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言疯语
沈小哥的女鬼妻子邓七娘是个干练的娘子——这是楚回舟一路上听沈小哥讲了一路，总结得出的。
铁青色的云将太阳遮住了大半，夜幕彻底登场前，大鬼带着小鬼赶回了他在城郊的家。
楚回舟将肩头上扛着的卤锅挑子放下，打量那用泥砖垒得规整的高高院墙，他细心点发现，墙沿还加了一圈削尖的竹子。
【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夜里一定很安心，不用担忧野狗闯进来。】
人世间，像他这样居无定所的孤魂野鬼，连野狗野猫都能扑上来撕咬他两口。
楚回舟眼看着高挑的邓七娘小鸟投林一样，扑到了沈小哥身上，和他嘴巴贴耳朵的说话。
他不知道人家两个说了什么，但他的脸却知道害羞，迅速红了。
邓七娘一手替沈小哥整理衣领，一手摸着他带薄汗的面颊。
楚回舟摸摸自己的衣领和脸。
他想起，有个女人曾对他做过类似的事，就是手劲儿大了点，脖子被勒出了点红痕，脸上留下了扇子印……
原来这种举动，真的是关心和喜欢的意思！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表达喜欢的举动吗？
楚回舟直愣愣地盯着这对鬼夫妻，不知为何，他想钻研出点门路。
至于为什么钻研，钻研出来能干嘛，他没想过。
沈小哥每日回家后，都要和邓七娘腻歪着，做些亲亲搂搂的事儿……
但今日小楚跟来了，他年纪小不晓事，没羞没臊地盯着自己和七娘温存。
“小孩子在看！”七娘捶着沈小哥的肩膀。
楚回舟意识到自己盯着他们看，好像有些失礼，忙背过身，装作好奇他们的院子。
这是个能让人忘掉自己是只野鬼的地方。
天还没彻底黑，院子里木架上的葡萄吸引住了眼睛不知往哪看的楚回舟。
他凑近了看，白白的霜在葡萄上结了一层。
【一定很甜。】他听到自己在心里说。
两个被黏糊的夫妻终于分开。
沈小哥的妻子邓七娘瞧“小楚”盯着葡萄架，孩子气十足，她摇头失笑，从厨屋里拿了剪子，剪掉最大最紫的一串，方水舀子里洗了两遍，舀了透心凉的井水丁着，端上来给头一次上门“小楚”吃。
楚回舟原本想推拒，毕竟他是个根本不能吃凡人食物的小鬼，可他还是接下了，在邓七娘期盼的眼神下，揪掉一颗葡萄塞进了嘴巴里。
邓七娘看他的半边脸颊被大葡萄撑得圆嘟嘟的，觉得可爱极了，又将葡萄往楚回舟怀里推了推。
“喜欢就多吃点，别客气。”
反正她和老沈也不能吃。
失去所有味觉的楚回舟好像真的尝到甜，他又嚼了两颗。
趁沈小哥去屋里洗洗涮涮，邓七娘抱了被褥，将楚回舟安置到了南屋，害怕他肚子饿，放了些玉蜀黍，让他垫肚子。
谁知到了半夜，楚回舟肚子痛得满床打滚，忍不住发出了属于小鬼的凄厉哭声。
沈小哥和邓七娘夜半起身过来看他。
听到了小鬼哭声的邓七娘，此时才知道小楚不是人。
她慌乱地将还是个孩子的楚回舟抱紧怀里：“傻小鬼，你可不能吃凡人的东西……”
沈小哥这才悟过来，自己回来后，忘了和七娘提起小楚是个小鬼的事，七娘喜欢小孩，恐怕是给小楚吃了东西，这才让他半夜肚子疼。
“都怪我，忘了告诉你！”
反胃的恶心感涌上来，楚回舟顾不上失礼，扶着床就大呕特呕，黄黄白白的东西吐了一地。
两个没养过孩子的年轻鬼夫妇，头一遭傻了眼……
三颗葡萄，让楚回舟吐了三天，半个月才能下地。
这期间，沈小哥出门去挣香灰钱，七娘就寸步不离地照料他，给足了楚回舟娘亲般的陪伴。
小半个月过去，他们俨然过成了三口之家的样子。
后来，他们谁也没提，分开的话。
“让七娘算算他还有多久能投胎”的事，也被人遗忘了。
楚回舟觉得沈小哥说得对，虽然是鬼，可有七娘陪着，就不会再想賭投胎了。
幻境中，连细枝末节都被打造的真是无比，成千上百个裹着温情的日子，一遍遍洗刷掉楚回舟对这里的戒备。
楚回舟全然忘了他是被鬼爪偷袭后，才进入到这方人鬼共存幻境的。
直到有天，他担着挑子和七娘一起在坊市卖卤味，遇到了个称得上是诡异的人，他口中说这让许多人听不懂的话。
“这卤味好香，我好想吃啊……”
“我辟谷了，怎还会想要吃东西？”
“这不是幻境吗？可这饥饿感为何如此真实？”
“太香了，我要忍不住了！”
“不行，吃了就回不去了！”
楚回舟被幻境无数次洗刷暗示“这就是真实”的脑子，顿时错乱起来。
心里油然升起的恐惧让他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小楚，你看着不对，快坐下歇会儿。”
七娘温柔关切的话语，和春风般的温柔，在他眼中变得可怕起来。
楚回舟回避了七娘伸过来的手，他跟上了那个疯言疯语想要买卤味的人。
“你是谁？”
那人停下来，头摇得像个疯子：“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懂，只会把我当疯子！走开！”
楚回舟不懂，更急切地去问他：“你是修士！我听到你刚刚说了辟谷！你是怎么进来的，进来多久了？”
疯癫的修士终于正视起这个十多岁的少年。
说起来自己的经历。
他随同门一起进入西勤州，他们一行人在茱萸峰无意间被卷入了幻境，这幻境真实的可怕，他推断，这等真实的幻境，不会出现给每个被卷入的修士单独辟出一方幻境的可能。故而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同门，但实际上，这等同于大海捞针。
而他也没寻到任何能破解幻境的可能。
每当他快要找到蛛丝马迹之时，五脏庙就饿得让他神思恍惚，疯疯癫癫，他只能到处觅食，可当他吃下了幻境里的东西，清醒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短，几乎要被幻境同化，有时候甚至记不起自己叫什么。
楚回舟越听，心就越沉。
自己会不会有天也被幻境蚕食掉记忆。
眼前的修士，被食物蚕食掉记忆，他的记忆则有可能被所谓的温情蚕食掉。
不，不是小楚，他是楚回舟！
修士脏兮兮的脸上流下了眼泪。
楚回舟艰涩地开口：“你今日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修士静下来，想了半晌：“我叫凌忘章。”
竟遥镇茶肆中惹怒云岚的师弟，就是凌忘章！
不等楚回舟和他相认，坊市就从天而降了两个鬼气缠身的吏鬼，两鬼的鬼爪甩出锁链，将当众说出“我叫凌忘章”的修士用锁链紧紧捆住。
楚回舟听到了凄厉地嚎叫，然后，锁链中的凌忘章就成了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地上，留下了一摊发黑的血块。
两个吏鬼回头，四只白色的鬼眼紧盯楚回舟。
“你叫什么？”
楚回舟钉在原地，这是幻境第一次对他露出危险的一面。
他嘴巴张了几次也没发出声音。
七娘吓得花容失色，上前替他和吏鬼转圜。
“他叫小楚，是个小野鬼，在岱山府君那排了投胎的号，这才等了五年，还没见过大人们呢！”
“你叫什么。”吏鬼如没听到七娘说话，第二次问楚回舟。
“小楚，我叫小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