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动粗
此番事了,崖顶劫云已消,天光大亮,只那雨仍下个不停,极目远眺,折桂峰和光印谷影影绰绰,被掩藏在烟雨之中。
此前听到动静,起身过来劝阻的两派弟子都还在,三三两两地将崖顶的四人围成了个圈。
柳非白怕自家师叔被欺凌,带了师弟师妹们来壮场面——虽然真打起来他们只能拖后腿。
可合欢宗不能让人欺负到头上。
好在归岳道尊是个极公正,又有大智慧的前辈,没摆身份欺负师叔。且师叔是个心软的菩萨,将难以转圜的事情,就这么了了。
弟子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柳非白带着弟子高高兴兴围上去之时,却都听到了云岚传音,要他们低调些,他们瞧了隐山的笑话,虽不算得了便宜,这会儿翘着尾巴敲锣打鼓的迎她,不是给隐山和西海十六洲的人上眼药么。
收敛些,让此事赶紧翻篇——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合欢宗弟子们便都回了营地,不掺和这边的事。
另一边,宁无霜从结界中出来后,便心存侥幸,她在结界内看不到外面,便先入为主的认为结界外的人,应也不知结界内发生之事。
可归岳道尊这次设下结界时,用仙器问苍茫将阵心反转了过来。
结界外的人,能听到看到结界内的事物,而结界内的人,又聋又瞎,对结界外五感尽失。
这让宁无霜抛却好友贪生怕死的嘴脸,被两派弟子看了个正着。
隐山是丹、医双修,门下弟子讲究济世仁心,对身怀病痛之人总是多几分照顾。
宁无霜是个病秧子,素日受师门众人照料,她家世好,有姿色,惯会装乖卖巧,故此,她在隐山的口碑极好。她和有琴轶议亲的事传开后,不少隐山的男弟子扼腕叹息,暗地里仍对她颇多照顾。
可看到了宁无霜抛弃宋雅,险些让她丧命后。往日被她蒙蔽的同门,都感到脊背发凉。
宋雅,可是他们隐山最耿直,最活泼的小师妹。
谁没被宋雅跟在身后,甜甜地喊过“师兄”“师姐”呢?
今日宁无霜为一道罪罚,能弃了宋雅,明日也能因自私,抛却同门。
从前觉得她有多纯真,现在就觉得她有多毒辣。
隐山的同门自此都避他如蛇蝎,但碍于教养,没人明着苛待她,也没人将结界反转告诉她。
宁无霜成了个笑话而不自知。
她不明白,平日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师兄师弟们,宠她上天的师姐师妹们,为何一柱香的时间后,都对她敷衍的狠,反都追着宋雅去了。
同门无一人理会狼狈瘫在地上的她,只有从自家派来的三个护卫过来搀扶。
这三个护卫自然不会让他们的小姐知道,结界是反着的,他们看到了结界内的情形。
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宁无霜稀里糊涂地被孤立了。
可问她后悔吗?不后悔,只要活着,就能拿到须臾草,拿到须臾草,她就能像其他修士一样健康,无需夜半时刻忍受灵根碎裂重塑之苦,不用喝苦到心里的汤药。
她想进西海十六洲的海市蜃楼,入幻境看鲛人,想到西域看日头升起照耀在密宗千窟的金顶。还想尝尝竟遥镇城郭外,卖一灵石两盅的劣酒。
只要治好了先天不足,父母就不会担心她日后担不起西海十六洲之主,更不会为她寻后路,让她嫁给令人作呕的有琴轶。
宁无霜承认自己犯了小错,但她只是想堂堂正正的活着。
等宋雅冷静下来,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明自己的苦衷,傻姑娘跟她好了这么多年,平日最心疼她,定会原谅自己的。
……
云巍在结界外看到云岚要替宋雅挡罪罚之时,正握着拂缨剑,要破开结界冲进去救她——好在罪罚没落到云岚身上,他没机会砍了归岳道尊的结界。
他不理解,师父怎么总想着对别人好?
就不能只对他好么?
云巍也听到了她在结界里说的话。
“我是个心软的菩萨。”
是,他能想到的所有美好词汇,都不能形容出师父的好。
她的心干净又柔软,像菩萨,更像染上红尘,有爱有恨的仙娥。
望她垂怜的人不知凡几。
但他应是唯一。
云巍有些风声鹤唳,他看归岳道尊都带着些许敌意。
结界内,云岚挡罪罚,归岳道尊轻飘飘一出手,就将罪罚消了。
英雄救美,最容易萌生男女情愫——他被云岚救过,更深有体会。
云巍生怕她与归岳道尊因此情愫暗生。
他提着拂缨剑,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两人之间,极尽温柔地对云岚嘘寒问暖。
归岳道尊看着云巍手上握剑的姿势,想起了四年前,曾到隐山请他医治手腕上沉疴宿疾的巨擎,沧澜真人陆青崖。
同样奇怪的握剑姿势——难道是巧合?
归岳道尊失笑,剑修怪胎恁般多,握剑姿势怪的,应有许多,许是他进了西勤州以后,太过敏感。
周遭的隐山弟子见归岳道尊不走,都脚底生根不敢离去。
直到归岳道尊让他们都散了,准备晌午拔营,他们才一拥而上搀着宋雅回营帐。
云岚却还记得方才酥骨缚一事,她有种预感,归岳道尊是故意让她发现自己会用合欢宗不外传的法诀。
她壮着胆子传音:【晚辈若猜的不错,道尊方才使得禁制,应是酥骨缚。】
归岳道尊脚下步子一滞:【是星言早些年使的小把戏,我略通一二。】
云岚见他有心回答自己,便又问:【替晚辈挡下罪罚的,可是仙器问苍茫?】
归岳道尊这次却改了好脾气,没再回答她这小辈,径直回了隐山的营地。
云岚面露遗憾。
云巍又上前一步,遮住了云岚看向隐山营地的视线。
“师父,人都走远了!”他才一张口,就后悔自己的醋味儿太呛人。
云岚自听归岳道尊再提起“星言”二字,又拒绝回答她仙器“问苍茫”后,就无心和云巍再话儿女情长了。
归岳道尊一言一行都有深意,当她什么都不知道时,归岳道尊就说些意有所指的话吊她胃口,让本就忧心师尊下落的她,更加抓心挠肺,可当她抽丝剥茧快触及到一些信息时,归岳道尊又施施然将她推远。
云岚渐渐回过味来,她不就是这么训狗比“陆青崖”的吗?
归岳道尊这欲擒故纵的手笔,怎么一股子他们合欢宗的味儿啊?
该不是她师父教的吧?
师父的酥骨缚都让归岳道尊学了去,合欢宗欲擒故纵的精髓被学走了也不奇怪。
云岚猜想,归岳道尊和她师父应该不会只是有旧这么简单。
她暗暗下了决心,要是一会儿再瞧见归岳道尊,她得传音喊声“师爹”试试。
云巍发现他师父走神走的离谱,竟然掐着青釉莲瓣瓶里的合欢树幼苗不松手。
那嫩生生的绿叶被她揪掉了一片。
他照料这株幼苗有段时间了,见嫩叶掉了一片,有一种孩子受了欺负的感觉。
云巍拨开了云岚的手,醋意毫不掩饰:
“师父,回神!你的道尊都离开一刻钟了!”
云岚犹未回过味来,她举着手上的嫩叶,还呆呆地问:
“怎么了?”
“你掐着我们种的幼苗了。”
云岚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低头看见被掐秃了的合欢树幼苗,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是她辛辛苦苦结出来的种子!
云巍叹气,吹了吹幼苗:“呼呼——不疼了哦!”
怎么有一种他俩一起养孩子的错觉?
“师父,你的‘好道尊’不理你,你心里不舒坦,但别掐它撒气。”
“……”云岚无语,这人怎么瞎点鸳鸯谱,脑子里尽是些男欢女爱。
本着师父的男人是师爹,她的徒弟就得是徒孙的理,云岚一边内疚的给幼苗浇灵泉,一边劝云巍:
“以后对归岳道尊敬重些。”
气得云巍一把将他养大的幼苗抢到自己怀里:“师父是怕我以后不招这个道尊师爹待见吗?还是怕我坏了师父的姻缘?”
怎么还越描越黑了!
云岚瞧他抢走自己的苗,有一丝夫妻吵架争孩子的错觉。
她欲解释,可云巍像个油盐不进的耍赖小孩。
“我不听!”
“……”
丢人不能丢外面,云岚狠狠心,用酥骨缚将人绑了,锁进自己的营帐。
林陌正巧看见,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
瞧那徒弟,明显是不情愿的样子啊——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被结丹妖兽的骸骨一时迷了眼,要入合欢宗。
万一他到了宗门,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尊也把他绑了,带到无人处酱酱酿酿,他可就不要活了!
容非青以为他是散漫惯了,怕入了宗门受师父和规矩的约束,这才情绪低落,她拍拍好兄弟的肩膀,宽慰他:
“老林,合欢宗没那么多规矩。”
是了,要是有规矩,徒弟哪里会被师父强绑着去一起练功……
就是没那么多规矩他才怕啊!
容非青眼看着自己好兄弟脸上再添惊恐之色,觉得自己得好好宽慰他一番。
“你日后拜的那位师父,是我冷师伯,他是位极儒雅俊美之人,从不动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