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与薛氏的谈判,显然是场硬仗。
陆予珠如此判断的理由,是她在下定决心跟着傅霓进了高级公寓后、真的除了准备材料外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傅霓甚至专门给她收拾出了客卧,还大发慈悲地没有让她熬个通宵。
……好贴心啊,哥,感觉尸体热热的。
站在这套挑高过的、客厅有玻璃墙的大平层里,陆予珠突然有种梦游仙境的错觉。
虽然傅霓人设算是很标准的恶毒男配霸总,但他的大平层除了格局和面积外,似乎与传统的黑白灰霸总审美并不沾边。
陆予珠看着眼前色彩极为纷繁缭乱、堆满了各种一看就是房主精心收集的千奇百怪小物件的房子,忽然想起喜欢捡亮晶晶的东西以筑巢的乌鸦。
傅霓,居然是个极繁主义者。
陆予珠还没从巨大的反差感中回神,脱掉了夹克外套的傅霓已经坐进沙发,示意她也赶紧过来,把手里的资料全放到茶几上。
傅霓的客厅茶几,其实是台黄底黑边、上用银丝螺钿拼出许多蝴蝶的漆器矮柜。
柜子抽屉只有一层,显然,这东西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性。
他的家里到处都是这种看起来比用起来好得多的玩意,连咖色的真皮沙发都盖了几块貌似与汗巾是同人所出的织花蕾丝布防尘。
穿着绿条纹衬衫的霸总陷在沙发里,周围是色彩明度远高于他灰白皮肤的家具,一下子便把他衬托得格外素净。
“……傅总,你是真的有品位的。”
陆予珠发出了十一天以来对这个天龙人恶毒男配的第一声真诚赞美。
傅霓瞥了她一眼,陆予珠便不再废话,转而提着公文包颇有眼色地蹲在了沙发边,并把包里整理好的文件都码了出来。
文件上打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尽管现在已经是官方大力提倡无纸化的时代,但那只是针对普通人罢了。
涉及诸如档案合同之类的保密内容,这群天龙人还是会采取最古老的保密措施。
文件上的谈判相关内容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双方的利益交换。
陆予珠根据自己多年来纵横深夜档狗血故事会的经验,很快就大致梳理清楚了傅薛两家之间的事情。
一切的起因,应该是傅霓这个孝子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起了杀心。
而他的私生子弟弟傅漪,陆予珠大胆猜测,傅漪能被认回来,主要就是为了帮着家里联姻。
薛氏两兄弟都不是omega,根据年轻貌美的omega是上流社会硬通货原理,出于某些理由,愿意退一步主动献诚的傅珙认回了这个漂亮儿子,让他成为了荣誉傅家人。
然而傅漪本人并不想接受这份荣誉。
所以他与自己这个想杀了母亲的便宜哥哥一拍即合,以事成之后取消联姻为代价,协助傅霓在自己家里上演了王子复仇记。
……虽说失手没完全杀死就是了。
昨天晚上她被叫过去,见证的就是两兄弟计划不完美落成后的分赃时刻。
至于薛氏,他们对联姻本身应该是无所谓的,要不然也不会同意取消婚约。
只是万事万物皆有代价,既然取消了原本的联姻,那傅氏也需要让出相应的利益——明天他们要谈的,就是这一部分。
其实在这一夜的谈判前准备里,陆予珠并没有起到端茶倒水之外的任何作用,好似傅霓让她过来的本意就是如此。
“我累了,讲个笑话吧。”
傅霓疲倦地揉了揉鼻梁骨,墨蓝色的眼睛里有着浓浓的厌烦。
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智力,只是发病时病情压过一切,清醒时蓝条又不够持久罢了。
那行吧,讲笑话就讲笑话。
古有高俅靠着蹴鞠成为宠臣,虽说被骂了快一千年,至少活着时是享受过了。
如今她陆予珠就要被迫效仿这位佞臣里的大前辈,靠着地狱笑话和眼力见让自己享受享受狐假虎威的快乐。
真是想一想就让人想死的美好人生。
陆予珠一边用一把蓝底绘各色花卉的珐琅壶为他倒茶,一边给他讲了一个关于童子军和神父的地狱笑话。
傅霓听罢,低垂眉头,像是在思索。
再抬头时,他端起茶杯,发出了一种进气多出气少的离奇的笑声。
说实话,你要是喜欢,其实可以打开搜索引擎自己整本免费盗版地狱笑话大全的。
然而她不会真的这么说,一来她并没有癫到要和自己的顶头上司顶嘴,二来她得保留自己为数不多的生存价值。
这样的折磨一直持续到了半夜十二点,也许是出于昨晚杀亲妈杀得太晚不宜健康这种考虑,傅霓看了一眼时间,旋即便将文件重新整理,然后让陆予珠也回客房好好休息。
正常情况下,一个优秀的狗腿大概会在此时说出诸如“老板你睡吧,我再干一会儿”之类的说辞云云。
但陆予珠总觉得,自己哪怕留下也没什么用,何况跟一个疑似a同的上司坐在一起干活儿,实在是太难顶。
所以她从善如流,一句晚安后立刻滚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和衣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陆予珠是被一群喷着职业香水的漂亮beta喊醒的。
这群beta帮她洗漱,随后又给她换了一身天蓝衬衫配白色千鸟格小西服的职业裙装。
一番打扮之后,他们将她塞进了公寓楼下的加长商务车里。
她把自己折叠进后排座,发现傅霓早已经坐在了旁边的位置上看电子书。
说实话,陆予珠很好奇,现在应该是中央城的早高峰时间,那么傅霓这个天龙人又要如何才能避免堵车呢?
事实证明,她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
任她千算万算,她都没能料到,司机会直接把车开上为特殊情况辟出的专用通道。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合理,天龙人出门怎么不能算是一种特殊情况呢?
大少爷驾到,统统闪开!
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完全没有顾及一路上的限速和红灯。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傅氏集团,而是一栋专门为各个阶层提供餐饮服务的、中央城有名的高级饭店,珀翠。
陆予珠之前刷到过这家饭店,因为有不少靠自媒体摆拍为生的网红都来饭店的四十五层打卡过,并发文声称这是中央城最有钱味的高空夜景,口风一致的像是通稿。
不过,傅霓并没有把包厢定在大名鼎鼎的四十五层。
用他的话说,那是只有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炫耀的地方。
……谢谢,连四十五层都没去过的人也被狠狠地攻击到了。
傅霓今天难得穿了件西装外套,贴身剪裁让他显得格外挺拔,他带着身旁的小助理走进了珀翠的大楼,眼底满是对谈判的谋划。
两人一前一后,正在大堂等待电梯,一名男子突然窜入了陆予珠视野。
“傅虹,把地还给我们!”
他慷慨大喊,但是喊错了傅霓的名字。
男子头顶的工程头盔上贴着枚还在直播的手机,像是个靠着猎奇探索为生的博主,而他今天的直播内容则是探访恶龙的洞窟。
保镖的反应远比陆予珠快得多,男子三步跑到陆予珠身前,还没来得及掏刀,保镖们便两步抓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摁倒在地。
大堂内一片混乱,傅霓却像个局外人,仍在耐心地等电梯。
直播男被保镖们迅速卸下四肢关节,又被迫打开口腔,他倒在地上,面目狰狞、双眼通红,流着涎液的模样如同一只挣扎的家畜。
电梯终于到了一楼,大门打开,傅霓带着陆予珠走了进去。
她走进电梯,换了个视角,正面看着地上的男子。
保镖们摁着他不让他离开,咒骂与哀嚎混合成了非人的呜咽。
电梯门缓缓关闭,在关闭前一瞬,陆予珠听见了安全栓被拨开的声音。
保镖们用的是消音枪,因此他死得格外安静,唯有鲜血与脑浆喷溅出来。
浓烈的红蔓延过电梯夹缝,如同那双不甘的眼睛,伸出无能的手,试图抓住电梯里神情冷漠的高等人。
陆予珠后退两步,退到了电梯边缘,想要避开这些仿佛带着诅咒的血液。
亲自射杀刺客都没有让她像此时一样遍体生寒,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电梯地板上那点正在飞快氧化变深的褐斑。
这是一个草菅人命的世界,一个整条流水线的人命加起来都不比机器昂贵的世界。
一个发生了值得蝼蚁刺杀大象的事情、而大象的秘书甚至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的、荒谬又抽象的世界。
傅霓站在她的旁边,自始至终,连眉头都不曾皱。电梯被弄脏了又如何?酒店之所以雇佣保洁,自然就是为了处理这些。
她站在电梯边缘,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正站在这个世界的分割线里。
在她之上是真正掌握一切的天龙人,生杀予夺、毫无余地;在她之下则是苦苦挣扎求生的其他人,被生杀予夺、同样毫无余地。
而她,她可能是一条幸运的野狗,为特权阶级的某一成员看中,成了奉命行事、沟通两个世界的抚慰犬。
她不必担忧像门外人一般轻易死去,却又同样无力反抗驯养者。
不同于吃肉的特权阶级、亦不同于吃草的无产阶级,她被夹在中间,优先享用着自上而下抛洒出的残羹冷炙。
——她是处理厨余垃圾的食腐动物。
“去查,看看今天的事情与薛氏到底有没有关系。”傅霓语气冷漠,光是想起薛奂那张精明的烂脸,就能让他拳头硬了。
“是。”陆予珠回答。
电梯继续爬升,五十层楼的高度并不容易到达,轿厢内一时间静可闻针。
陆予珠感到了一旁傅霓三番五次瞟过来的目光,被天龙人窥伺与被alpha窥伺的两种不爽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你的,有话说有屁放行吗?
“你被他吓到了?”傅霓终于开口。
……不,铁子,我是被你吓到了。
“没有,我怕您出事。”陆予珠又答。
谢谢你的关心,但是婉拒了哈。
“不用担心,我命硬得很。”傅霓像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与他犯病时生怕被带走的状态不一样,此刻他似乎对死亡很是不屑。
不过抛开一切不谈,他也确实应该不屑。
毕竟傅霓是什么身份?
哪怕他真的被人用刀大卸八块,傅家大概也会用目前最先进的医疗技术把他的尸块拼起来完成复活仪式。
“我觉得我也很难杀。”陆予珠笑了笑。
怎么不算呢?她明明这么胆小、无助又可怜,但是偏偏死不掉,可不就是很难杀。
气氛似乎因为几句关心和调笑而变得和缓下来,电梯终于爬上了五十层。
再开门时,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俊俏omega服务生站在门口等候。
omega服务生像是安静的木偶,簇拥着两人直到走廊尽头的包厢。
包厢大门上刻着浮世绘风格的描金浮雕,两侧摆满了鲜艳的石榴花。
大门打开,带有巨大阳台与玻璃墙的宽阔的房间里,正坐在圆桌另一端吃点心的青年抬起头,与傅霓对上了眼。
他目光锐利,像头跃跃欲试的雄狮,浑身散发着属于alpha的信息素的味道。
……就是这个味道怎么这么柔和,闻起来有点像盛开的玉兰花。
“薛概,你哥呢?”傅霓开口,很不耐烦。
名为薛概的alpha并未回答他的质问,反而笑嘻嘻地语出惊人,一句话差点干碎陆予珠的木头人面具:“呦,傅霓,你妈死了没?”
陆予珠抿着嘴,又想笑又想哭,恨不得转身就走,走的时候顺再便把包厢大门锁好。
……要死了哥,我真的服了。
这种话,以后能不能在我这个一般路过的奴才面前少说?
这是我该知道的吗?你们这群天龙人到底还能不能把我当外人了?
哦,不对。
陆予珠突然反应过来。
她的定位好像本来就不是人,而是傅霓的抚慰犬,这下轮到她恍然大悟了。
……原来,我是宠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