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个杀人者的自述（2）

    他抓住我的手，说：“你要挺住，是我错了，我不该故意对那新科状元那样做，然后气你……可是我……”

    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阵希冀，难道来看我的人，是灰眼睛？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此时的眼皮很沉，就像是千斤重，可一想到来人是灰眼睛，我便使出吃奶的劲，强迫自己睁开眼。

    “傻丫头，别哭。”

    我伸手去擦她的泪，可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擦不尽。说实话，我一向对女孩哭没有办法，也许是这些年没接触过什么女孩，经验实在不足。

    “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我的心头杂乱，嘴上也开始乱说。

    “除了我的父王和生母，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可是现在我父王最爱的是新王后，要是你死了，那这天下就没有把我放在第一位的人了！”她越说越激动，突然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死！”

    “你怎么这么霸道……”我只觉得好笑，可是心头又像被一江春水给融化了一般，灰眼睛，我的灰眼睛，到底是舍不得我死的。看她那么难过，我也觉得难过，一瞬间，甚至觉得让她哭是比让我死更难过的事情。

    我真是魔怔了。

    我从胸口掏出一个香囊，这是我娘亲的遗物，我递给灰眼睛，说：“如果你不嫌弃，便收下吧。”

    “这是什么？”她擦了擦眼泪，说。

    “里面有些安神辟邪的药草，希望你百岁无忧，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你个傻子！”她破涕为笑。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当做我们的定情信物。”

    她的脸飘上了一朵红云，喃喃道：“谁要跟你定情了，不害臊。”

    “哦，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装作要收回那香囊的样子，她赶忙将香囊收好，说：“你也太小气了吧，送都送出去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分明见到她眼底有笑意，我想，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在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大多都是过客，我总在想，只要好好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就够了，可是，有时分别总是那么猝不及防，甚至连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我们。

    一天，侍卫们包围了舞剑班，为首的那人鹰鼻细目，冷冰冰地说：“王上有旨，这个宫里已经不需要舞剑班了，你们今天便出宫去吧。”

    我认得他，是新王后的亲弟弟，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反抗道：“口说无凭，圣旨呢？我想看看。”

    “你这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实话跟你说吧，黛烟公主一个月后便会去大明国和亲，到时候，你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如同遭受了五雷轰顶，当今王上是明君，怎么会把他最宠爱的女儿送去和亲？那时我还不知道，王上已经病得很重，朝政大权已经全部落到了新王妃的手中，她不过是假借王上的名义，要拆散我和灰眼睛。

    我就这样被赶出了王宫，可是我放心不下灰眼睛，听与我交好的内臣说，灰眼睛闹着要自杀，不惜绝食以对抗王妃。我在宫门前长跪不起，却被禁卫军以扰乱宫廷为名给狠狠地揍了一顿，我的嘴巴在流血，身上也是满身污垢，可我不走，因为我想遵守自己的誓言——永远陪伴灰眼睛。人的一生，总要有一些执着的东西吧，在我的心中，灰眼睛已经成了我的信仰。

    在那内臣的帮助下，我终于与灰眼睛联系上了，我鼓励她好好活着，而灰眼睛也给我传信，说是七日后在城北的码头相见，到时我们一起逃出去，不论去哪里都好，哪怕永远不回高丽国也无所谓。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这信早已被王妃发现了。

    她是个狠毒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原来有的人真能有两幅面孔，以前装得那么温婉贤惠，在王上病重后，就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我的父亲突然被降罪，说是私通外国，说来也可笑，他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郎中而已，就算他真有那个心，也不可能做到的。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现在想来还觉得世上最痛苦，最耻辱，最无奈的事情也不过如此，我被人抓起来，处以了腐刑，然后被丢在了大街上。

    我的身上全都是血，痛得我差点昏过去，最可怕的是路人的眼光，他们对着我，发出或嘲笑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我真的恨不得死了算了。我是再也不可能带给灰眼睛幸福了，可是，我与她还有七日之约。

    我杵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躲在码头的暗处，灰眼睛背着行囊，在那里等待。有多少次，我恨不得走上前去，可是却停住了脚步。以我现在的能力，别说去保护灰眼睛了，连自身都难保。因为，我连个真正的男人都不是了。

    灰眼睛就这样一直等啊等，从早上等到了黑夜，而我就这样在暗处一直注视着她，陪着她等，等待那个不可能带她走的人，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去陪她的我自己。

    她的表情由兴奋而转向失望，那个背影，简直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她就这样蹲在地上，脑袋垂下，在月光下，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觉得忧伤，她一定是在哭，可是我却不能去安慰她。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最后，有几个宫女找到了她，灰眼睛两眼发直，好像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木偶，就这样机械地和她们回去了。

    也许这辈子，我是再也见不到我的灰眼睛了。

    后来我才想到，这一定是王妃的毒计，她一直知道我们在联络，而那日灰眼睛，也是她故意放出宫的，她已经料想到我不可能带灰眼睛走了，杀人不如诛心，她想要灰眼睛自己死心，彻底断了和我在一起的希望。

    灰眼睛就这样被送出了高丽国，和亲的队伍浩浩汤汤，而那轿辇中，坐着我最心爱的姑娘。

    我的父亲忧郁而死，舞剑班也被解散了，高丽国已再也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了。可是我对灰眼睛的思念却日复一日，越来越深。我很想她，吃饭时想，睡觉时也想，有时候我甚至有这个幻觉，等一下灰眼睛就会来找我了，我们还能一起讲故事，一起玩耍，一起欢笑。可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想象罢了。

    终于，我下定决心离开高丽国，打算去大明国——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能离她近点，和她呼吸同一片城池的空气也是好的。

    数月后，我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这里。因为小时候有个明国的茶商借宿在我们家，我和他学了几年的明国话，所以语言对我来说，并不是问题。我找了个草屋住下，听说，灰眼睛已经成了大明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我是真的替她高兴的，虽然我不在她身边，可是她能过得好，就是我最大的期盼。

    每天，我都会坐在一个茶楼喝茶，那里离宫门不过几步之遥，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恢弘气象，很难让人不心生向往。一想到灰眼睛与我只有一墙之隔，我就很激动，可是再激动又能怎样？一面墙，已将我和她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灰眼睛居然被打入了冷宫，理由是偷盗。我不信，就算杀了我也不信，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知道她不可能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可是这里的人却不了解她。

    我每天都很焦虑，我知道冷宫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想帮她，可是没有办法，后来，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一个被摔下山崖的管家，那管家圆圆胖胖，已经断气多时了，我便乔装改扮成他的样子，有了这个身份，也许办事能容易一些。

    终于，我发现有人偷偷摸摸地推了一个人出来，那人身上裹着草席，好像断气了，可是我注意到，那人手指动了一下……不知怎的，预感告诉我，那就是灰眼睛。我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期盼是她，那样我就能救她走了，一方面又期盼那不是她，因为我无法想象她过得如此潦倒凄惨的样子。

    我偷偷跟着那推车，一行人居然来到了乱葬岗，他们将草席随便一丢，还朝地上吐了口痰，说：“真晦气。”便离去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快速地走近那草席，我的心情是激动的，甚至跳到了嗓子眼，我伸出手，一点一点地解开了那草席，里面居然真的是灰眼睛！她的身体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身上一股霉味，衣服被人撕得粉碎，我完全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这样折磨她！我的怒意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欺负她的人付出代价！

    我去试探她的呼吸，还好，她还活着，只是呼吸十分微弱，谢天谢地，我顾不得其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就像她上次在我生病时抱住我那般紧。

    我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只是装作一个和她素昧平生的人，灰眼睛一开始对我有防备，后来，我便提议让她扮成周府的邢老太君。

    我帮她杀了那三个人，与其说人，不如说是三个畜生！可是从那之后，我便一直在做噩梦，精神也越来越不好。直到有一天，灰眼睛的丫鬟给我送来一杯金银花茶，我一下便闻到了异味，里面有……

    我没有声张，只是缓缓地喝了下去，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一辈子陪在灰眼睛身边，可是现在她要赶我走了，我便听她的话，走。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后悔遇到她吗？

    一定不会。

    因为，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