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四十七)
“一声问道,广而告之动静,以期周知;问道三声,聚而论之正邪,唯望速归!”
两声问道钟声从栖山发出,扩往三界。
鱼寒生站在原地,看着从前厅内涌出的曲家众人与仙门弟子。
所有人都暂且放下了眼前之事。
曲白水跑到鱼寒生身边,那张布满严肃神色的脸上还留着痛哭过的痕迹:“两声问道钟声,栖山在通知弟子们尽快回去。等到第三声的时候,就要召开集议了!”
鱼寒生扭头问他:“那你呢?准备好了吗?”
曲白水回看向她,顿了顿,重重点头。
命运眷顾,母亲未死实在万幸,但随之揭露的问题也是巨大的。
这短短一月的功夫,他几乎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感受。就在刚刚,在他看到今生牵挂在乎之人都重聚到自己面前,忽然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轻放下了。
他想,他应该跳脱开过去的恩怨,不再沉湎于无法更改的定数,而是投身到解决人族之困的道路中。
试问,她的母亲幸运成为比灵魂要好一些的活死人。可她另一个母亲呢?他爹呢?曲无竹呢?
他已经是曲家的罪人了,总要赎一赎自己的罪吧。
曲白水握紧拳头,走到前厅前曲正鸿、赫连英与段槿的面前,径直跪了下去:“父亲母亲在上,白水此次回通州实则为的是与曲家断绝关系,未料发现母亲尸身失踪。好在,母亲还活着,我也得以在成年以后再度见到那在记忆中逐渐褪去颜色的母亲的模样。”
恳切言辞间,曲白水双眸涌上泪水:“如今危机已经近在眼前,孩儿也终于明白,过往的放逐实属不智。父亲养育之恩,两位母亲挂念看护之情,白水永志不忘。来日若有所得,必定奉答高堂。恳请父亲与两位母亲恕白水今日,决心从曲家族谱除名,从此还是你们的孩儿,却不再是曲家人。”
“合该这样。”段槿不仅没有惊讶和反对,还满脸欣慰地将他扶起身:“叫你为长辈的恩怨而左右为难,也是我们的不是。”说着,不忘点一点曲正鸿:“曲家主应该没什么意见吧?孩子大了,放手让他们去走自己的路吧。”
曲正鸿叹了口气,没吱声。
赫连英皱眉,问曲白水:“你想好了吗?”
曲白水肯定道:“我想好了。”
赫连英又问:“可是因为我与无竹?”
曲白水没有否认:“您也是我的母亲,无竹是我的弟弟,我自然不会不为你们考虑。我想我能为你们做的不多,只希望有一日能以此身化成人族生存之路的一块石砖,使人族不再面临死亡的恐惧。待那一日,你们从那路上踩过,便是我今生所求了。”
赫连英:“难道你就没有怪过我们吗?”
曲白水:“那母亲可怪过我?”
赫连英没说话。
曲白水其实明白:“其实我倒希望母亲和无竹可以怪我,甚至最好可以拿我出气,去抵消一些我犯的错误。等心中的愧疚有所消散,我也才能睡个好觉啊。”
然而,又有谁不明白,曲白水年幼丧母一时负气离家最终造成如今结果,何尝是有意为之?何尝不是无辜?
可终究是负着沉重的担子过了十多年。
赫连英扁了扁嘴,忍住哭。可没忍住,终究掩面半躲到段槿身后泣不成声起来。
曲白水也是又哭又笑的,问段槿:“不知母亲有何打算?”
段槿看了眼赫连英,已经知道她如今变成这样是为了曲白水。若非今日所见,其实,她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英姿飒爽的赫连家小姐上。“人只有活着,才有修正过错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十多年,往后,也该弥补亏欠了。”
顿了顿,段槿接着道:“你安心去吧,阿英这边有我。”
赫连英泪眼婆娑地看向她,满脸不可置信。
曲正鸿从头到尾看了下来,神色复杂。却也知道,段槿的留下对赫连英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这两人间根本没自己插话的余地。
曲无竹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碧水阁弟子们一直不明所以。
曲家人的面色精彩纷呈。
曲白水郑重地作了揖,告了辞,擦了眼泪,转过了身
便正如赫连英于莲池侧畔所言,世间之事,岂是对错二字分得清的?
鱼寒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万象人间又增加一分了解。
于是,两人结伴,共往栖山。
随着第三道钟声响起,栖山内所有弟子都齐聚到了主峰。
人山人海之间,鱼寒生作为仙尊唯一的弟子,与各辈大师兄、大师姐同站一排。
掌门、仙尊、长老、牛犊峰的授课老师与幻海五山内的弟子则坐于高台之上。
山下已是深秋,山上今日阴天。
乌云便从众人的头上盖到心头似的,气氛格外沉重。
不说那些在华凌十二峰中备受煎熬的师兄师姐们,便是本辈弟子中,亦不如往日那般意气昂扬了。
蒋成峰看着底下一片愁云惨淡,忍住那一声叹息,鼓励道:“大家振作起来。”
很苍白的一句话,没起什么作用。
聂远风便道:“事情还没发生就被打垮,哪有仙门弟子的风范啊!若连你们都这样,人族还有什么希望?还不快打起精神来!咱们凡事往好处想,正因为有眼下的困境,才有你们施展拳脚,留名万世的余地啊!”
底下不知哪位弟子呛道:“修行之人贪图一个名声,修得什么仙?”
这话声音不小,在本就安静的主峰上顿时传得很远。
聂远风瞬间被噎住,一时竟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其他弟子见他堂堂长老吃瘪,心下好笑起来,气氛也跟着一改那万分的沉重。
聂远风见状,倒觉得自己被怼得值,干笑了两声,“还是咱们的弟子通透啊!”
蒋成峰心底嫌他丢人,面上却不显。接着道:“想必大家都听说了通州发生的事。”
蒋成峰重申道:“就在几日前,首个活死人在通州现身,并透露活死人已非个别现象,甚至能在数百年后将人族一分为二。”
“不知众位弟子有什么看法?”
宗主提问之下,却无人敢应,只是鸦雀无声。
蒋成峰的视线便从第一排弟子身上一个个看去,最终停留在鱼寒生的身上:“不知尊者之徒可有什么想说的?”
霎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鱼寒生。等待她能给出有价值的回答。
鱼寒生便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弟子曾与曲夫人有过短暂的交谈,她告诉我解决人死之后灵魂无处可归的希望在黄泉。却不知活死人是否亦同此法。”
聂远风紧接着道:“曲夫人?可是出自赫连家的赫连英?”
鱼寒生道:“正是。”
蒋成峰道:“咱们栖山亦有不少出自赫连氏的弟子,不知可有此事?”
赫连良骏一言不发。
其他赫连家族的弟子便道:“确有此事。”
蒋成峰接着道:“听说赫连家族的灵龟曾去过三界池,不知可还透露过其他?”
台上幻海五山中的赫连弟子道:“灵龟大人只透露过黄泉。”
栖山大长老道:“要说玄机在黄泉,倒也说的过去。黄泉八百年前一夕之间褪去万色变作黑白,想来大有说法。”
几位长老觉得有理,也跟着点头。
有弟子便道:“那要不我们派人去黄泉一探究竟?”
那幻海五山的赫连弟子摇头制止:“赫连家早就派人去过了,几百年间去过无数次,每次都毫无所获。”
蒋成峰皱眉沉思。
九瀛开口道:“我曾在黄泉见过一位颇有来历的钓鱼老人,能见活人所不能见之物,想来也属活死人一列。听其言,应当在黄泉呆过不少岁月,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闻言,蒋成峰道:“既然如此,劳烦尊者跑一趟黄泉,看看能不能再遇见那位老人。”
九瀛道:“只这缘分二字可遇而不可求,实在也不能寄希望于此。”说着,便召出太清书,将之抛于高台之上:“众位心怀同样的疑惑,便请将灵力传送入太清书中,静待答案。”
弟子们照做。
刹那间,万千光迹从万方而来,聚于一太清书之内,将整个天际照亮。
仰头看去,仿若凝起希望之塔。
太清书页随之迅速翻动着,九瀛也将难得恢复的几丝神族之力送入其中。
顿时,以太清书为中心,莹莹点点的金色光迹散满塔周。
隆隆响声自书中响起,从隐约到真切,似一道远古传来的沉吟。
终于,翻动的书页停住,出现的却是一块木牌。
“那那那那不是祖师留下的息身牌吗?”
“难道说答案在息身牌里?”
太清书可知已有之事已有之物,但唯独三界池能预测将来之事。
既然从过去无从得知答案,也只能求助于师祖了。
九瀛反应得极快,将太清书即刻收回之后,便将息身牌抛于汇聚之处。
不多时,祖师谢灵夷盘腿而坐的身影在天际出现。
鱼寒生看着随谢灵夷出现的熟悉景象,知道那里是三界池。
她似是知道栖山弟子为何寻她,开门见山道:“人族之困的希望,系于一地一花一身。”
“然时机未到,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有弟子朗声问:“要怎么等待等待多久呢?还望师祖能有更明确的指示!”
“昨日如何,明日便如何。”
话毕,谢灵夷的身影消失,息身牌重新落入九瀛手中。
蒋成峰便道:“师祖的意思是让众位弟子们继续努力修行,或有一日,能助那关键之人成事亦未可知啊!”
其实,栖山的长老们都知道这次集议不会得出什么结果。
但未免活死人一事扰乱弟子修行之心,不如一次做个澄清。
弟子们何尝不知道,只是耐不住心下惶惶。不过祖师谢灵夷的话,也算给他们定了心了。
蒋成峰接着道:“不日便是仙门大比,你们要好好准备。”
“弟子领命。”众栖山弟子整齐划一地朗声道。
如此,集议散去,各回各峰不必多说。
唯独鱼寒生感到识海之中妺坦似乎颇有震动,听她道:“寒生,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人族今日之困的罪魁祸首。”
妺坦曾将她濒死之时所见黄泉景象告知与她,是以鱼寒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安慰道:“可你不是说,先魔君之所以会去摘取黄泉岸边的曼珠沙华,是因为大先知的提醒吗?你难道忘了,他也是三界池之人?”
“是,你说的没错。可是”
“妺坦,没有可是。你我知道的都太少了,不足以推测出任何可以当真的结论。”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