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三十)
大家族内部的商议,少不得涉及部分隐秘,自然不会让鱼寒生这个外人深入参与。是以鱼寒生旁听了没一半就被适时请了出去。
可没想到她前脚刚走,后脚就被赫连英的人请了过去。
“夫人喜静,所以住处离正厅有些脚程,还请鱼姑娘见谅。”
鱼寒生摇了摇头,跟着侍女越过前宅往后院去。
曲家作为修仙大族,其内雕栏画栋、端方有序,妙趣之处毫不逊色于栖山的那几座长老峰。唯独叫鱼寒生略感可惜的地方在于,此处与栖山一样,哪怕随着日夜的更替,人间秋气渐深,它却仍维持着佳木葱茏,繁花如锦的盛春之景。这对于在栖山呆了有一段时间的她来说,难免显得有些乏味了。
不多时,隐约有潺潺水声传来。
鱼寒生在侍女的带领下越过不过三四步长的小石桥,看见底下的清澈溪流中几只小乌龟。
顺着细长的流水望去,院落中央有一座莲花池。其内莲花眼下正不顾季节的竞相绽放。而那位曲夫人,便倚坐在池沿扶栏外的飞来椅上,正向她遥遥望来,透露出一种瘦身如柳的风情。
过了桥,鱼寒生便踩上了覆满青草软泥上的石道,脚尖也跟着沾上杂草与泥点,她却并不注意,步子仍迈得极快。也正是这种心不在焉反倒叫她忽视了被自己促使得着急忙慌的领路侍女几乎飞也似的了。
远远看见这副景象的赫连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着那身着普通白叠布所制束腰白裙的姑娘一大步一大步地向她走来,而后站定到她面前,朝她拱手道:“曲夫人。”
有风袭来,吹折了鱼寒生的裙摆。恍惚中,赫连英便从这朴素的白裙中窥见了桌案上的白麻纸,有种别样宁折不弯的素净。她点了点头,示意道:“鱼姑娘请坐。”
赫连英眨了两下眼,问道:“姑娘是仙尊之徒,怎么会认得白水?”
鱼寒生笑道:“曲白水在仙人乡呆了三年,我想栖山的弟子应该都对他有所耳闻了。”
赫连英点了点头,看向池中的白莲:“本来有许多话,此刻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隔了会,她还是问道:“白水可有告诉你为何回来通州?”
鱼寒生看着赫连英蹙起的眉,倒也理解她会有此一问。毕竟曲白水自三年前去了云州就再没有回来,如今突然回来,好像还去祭拜了自己的母亲,的确引人不解。
只是眼下,她尚不知这位赫连英与曲白水的真正关系,便不敢十分将原因透露出来。想了想,她转而道:“不知曲夫人可听过不久前令公子在仙人乡前当着众人的面对曲白水言语侮辱甚至拳脚相加?”
赫连英迟缓地点了点头。
鱼寒生一时看不明白她的意思。
半晌,赫连英怔怔出神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道:“鱼姑娘,世间之事并非总是对错分明。剪不断理还乱,方是人与人之间的常态。便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们以为是却未必是。正义之士有言替天行道,所行却也未必是道。”
“在曲家,我们五个人之间是笔说不清楚的烂账。”顿了顿,她接着道:“无竹对白水多有欺凌,未必不是我放纵之故,因此我常常自觉有愧于白水。但我残躯如此,又往往使无竹奉餐床前。想他自出生就要面对侍奉我这样的母亲,不免又觉愧对我儿。有时夜深,我心中郁郁,到这莲池一坐,望见池里乌龟,想起我在赫连家时也曾是父母的骄傲,如今却成废人,何尝不是愧对了他们?等我在这池边游荡一夜,到了天明,因吹了一夜风又咳嗽起来,方觉终究也愧对了自己。”
听到这,鱼寒生不免也长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知夫人可知当年追杀曲白水并重创于你的究竟是何人?”大约得益于当初柳玉的安慰,以致这种时候,鱼寒生哪怕搜肠刮肚最终却也往往试图以仇恨来唤醒他人的意志。
赫连英笑了笑,“有曲家和赫连家,怎会容许他们活到现在呢?”
鱼寒生看不清她那笑究竟是无奈空虚多一些还是庆幸开心多一些。但隐隐间,她忽然觉得这位出自赫连家的曲夫人,尽管身份尊贵,却仍如不知归处的浮萍一般。她的心是毫无着落的,既不一颗心尽系于丈夫儿子,似乎也无力于家族荣兴。这种时候,金钱与权力的丰足既是幸运,却也导致精神进一步向虚无滑去。但于这修仙界中,生而为人,若非在修行一途有所进益,又能于何处寄托平生抱负呢?
赫连英又道:“失去希望的人生,该是多么痛苦。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受罪。”
“赫连家供奉着一只千年灵龟。据说,灵龟大人曾在三界池呆过,因而得以窥得几分天机。鱼姑娘,你可知道人死后会去往何处?”
鱼寒生摇了摇头。
赫连英扯了扯苍白的唇角,莫名有些悲凉。分明是在世之人,却仿佛时日无多一样:“我听说,三界之中,无论妖、魔还是人,死后都会以灵魂的状态继续存活。但这些灵魂却不能吃不能睡也不能与在世的亲友接触,只能终日飘荡于天地之间。不会彻底湮灭,也不会重返世间。他们带着活时的记忆独自永生,感受着那些过去渐渐忘却,最终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其实这些在仙门并不是秘密。除了内心的痛苦,亡灵还要承受身体的疼痛。随着时间的增长,灵魂会逐渐缩小。而灵魂压缩的痛楚,据说比千刀万剐还要难以忍受。”
鱼寒生皱紧了眉,忽然理解了栖山,也想到了死去的老师傅和师兄弟们。
“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灵龟大人曾透露过一点,他说一切希望都在黄泉,一切改变也会从那开始。但多余的他也不知道了。”
听完这一切,鱼寒生感到内心无比的沉重,有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明明问题近在眼前了,她却无能为力。明知道老师傅他们在受难,可除了自责心痛毫无办法。不自觉间,她握紧了拳,一股恐惧忽然从心底喷涌而出,再度唤醒了对于逝者已逝的愤恨。体内的黄泉剑,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她压制住发颤的身体,失态地匆匆告辞离去。
“鱼姑娘,”赫连英在后面叫住她,“我知道自己这么说自私了些,但白水那边,还望你多加看顾。”
鱼寒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重新迈开腿,疾步离开了。
在更清晰的了解这一切后,她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的焦急一心只想去平孟确保师叔他们的安全。
“鱼寒生!你去哪?”刚与曲家众人商议完的曲白水一出门就看见鱼寒生整个人直住一般匆匆往外走。
“鱼寒生!”曲白水快步上去拽住了她。
鱼寒生看着面前的曲白水,被唤回了几分神智,想起自己与他的约定,不免心有歉意:“我有急事要去一趟平孟。”
“耽误不得?”
“耽误不得。”
“要去多久?”
“不知道。”
曲白水松开手,交给他一张稀有的瞬移灵符:“让辛昆陪你去。”
鱼寒生感激地接过,看着他道:“抱歉。”
曲白水摇了摇头,“说好你只需要陪我回来一趟,剩下的本来就应该我自己解决。你不必抱歉,我母亲尸身被盗之事也与你无关。更何况,若不是你,我只怕还蒙在鼓里。”
多说无益,鱼寒生只道:“曲白水,当我欠你的!”走了两步后,又回过头:“其实,曲夫人挺关心你的,她只是还有心结未解。”
留下这句话,鱼寒生御剑回往云州。
一切都很顺利。在瞬移灵符的帮助下,鱼寒生次日便与辛昆抵达平孟。
眼前,除了黄沙便是天。
鱼寒生与辛昆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沙丘如山一般起伏,叫人分不清身在何处。
风在耳边猎猎作响,细沙迷眼。
辛昆艰难地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鱼寒生。她知道恩人曲白水早已把自己交给这位大姐姐了,虽然二人之间还有些陌生,但她对别人的善意与恶意向来有敏锐的直觉,知道她不会伤害自己,也做好了为她冲锋陷阵的准备。“鱼姐姐,你知道女儿国在哪里吗?”
“不知道。”
但她相信柳玉能够感知到她已经来了平孟。
果然,不一会,腰间的玉佩重新活了过来,柳玉的声音跟着响起:“圣女,你可算来了。”
“师叔他们人呢?”
“被扣着当赘婿呢!你的妙问师兄三日后就要同女皇成婚了!”
鱼寒生一时心情复杂:“近来可遇见什么危险不曾?”
柳玉想了想:“那些残害秋音寺僧人的人没有出现,倒是女儿国内发生了一些状况,许会危机到他们的安全。”
鱼寒生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事不宜迟,带我去女儿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