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三十五)
女儿国最高的飞天塔上,可将一国之色尽收眼底。
若视线再放得远一些,妙问还能看到国都之外的绵延不知去处的母亲河。世界的边界好像因此成了虚幻,女儿国仿似无根之岛。
女皇站在他的身边,与他看着相同的风景。开口的声音也像母亲河似的,无限往外边流散去:“妙问师傅,你应当是第一次来到飞天塔顶吧。”
妙问目不斜视:“是的陛下。”
飞天塔下被侍卫看守着,旁人根本不能踏入一步。
“朕却常常来到这里,看到的都是这副景象。”
妙问将望远的视线收回,看到国都之内,乐声依旧。女儿河上,船只往来递送,渔歌想和。两岸国民随之起舞,不讲章法,却格外尽兴。
“贫僧一路上去过许多地方,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女儿国这样无忧无虑。”
“朕常思考,人是否常常不知满足。当快乐尝得够多,总想试试苦味。也许,痛苦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显现幸福的价值。”凤代卿道:“先时,凤梧帝本欲传位于其女凤丹。可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凤丹拒绝成为女儿国新一任的女皇。你知道为什么吗?”
凤代卿自问自答道:“只因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只是因为想去外面看看,就拒绝成为一国之君。”
“其实有时候,我能够理解她。女儿国本就如同世外之地,风平浪静也安逸。但有些人,天生血液里就存在激进的东西。”
“每当我觉得乏味时,我都会登上飞天塔。”
“我感到很割裂。”
“国都之内欢愉祥和,国都外的空无却叫我惶恐。”
“但女皇的责任本就是守候这片宁静啊。”
“我反复提醒着自己的职责所在,所以我这一生,从没有踏出过女儿国半步。”
“有时候,我会见见引渡人从平孟带回来的姑娘,听她们讲述外面的风景,也讲她们自己的故事。”
“当我知道她们中有人有着那样悲惨的过去时,便觉得女儿国的存在,包括我所做的事都是有意义的。”
妙问面容平静,宽慰道:“陛下,人们总是期望能去往天堂。但女儿国的人,从出生就已经在了。”
凤代卿看向身边这位僧人,眉目间总是那样温和,却同时隐藏着某种很奇怪的执拗。他带给自己的割裂感,其实并不少于飞天塔上的景观。
“那么,妙问师傅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吗?”
妙问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凤代卿笑了:“既如此,朕也不会强留你。但两日后的成婚大典,却也是断然不会取消的。”
妙问没忍住看向她,“为何?”
凤代卿看着国中一派热闹的景象:“女儿国唯有的两条进出通道,一为采买使,一为引渡人。眼下,已经有人钻空子潜入到国都之中了。这种安宁,朕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与你成婚,不过引蛇出洞。所以,朕希望妙问师傅可以配合朕。”
妙问忽然庆幸起来,但同时,隐隐有还种他不想承认的遗憾。很微弱,微弱得叫他下意识地无视了。
凤代卿见他仍旧无话,只好先礼后兵道:“若妙问师傅不想配合,你与秋音寺的众位师傅以及你师妹一家,恐怕都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见状,妙问只好答应下来,像是真因为她的威胁而选择妥协。
知道他愿意配合自己,凤代卿的心情好了不少,笑道:“朕叫鱼姑娘按你的偏好为朕选一身衣裳,没想到她选了这件。”
妙问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妙问师傅为何不敢看朕?看看朕穿这件裙子好看吗?”
这问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微风,叫他迎着风口避无可避了。
甚至贪恋其中。
妙问闭眼,睫毛发着颤,却是念起了佛。
凤代卿轻笑了一声,竟是伸出手,那涂满蔻丹的红色指甲在妙问的头上轻轻划过。随后流连在他耳边,随后搭在他宽厚的肩膀。那艳丽的红落在与世无争的白上,竟有一种意外的缱绻。凤代卿透过这红白看他淡泊平和的脸,像是隔着云上晨阳看那远山一样。
于是岿然不动的山也带着绯红了。
“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你蓄发的模样。”
长睫颤得更加厉害,妙问额间沁出了汗,连眼睛也不敢睁开。
他料想自己如今必然窘态毕露。
可凤代卿却是放过了他,转身离去了。
许久后,直到再也听不见那脚步声,额间的汗也流到了脸上,几乎沁湿了眉下的睫羽,妙问终于缓缓睁开眼。凤代卿的身影在飞天塔下出现,然后越来越远。
她没有回头,他放肆地目送她。
两日后。
整个女儿国都挂上了喜庆的红。
女皇成婚,千年未有。整个国都都陷入了新奇的期待中。
女儿国两岸铺满红色地毡不说,便是国都外母亲河的沿岸也都没有放过。甚至在始祖母亲的雕像下,也点燃了红烛。
而那位惯着僧袍的新郎官,今日也罕见地穿了红。
按照女儿国最新制定的婚规,新婚夫妇需乘船从女儿河的尽头去往始祖母亲的脚下。然后在那里,当着始祖母亲的面,当着所有国人的面,缔结永不相弃的誓约。
这一天,所有的侍卫都以酒杯取代了手中的武器。
凤代卿与妙问从喜船上下来,牵着鸾带踩上红毡,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向始祖母亲。
人们等待着她们的陛下与凤君共拜天地,可未料凤代卿却是跳过了这一步,高举手中杯盏道:“这一杯,共敬始祖母亲。愿始祖母亲永远护佑着我们!”
众人纳闷,却也都随之举杯饮下。
妙问站在凤代卿身旁,看她仰头将酒喝下,又道:“这一杯,共敬我们的国。愿女儿国永远太平欣荣!”
一杯下肚。
凤代卿接着:“这一杯,敬所有女儿。愿你们无病无灾,春有诗,夏有歌,秋有所获,冬得融融暖。四季如此,年年如此,长乐顺意!”
到这里,所有人在兴奋之余都眼眶泛红了。
“长乐顺意!长乐顺意!”她们跟着大声喊道。
“最后一杯,敬朕今日成婚。”这一次,凤代卿看向了妙问。她看着他,笑得很肆意,再次仰头喝下了这一杯。
妙问的视线从头到尾都在她身上,一瞬不瞬。
忽然,一道破空声传来。
有反应快的侍卫当即大喊道:“陛下!!!!陛下小心!!!!!护驾!!!护驾!!!!”
顿时,人仰酒翻,乱成一锅粥。
妙问却是一个箭步,挡到了凤代卿的身前。利箭在他眼中急速逼近,即将刺入心脏,他闭上了眼。
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一只素手将箭牢牢抓住了。
“师兄,你没事吧?”
妙问劫后余生般看向她,庆幸道:“寒生!”
说着,他转身搀住凤代卿,确认她没事才安下心来。
后者复杂的目光终于叫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如今危机之际,早已顾不得这许多。他避开她的眼,问鱼寒生:“眼下是何情况?”
这个时候,辛昆将那射箭之人单手拖了回来甩到鱼寒生面前。
凤代卿上前道,拿出堂堂女皇的威严:“说出幕后主使,可饶你一命。”
那人却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晚了!”
说完,人便直直往下倒去。
辛昆探她鼻息,道:“已经死了。”
随着杀手的死去,很快,一群乌泱泱的黑衣人从母亲河上来。
饶是凤代卿也不免诧异道:“竟已经潜入了这么多卧底。”
辛昆挡到鱼寒生面前,小小的身子摆出一往无前的架势,“鱼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眼下,谁也顾不得伪装身份了。鱼寒生问道:“易风流那家伙呢?”
“我把他带到荫蔽的地方躲起来了。”
也好,免得她还要分心保证易风流的安全。
鱼寒生看向那些潜伏在女儿国的人。她们全都蒙着脸,为首那位肩上趴着一只硕大蜘蛛的人修为尤其深不可测。偏偏柳玉如今以玉的形态,不能看出境界的高低。
鱼寒生捏着手心里当初海族族长给的白色贝壳。
也不知道那位海族至强者能不能越过女儿国的结界。
蜘蛛女抬步上岸,黑目沉沉,开口便道:“若尔等归顺于我,奉我为女儿国新主,我可保尔等不死。”
女相是第一个驳斥她的人:“你休想!始祖母亲是不会认可你的!”
“哦?”蜘蛛女冷笑一声,肩上蜘蛛随之吐出白丝,竟是直朝女相的面门而去。
当即,鱼寒生手握黄泉剑,将那蛛丝一剑劈断。
蜘蛛女便颇为不悦地看向她,打量了眼那把剑,眸中闪过阴毒的光:“想必这就是那把新出世的白级灵器了。唔,叫什么来着?黄泉剑?”
“倒是把不错的剑!”蜘蛛女两只眼绞着鱼寒生,“可你区区元婴之境,以为有白级灵器傍身,就能同我叫板不成?”
“莫非九瀛也来了此处?”
鱼寒生冷笑:“你还真猜对了。”
蜘蛛女神色瞬间闪过犹疑,隔了会,又癫狂般笑起来,声音也因得意像把淬了毒的倒钩:“若是九瀛殒命于此,我想仙门必然会遭受重创吧!届时,我岂不是要扬名三界!成为我族的功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仿佛泼天的荣誉近在咫尺了一般,蜘蛛女忍不住忘形大笑起来,“那便先杀你,再杀九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