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陆予珠醒来时,并不知道外面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躺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单人卧室里,因为宿醉头晕目眩、浑身酸痛。
……等等,宿醉会浑身酸痛吗?
她看了看身上的睡裙,又摁了摁身下算不上松软的单人床,傅霓的外套被皱巴巴地丢在床尾,床头只有一枚枕头。
虽然还是不太敢深想,但眼下情况,显然还是比霸总狠狠爱类小说里女主角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多了条人要好得多。
她环视了一圈装潢简易的房间,在连着看过太多天的龙人奢侈审美后,这种没有地毯只有地板的装修竟让她觉得很有些亲切。
陆予珠披上外套,赤着脚走下床,费力扯开铁门,接着发现旁边其实有个开关按钮。
她啧了一声,现在倒是不怕地板上也安着监控了,毕竟这里是杜芳山的地盘。
门外站着两个士兵,手中持枪,看她探出了脑袋也恍然不觉般,仍是目不斜视。
陆予珠狐疑地伸出一只脚,门口守卫一动不动,她凝滞片刻,又将另一只也挪了出去。
没有阻拦,没有制止,甚至没有任何呼吸之外的声音。
……这又是什么意思?
既然不是用来看着自己不让跑,那在门口放两个人干什么。
主要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劳驾,”陆予珠将身体撤回门内,她并没有好奇心强烈到测试完自由度后还要再亲自探索一下大地图,“我什么时候能走?”
她说罢,下意识在外套里一通乱摸,想要找点适合贿赂的东西,随后发现除了打火机与蕾丝汗巾,自己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多——也什么东西都没少。
两个门卫没有回答她,而陆予珠向来是个善于不讨没趣的、能屈能缩的人,因此她从善如流地将门关上,又穿着外套躺了回去。
问是问不出什么了,看这架势不像是要搞什么囚禁play,目前她总体还算安全。
事已至此,又没有饭吃,还是先睡觉吧。
她侧躺着,眼睛合上了,脑子却渐渐醒来。
作为狗腿子,她的酒量基本功还不错,昨夜的记忆并未断片,只是偶尔有些因太过狂乱而模糊、或因太过兴奋而聚焦在错误细节的部分,在她梳理记忆的过程中时不时便要蹦出来,让她尴尬得浑身一僵。
实际上,除了这些,她还想起了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铺着红布的圆桌面上杯盘狼藉,许多打扮精致的男女围绕着她,一杯又一杯的混合酒被喂进她的嘴里。
他们起哄,笑声尖锐刺耳,又是喊她学术冠军、又是喊她酒会英雄。
在她难以忍受地痉挛干呕时,他们像是终于看见压轴戏的、值回票价的观众,欢呼着让她记住这个教训。
陆予珠沉浸在视角混乱的记忆里,总觉得四面八方有比金发拉拉队长与校霸更可怕的恶意正要殴打她。
他们指责着她的不识时务,“给你们这些穷子赚饭钱的比赛何其多,为什么偏偏要找含金量最高的一个?”
你也配?你也配?你也配?
她被抓着头发抬起脸,酒精让疼痛蔓延的速度都变得迟缓。
好了,我知道我是联邦安陵容了,原是我不配,能别吵吵了吗?
记忆与现实在此刻重合,她听见自己疲倦麻木但不愤怒的心声。
愤怒的成本实在太高,她目前出不起。
比起天龙人怒而流血千里、流浪汉怒而跟你爆了,被夹在中间的她上无做错事不用负责的背景、下无光脚不怕穿鞋的勇气,活不起又死不掉的现实让她挣扎得精疲力尽。
精疲力尽的陆予珠想要从回忆抽离,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清醒梦似的状态,她甚至能隔着眼皮隐约感受到周围达到光线。
她麻木地躺着,眼前是尸体一样被灌来灌去的自己。
房间铁门在这时被打开,皮鞋嗒嗒,声音分明,这个连走路都一板一眼的逼动静,陆予珠一下便认了出来。
已换成日常军服的杜芳山走到床前,先是站着望了床上的人一会儿,又摘下头上的软塘边军帽,像是参加葬礼为人守灵般自然地坐到了床边。
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总让陆予珠疑心自己躺着的其实是一口棺材。
不过,她倒不觉得自己能有面子让海军上校为她脱帽致哀。
杜芳山神情专注,宿醉的后遗症为镇痛药所缓解,他的目光紧贴着床上人那张颜色极差的脸,心态极其复杂。
他的酒量远不如陆予珠,昨晚的事已记得不全,活动室里没有监控设备。
醒来时看见身旁挤着个滚烫的女a,本能让他险些掏枪就要做个开颅手术,缺斤少两的记忆在关键时刻姗姗来迟,扯住了仅存的理智。
他昨晚的情绪太过失控,这不应该。
杜芳山从不自认为是君子,但也不至于如此刻薄恶毒,至于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这个脆弱的秘书,他也说不清楚。
现在想起她的诘问与讽刺,杜芳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倒涌。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是太像曾经的那个他了。
像到只要看见她曲意逢迎又包含憎恶的神态,他就忍不住想起当年的屈辱。
杜芳山叹口气,无论如何,现在木已成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摘下手套,缓缓抚摸着胸口的蓝绶带徽章,再看向陆予珠时,脑海里浮现出她血红的面容,以及为自己戴徽章时挑衅嘲弄的笑脸。
笑脸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杜芳山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间向她弯腰靠近的结果——他垂下眼,扫过她脖后那略微凸起的腺体,又想起她近乎悲惨的无辜和孱弱,以及那股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倔脾气。
可惜了,要不是身体素质太弱、还被薛奂早早盯上,把这人留在身边给自己当个副手似乎也不错。
杜芳山暗自感慨,陆予珠却像鬼/压/床似的动弹不得。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越贴越近又骤然撤远的热气,这样的亲近让她简直头皮发麻。
真他的奇了怪了!
你们这群人是好日子过得太多,所以变成了抖m总想吃点苦头吗?
不想过好日子可以不过,可以让给他们这些有需求的穷光蛋,而不是占着联邦百分之九十九的资产玩爱情三十六计。
哪怕拿着这些民脂民膏多建点豪华版精神厕所,她都不会比现在更破防。
陆予珠试图睁开眼,反复几次的徒劳无功后,她终于在杜芳山的手贴上自己下颌的瞬间尝试成功,并仿佛很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手,又顺着胳膊与杜芳山四目相对。
绷住,别乐。
只要装傻到底,心虚的就是别人。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有道理的。
所以在她锲而不舍地对视十秒后,杜芳山率先败下阵来,他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别处。
“我已和薛奂报了你的安危。”
陆予珠这下真要绷不住了。
她属实猜不到,杜芳山在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她在旁人眼里究竟是个怎样忠心可鉴的奴才形象啊?
不过想想也对,在杜芳山看来,她大概已经是个愿意为了主子冒着生命危险往死里喝的狠人——不,狠狗。
行,忠诚的狗设也总比废物的人设强。
当狗怎么了,当狗在这群自恋的要死的傻逼眼里说不定还有滤镜加成呢!
“谢谢。”她哑着声音回答。
……救命,这声音搭配上卧室单人床和宿醉几个关键词,怎么会这么让人难以遏制地联想到一些走错了软件的东西。
显然,有所联想的不光是陆予珠,还有坐在对面的杜芳山。
杜芳山在听见她的声音时一滞,他咽了口唾沫,随后颇可疑地戴回了军帽。
……你刚才,绝对也想到什么了吧。
陆予珠眼神不受控地瞟向杜芳山,瞟向他那长到坐着都极可观的身高、以及军装下瘦而不柴的肌肉轮廓。
虽然这次要面对的不是a同而是beta,但是这个体型差,她真的很怕自己被他骑死在单人床上。
话又说回来,她现在躺着的,应该就是他平时睡的床吧……?
陆予珠的大脑已经完全开工,她很快就意识到这间单人卧室应该与昨晚的活动室一样独属于杜芳山,而门口的卫兵也并不是为看守她才设立,她之前属实有些自作多情。
一想到自己昨晚就睡在这个看着能把自己当摇摇椅骑的高级军官船上,甚至高级军官本人大概率还躺在自己身边,陆予珠心里就有种死里逃生般的庆幸。
圣母在上,她虽是个alpha,却也不过是天龙人桌上的一盘菜。
比起满足欲望,她更想先保全小命。
“昨晚喝得太多,要是对您有所冒犯,那对不住了。”她决定先把话说死,以避免可能的兴师问罪。
“嗯,没事,喝酒么,总难免。”杜芳山轻易地原谅,这反而让陆予珠愈发不安。
这么好说话,你这老小子,不会真是要找机会骑我吧。
不是姐们儿我普信,我也知道我长得只能算荷塘小炒,但你这反应也太奇怪了!
杜芳山自然不知道她的腹诽,他在赦免陆予珠后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也不知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与刻板印象里那些满嘴鸟语花香、吸烟如喝水的底层出身武将不同,杜芳山既不是天生神力的双开门,也不是胸口奖章比脑细胞多的匹夫——他很喜欢沉思。
每当他闭上嘴在一旁思考,陆予珠便觉得他散发出了一种湿漉漉的、阴暗的、与武将毫不相干的气质。
杜芳山不说话,陆予珠只好再次主动做破冰人:“薛总有没有和您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耽搁了这么久,她真该回去了,再多拖一会儿都是对傅霓这个癫公的不尊重。
“……你很着急?”杜芳山问。
“杜长官,我还是有工作要处理的,”说罢,她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的不恭敬似的,“我拿着薛总的工资,总不能偷懒。”
“哈,你确实更适合带兵。”他像是被陆予珠的话戳到了重点,话里又笑又叹。
不,我适合在家里躺着数钱。
“你放心好了,我答应了薛奂,要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船上,”他站起身,像是一把被猛然抻开的折叠长桌,“只是走之前,你这身衣服还是换一换吧。”
他戴好手套,对着睡裙比划一番。
确实,是不太美观。
陆予珠并没有反驳这个提议,最终,她穿着一身漆黑军装、提着装有睡裙外套的袋子,从直升机上跳了下来。
杜芳山没有跟着她一起下来,大概是吃了亏还被当狗训让他不爽又不能发泄,所以他不打算再见薛奂一面。
薛奂则微笑着向直升机挥挥手,他站在甲板的最前方,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套。
他这次穿的是一身学院休闲西装,远远地乍一看,让陆予珠还以为自己是穿进了薛奂的大学时光。
陆予珠整理了一番心态,先是上前几步与他问好,汇报了礼物送出情况,又在眼看他要开始长篇大论前赶紧打断施法,声称自己这么久没见到老板,得赶紧滚过去接驾。
薛奂出乎预料地没有或拒绝或反驳或爹瘾大发地指导她,甚至还告诉了她,傅霓现在就在二楼右手边带厨房的休息室里。
他的态度让陆予珠内心警铃大作,她不信他会平白无故地态度正常,除非他知道她要倒大霉了。
而他接下来报出的休息室坐标更是直接坐实了这一点,那正是与傅霓先前发癫的休息室。
“快去吧,他在等你呢。”
薛奂仍然微笑着,陆予珠却笑不出来。
她艰难地向薛奂道了谢,随后一步一拖沓地走向了傅霓所在的房间,恨不得把短短一段路走出奈何桥的架势。
薛奂看着她上刑似的背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他可怜又聪明的学妹,明明能出色完成这样苛刻的任务,明明她也不喜欢傅霓这种人,却还是要为了恩情选择过去。
假如陆予珠知道了他的想法,必然会在心中破口大骂。
傅将军的恩情,真是他的还不完了。
不过无所谓,薛奂想,他承认杜芳山不喜欢自己是有理由的,他的确历来是个傲慢的人……但也历来算无遗策。
她很快就会明白,与其跟着傅霓这样毫无前途的精神病,不如转而投奔自己,到时候他要给她安排个什么位置呢?
还是秘书吧,他喜欢,她应该也会。
兜兜转转结果为自己还是博了个秘书前程的陆予珠站在休息室门前,抬起手腕,轻轻地敲响了门板。
房间里没有传出声音,她硬着头皮拧开门把手,垂着脑袋走了进去。
陆予珠背靠门板,还未来得及关门,便险些被一只直直砸来的酒瓶一击爆头。
玻璃瓶砸在墙壁上,留下暗红的、血一般的污渍,以及一地的碎渣。
……她这两天真是跟酒杠上了。
“傅总。”陆予珠哑着嗓子装可怜。
“呵,你不要喊我傅总,”傅霓坐在那条怎么看都还是很有妓/院沙龙风格的软皮沙发里,憔悴脸色不比她好太多,“你去找薛奂。”
“去找你的学长去吧。”
他说着,又从桌上抄起一瓶酒。
陆予珠一动也不敢动。
“快他的去啊!”
砰的一声,又是一团红印在了她身后的墙壁上,傅霓气得胸膛起伏,敞开的领口里滑出了他的dna项链。
“去啊,你不是很能耐吗?”他说得咬牙切齿。
……老铁,别嘴硬了,你都要哭了。
“陆予珠,你之前是怎么说的,”傅霓站起身,大跨步走到她面前,皮鞋咯吱咯吱地踩过一地玻璃碎片,却仿佛浑然不觉,“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现在呢,现在呢!”
他抓住女a的肩膀,一天没见,她的肩膀似乎更瘦削了,这让他不由得分神片刻。
仔细一看,她的脸色也很不好。
“我在问你话,陆予珠,回答我。”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咄咄逼人、甚至是无理取闹。
但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想要确认,他能完全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
从小到大,人们不仅要将他与薛奂全方面的比较,末了感慨一句”即便是alpha也未必优秀”,连薛奂这个惯会装蒜的傻逼本身也很爱折磨他。
无论他看上什么,薛奂总是要想办法抢过来。
这次更是这样,或者说,这一次,他的危机感更是前所未有的高。
他能感觉到,薛奂对陆予珠这条属于他的狗的关注并非出于折磨他的恶趣味,而是真正的对她感兴趣了。
这太糟糕了,这太糟糕了……!
他的嘴唇在颤抖,恐怕再度被否定的、巨大的不安笼盖着他,仿佛在提醒他:即便你弑母夺权也不过如此。
你既不能掌握老宅的灯,也不能掌握自己的狗 ,你仍是等着被抛弃的孤家寡人。
“你说话……”他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他都没有察觉的哀求。
陆予珠在心里又为自己做了一通辅导,没有办法,出来混就是这样的,领导是个傻逼又能怎么样呢,她总不能放弃房子辞职。
何况就算她敢辞,她目前也不完全能保证自己可以活着走出傅氏。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抬起眼,看向了眼中含泪的傅霓。
她的眼里带着可怖的血丝,她的嗓音里似乎也带着血丝,她看着如此疲惫,薛奂一定还隐瞒了什么东西。
傅霓望着她,她却苦涩一笑,神情温柔得堪称缱绻。
她伸出手,用拇指擦拭过他溢出了一点泪水的眼眶,动作轻缓得仿佛一声叹息。
“傅总,”她语气无奈,“你明知道,我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她放下袋子,拿起傅霓冰冷的手,贴上了自己温热的脸颊。
“能让我离开您的,除非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