不能陷入悲伤与后悔之中太久。”
“我知道。”
云晞神色淡淡,决心坚定不改。
“我只是觉得难过,我在陨星原的前三年,重伤未愈,形如废人,每日都为了下一顿能吃上什么东西而忧心,并不知师姐已经走遍了无数个地方去找寻我的下落,也不知她因为查到了什么线索而殒命。”
“如今我解除了神器残力的封锁,重回世间,报仇不过轻而易举,却永远等不到师姐她接我回去了。”
“我如今想做的事情,唯有抓出凶手,为他们报仇,不惧把大陆重走一遍。”
云晞抓着木盘的那只手不自觉用力,盘上的阵纹被霎时错误涌动的灵力冲击断裂,一根根灵丝被风卷走,散作一缕浅淡的金芒。
她摸着木盘沉默许久,重新结阵,语气又轻快了一些,像是调侃:“青乾禁飞,登山的路上有云阶三千,来自天上的威压重重,我如今病骨支离,上不去。”
“那就不回青乾。”祝寒宜眸光干净,语气郑重如许诺,“等我出了星河界,我接你去魔域,你若还喜欢四极界,还想住雪岫间,我给你造出来。”
一提到去魔域,几段不堪回首的耻辱回忆重现在脑海中,云晞骤然动手,并拢的两指间灵力激荡,具象出一道灿金色的剑影。
祝寒宜还没反应过来,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战意,已经做出了本能反应,眨眼间退至墙角的阴影之中,觉得疑惑又好笑。
二人都忘了彼此其实相隔万里。
“云晞,上一次趁你灭杀青州巫邪之后,被巫邪诅咒的反噬所困,将你抓去魔域,逼你与我定亲,是我思虑不周,怠慢无礼,我已向你道了歉,且自愿挨了你三剑,你瞧,只要你对我一动杀意,被步尘刺过的地方还是会疼。”
说着,他皱着眉捂住了心口,稍稍佝偻了下去,像是正在忍受着步尘残力折磨的痛苦。
云晞安静地看着他的装模作样。
祝寒宜半晌没等来一句斥责或原谅,有点尴尬地站直了身子,换了一副看待旁人的冰冷表情,让人不敢轻易接近:“最多一个月,我就能从星河界出来,届时我去找你,你照顾好自己这条命,若是让我找不到人……”
云晞淡淡地打断他的威胁:“等你出星河界,有得忙。”
祝寒宜挑了下眉,瞬间就明白过来。
魔族以强者为尊,亲恩淡薄。
当年魔域五界的界主要么死在他手里,要么被囚禁在暗牢之下,五界得以统一,群臣万民才会尊他为王。
在他被封印于星河界的十年间,没有人等他。
祝寒宜目光幽邃,悠缓的语调中似含讥讽:“如今魔域是又被人分了,还是换了人掌权?”
云晞在留了阵法的木盘上覆了最后一层灵力,仔细检查了一遍,算是做好。
她把东西放下,拿杯子倒了茶,慢慢喝了一口:“东南的幽沼、雷霆两界被强者分据,战乱不休,剩下三界换了君主,名叫禇风。”
“果然是他。”祝寒宜想起那双抬起在地下暗牢中的眼睛,满不在意地笑了下,“不足为惧。”
云晞不关心他要用什么手段把魔君的位置拿回来,慢腾腾起身,揉了揉肩膀和腰,摆摆手下了逐客令:“我很困了。”
祝寒宜很识趣地准备从她眼前消失,却又停住,最后问了一句:“你见到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哗啦的水声响起在木盆中,云晞拧干了棉帕,擦了擦脸:“当年你想在我身上留下共影术,不必用那么恶劣的方法。”
原来早就被她看出了目的。祝寒宜毫无半点被戳穿的心虚,知道答案后就消失了个干净。
她看出了目的又怎样。
共影术只有随着血液流入心上,才永远无法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