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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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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新芽尚未发迹,夜里阴风吹裂了枯叶,枝桠窸窣,遍地狼藉。

    湖水盛着月光,在黑夜里泛着幽蓝,周染睁眼张望,她横卧在地,只见一片颓模枝干要死不死地随风摆动,枯叶碎裂的声音越渐清晰。

    「呃呵──」

    当一个人太久没张口说话,喉部肌肉就会开始萎缩,乾涩的喉咙试图发声时就会又费力、又沙哑,有种「好像已经忘了怎麽说话」的错觉。那不是周染发出的声音,她就想看看周身究竟是哪个小美人鱼何以发出那样的□□。

    她一头乱发胶着在脸上,脸侧贴着地,却不知为何四肢无法动弹,全然不听她使唤,周染开始心慌,她发现「自己」歪着脖子,正试图用下巴撑地,肩颈扭动着,拖着沉重的身体向前爬行。一滴水珠溅落眼中,一瞬间视线被染红,随即又被眼底滚烫的泪水带走,她的脸上爬满了血和泪,心像被撕扯那般痛苦难耐,泪水翻涌而出,止不住如潮的哀思。

    「她」不断蠕动着,彷彿前方有什麽非抓紧不可的东西──能让人在模糊不清的路上艰难前行,不惜一切向前追逐之物无非是利益、生死,这样性命攸关的东西。

    病房那块受太阳直射的天花板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日復一日,周染躺在榻上,疾病于她是上帝,残烛面对明火只有被吞噬殆尽的结局,她感受着自己无时无刻都在消逝的生命,一边贪图自己快要燃尽的岁月能再长久一些,一边怨怼人类求生的天性让她求死不能,在地狱里向阳而生之人就是这样矛盾又可悲。

    但这个人和周染不同,「她」既不贪生也不怕死,明知前方连死亡都没有也要奋力向前,这样的感觉周染从没有过。

    是什麽令她如此伤悲?心像被揪紧那般令人喘不过气,连切肤之痛都转移不了。

    一瞬间耳清目明,周染听见风吹草动的窸窣,和夹杂其间幽微的轻语。

    有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猖狂地笑着,她无法抬头,只看得见前方两条长长的人影,一双鞋履跟着疯狂尖锐的笑声抬起步伐来回踏地,另一个人突然双腿瘫软跪地。

    那个笑得夸张的男人蹲在他身前,笑说:「她是自己跑出来的,我不要算。」

    「」

    「她没有听清我方才说的话吗?」男人把手搭在跪着的人的肩上:「她没有,你有。」

    「」

    「你要明白,我是在帮──」

    话音未落,那人突然起身,周染的脖子被掐紧,像玩偶那般被轻易拎起,整个人朝粗壮的树干撞击,剧痛像电流一般刺激着全身上下的神经,她不停颤抖,狂跳的心脏让末梢充血,全身的器官抢在耗竭之前维持着高强作功,在她感到鑽心彻骨的痛楚之前就已血肉横飞,在她确实感受到疼痛的那一瞬间,身体已经不会对疼痛产生任何反应。

    周染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如雷的心跳,感受不到脑袋因震盪而感到头昏,她在黑暗里挣扎,直到听见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人说:「妳等我。」

    「」

    「等一下就不痛了」

    「呃!」她的脖子又在一次被掐紧──

    「啪──」

    周染惊醒,怔愣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抓着肩膀晃着,脸颊火辣辣地疼,她努力集中精神,聚焦双目,看见一个喷着唾沫的老头正朝自己龇牙咧嘴。

    「你打我?」

    周染喘着大气,冷汗涔涔,身体的生理反应出卖了她的镇静。

    「去妳娘的,活了五十载,老子还是第一次见捂住口鼻入睡的自杀天才!」

    「」周染无言以对。

    漫胡璎松开揪着她衣领的手,冷哼一声,兀自走开。

    自打穿越之后,周染就时常做一些血淋淋的恶梦,梦见自己被沉湖、被杀,或梦见别人被沉湖被杀。奇怪的是这梦好像是连续的,像恐怖片似的,她时常梦见那个开口要她等的年轻男人,他的声音很好听又温柔,可每当周染甜滋滋的以为这是个美梦时,她就会回到那个只有枯叶的树林,偶尔还会听见他的哭声──有时他会道歉,有时他会大叫,一旦有所动作就是要起身痛下杀手。

    如果这是段真实的记忆,那周染只能对这位遇人不淑的女子感到抱歉。

    不过往好处想,灵魂穿越的中心思想和器官移植其实很相似呀,遗爱人间。

    周染摇了摇头,把这个不怎麽动听的安慰甩出脑袋。

    都死过一回了,区区梦魇还能乱她心神?

    「漫胡璎。」

    「别瞎叫。」漫胡璎把柴火浇熄,发出嘶嘶的声响。

    周染盘腿坐起,挠了挠几天没洗的臭头。「现在几点?」

    「什麽几点?」漫胡璎一边收拾一边回应。

    「现在什麽时辰?」周染还是一脸懵。

    「哼,不到卯初!」

    「卯初」周染是脑筋动得特别快的孩子,只是在梦魇之后整个人像刚回魂似的,脑子非但像被人摁了重新开关机那样,还卡顿。

    她掰着手指算时辰

    凌晨五点!?

    周染立马躺回去:「我要继续睡。」

    漫胡璎一个跨步,长手一伸,捏着周染的耳朵硬生生拉起她的宝贝小脑袋:「我已经被妳吵得睡不着,起来赶路!」

    「啊啊!」周染挣开他的魔爪,捂着快被扯下来的左耳:「不是说好卯正起床赶路吗,现在都不到卯初,你干什麽」

    漫胡璎毫不客气吼回去:「我干什麽!?睡个觉吱哇乱喊,我额头上的瘀青就是被妳弄得!」

    「小孩就是容易做恶梦」周染看着漫胡璎黑青的太阳穴,头一次讲干话讲的这麽心虚。

    「对不起。」她一脸诚恳地道歉,然后转身倒头就睡。

    漫胡璎又拉她耳朵:「起床赶路。」

    为了不让耳朵和脑袋分家,周染被迫起身被老漫拉着走。「我也不是故意梦魇,我都道歉了你就让我睡吧,我求你了」

    周染哀求着,漫胡璎停下脚步,回头一个眼神,周染就意会到自己如果再多嘴一句,下场恐怕不只耳朵和脑袋分家这麽简单。

    「这些我收就好。」她一把拿过漫胡璎环在手臂衣物,乖觉地收拾起行囊。

    周染将行李打包好,麻熘儿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周染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便回头看向刚打完水,正要过来的老漫。

    「感恩。」她接过漫胡璎的来的水壶,润了润晨起乾涩的喉咙。「我刚才梦见一个男的──」

    「闭嘴。」死丫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叫她闭嘴已经是漫胡璎下意识的举动。

    「我说我梦见一个男的!」

    漫胡璎挠着被蚊子叮成红豆包的小腿,怒目圆睁:「妳梦见人妖我都不要听!」

    周染努了努嘴,学他吹鬍子瞪眼的模样。漫胡璎敏锐抬眸,周染立马收敛神色装没事。

    漫胡璎一面挠痒痒一面收拾自己身上的装备,他突然停下动作,看着周染不停向四周张望。

    他还没开口,周染抬着一双充满疑问的大圆眼睛,问他:「我们的马呢?」

    「」

    「前面不远有个村庄,我听闻那里有家水盆羊肉」

    周染走在前方,略为侧头打断漫胡璎,语调平淡:「先别和我说话好吗?我想静一静。」

    她不自觉双手握拳,脚步也比平时要快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比漫胡璎抛在身后。那颗无情的后脑勺只用用幞头当作布条束成一条马尾,散乱的长发摊在背后,又闷又热,无疑加重了周染烦躁到连头发缠不好的心情。

    在得知漫胡璎自作主张把军马变现后,她甚至还没有对漫胡璎兴师问罪。

    两匹马换三十两,是不是真的太少?

    是与不是,或许都没干係,漫胡璎只当她是个乳臭未乾的黄毛丫头,从来没有真正在乎握她的感受。小孩这种生物野放最好,不服管教就胖揍一顿,周染明显怪罪于他,气恼得很却不哭不闹也不吵,一脸平静,既不欠揍也不找骂,于是情况就变得越来越棘手。

    说直白点,漫胡璎不愿意低头道歉,变着法子地辩解,周染也不领情。一开始漫胡璎告诉她:「马跑了,追不上。」

    周染:「是嘛?钱倒是记得拿。」

    他只顾着搭周染那些没营养的话碴,关键时刻倒忘了这孩子除了学东西快,也是能鉴影度形的聪明人,这种漏洞百出的大白谎是瞒不住她的,而且还周染马上就问出漫胡璎为了做局骗她,谎报自己被周染梦里的呓语吵醒──

    他在天刚亮时和路过的商旅做交易,哪知偏巧这时周染又梦魇,漫胡璎懒得理她,结果回来取银票时发现周染头面朝下,皮肤都青了,明显是缺氧的样子,眼见要出人命,漫胡璎才忍痛把她叫醒。

    周染一句「三月卯初的天这麽亮?」,直接把漫胡璎的谎言戳破。而且周染越是像现在这样不理不睬,漫胡璎就越为自己说出的假话感到丢脸,他是万不敢在周染面前多嘴圆谎,但一样,这死要面子的中年男不肯道歉。

    一个活了五十年,见过大风大浪的大、男、人,怎麽可能在一个丫头面前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还心虚!?

    周染突然开口:「你有地图吗?」

    「没有。」漫胡璎一脸毫不在意。

    「你不带地图,想必我们离夜州不远了吧?」

    「」

    她抬手,折断一条小树枝,「咔──」的一声:「不会是忘了拿吧?」

    「怎麽可能!」漫胡璎也不知为何要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周染:「那就好。」

    「」

    威压人的本事倒和她阿郎一模一样。

    「以防你再擅作主张动歪脑筋,」周染回头道:「钱包给我。」

    漫胡璎满脸抗拒:「这是我的钱。」

    「自你接到要来把我阿郎的任务起,那就是我们的钱。」周染滔滔不绝说:「你的任务是安全把我送回夜州,你可别忘了之前是谁不听劝被商人骗钱,害自己空腹三天低血糖在路边晕倒,那时又是谁饿着肚子捨命和街头艺人合作胸口碎大石外加洗了一整晚的盘子才换来三两银子!」

    漫胡璎食指往她脸上一戳,周染快速闪过,差点被戳瞎,漫胡璎一脸无辜地指着前方:「蝴蝶~」

    周染一肚子火烧到脑子,揪起漫胡璎的衣领:「我她妈忍你很久。」

    「」

    她一身修养都用来镇压要动手打人的怒意,堪堪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钱、包──」

    漫胡璎才甘愿把腰际上的钱袋子交到周染手里。

    她抓起鼓囊囊的钱袋子,转身前行,復又突然回身:「过所呢?」

    漫胡璎立刻露出通关文牒的其中一角:「没有丢。」

    周染的视线很明显地上下打量一遍老漫,确认对方实在骂无可骂,才继续启程。

    周染问他:「我们还有几天才到夜州?」

    已经走十二天了,花都要谢了,要是现在有马能代步

    周染忍不住叹气,心想:「罢了,越想越气,不想了。」

    「嗯」漫胡璎伸出手指,描绘着舆图上的道路。「近了,两天能到。」

    周染额角爆出青筋:「白痴,你地图拿反。」

    漫胡璎尴尬地把舆图转到正确的方向。

    「」

    泡在蜜里长大、天生温柔的孩子通常没什麽脾气,但她受过疾病折磨,死过一回,被拿着刀剑警察追,还目睹过一场凶杀,至今还没崩溃已经能算得上是心理素质强大了。

    漫胡璎仔细端详着舆图:「用走的要六天。」

    「不休息呢?」

    漫胡璎把皮製的舆图捲起:「五天。」

    一股不太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周染皱着眉问道:「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吧?」

    「」

    周染忍不住大吼:「你沉默个屁啊!」

    漫胡璎抬手擦了擦身旁袭来的唾沫星子,把舆图摊开同她确认:「我们在这儿,在经过两道关卡就能到夜州,我预估六天。」

    周染现在只觉无比心烦。

    除了头几天还不大适应露宿野外,这一路上她出钱又出力,还要防着漫胡璎乱买来路不明的保健食品,饿晕倒了还要她照顾,到底是谁护送谁啊!?

    「还是」漫胡璎把舆图递给她,小心翼翼地问:「这妳也要收?」

    「」

    周染暗骂了声操,接过他手里的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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