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本想着让姜木留在营帐的,可他说要和他们一起去,呆在这里太闷。晏生离都要拒绝他了,呼延万川还是答应了。也行,就跟着一起去罢。
村落距离营帐群好几里地,抚远将军出来送的时候,还问要不要骑马过去。想想还是算了,三匹马三个人一起过去,也是大阵仗,就怕引人注目。再说了,马牵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地方拴。
行走的时候也不是一齐走的,而是零零散散地走。呼延万川走在前面,姜木走在中间,晏生离走在后面。在晏生离的视角看,他的斜右侧方向是微驼着背的姜木,再往前一点的斜右侧是背挺得很直的呼延万川。
离营帐群越远,离村落越近,脚下的土地就越松软,踩在上面有一种要陷入的感觉,但其实不会。呼延万川走得很大方,姜木不懂这些就走得很小心。
地图上就是一条斜着的直线,从营帐群到村落,零星的几棵大树也只在旁边,“荒芜”就是此地的代名词。直线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树的标记,没有石头的标记,没有地下水的标记。
所以,他们只需要走路就好了。跟着手里的指南针,一步接着一步地往前走,就好了。
晨露之气渐渐褪去,明艳的太阳缓缓升起。耳边响起风声,呼延万川恍惚间觉得有千千万万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很轻,被风卷着一层又一层,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太阳在晏生离的斜右侧升起,那是比呼延万川更斜的斜右侧。
升起之后,天儿就开始热了,却也不是很热,仍然需要穿着厚厚的毛袄子。明明都是一个太阳,之前呼延万川觉得这里的太阳太有性格,总是说出来就让人睁不开眼睛,说离开就整个天下都灰蒙蒙的,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天下都是共太阳,是这里的云层太有性格。
借着太阳的手,把火热洒在天与地。好聪明。
热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太阳毫无遮掩直勾勾晒在身上,与身边的冷不那么自然地融合,介于不冷与不热、又冷与又热之间。问题是狡猾的云逃走之后,艳阳赠与他们的光芒太热烈。它太热情了,而他们承受不住。
姜木有兜帽,很大,连着他的裘皮外挂,算是呼延万川借给他的,也一直没还过。也许有一天会成为他的,而不再是借来的,晏生离有时候这么“恶毒”地想。在实在受不了“艳阳高照”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戴上了兜帽,遮住了右边的阳光。
晏生离也有兜帽,他穿的长袍子大都连着兜帽,为了方便。在走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戴上兜帽。太阳热情似火,而冰块如果离得太近就会化掉,化掉就什么都没有了。
唯一没有兜帽的就是呼延万川。他是皇族,穿着打扮都要得体,背上有帽子看着太失礼了。只有需要隐去身份的时候,才有可能穿着带兜帽的衣服,就像姜木身上这件裘皮外挂,是雪夜里藏匿身份的好东西。
姜木和晏生离都受了艳阳的热情侵犯,呼延万川自然也不能免俗。这是大自然的优点,无论你是乞丐还是贵族,太阳与暴雨都会降临在身上。只是乞丐无法躲避,而贵族可以藏匿,这不是大自然的错。
小自然是什么?小自然就是当呼延万川没有兜帽的时候,晏生离会加快脚步走上去,挡住艳阳的侵袭。小自然就是呼延万川从来不会客气这些,他是福亲王,他的贴身侍卫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哪怕献出生命。
再一次,在晏生离的视角看,眼前是茫茫黄土高原。他的左边是福亲王,右边是太阳,风从他们俩的中间蹿过去,像是在与他们逗乐。是用力地拂过,而不是轻轻地拂过,在他的左耳和他的右耳留下自己的痕迹。
而在姜木的视角看,他的斜右侧是并排齐肩的呼延万川与晏生离,影子在左侧被拉得长长的,姜木的影子就在后面一点,影子一直在追着影子,却怎么也追不上。
走了有多久,姜木不知道,连个大约的估计都没有。一开始还好,就是正常走路,也不觉得累,后来歇了一阵儿,再重新出发的时候疲劳感就上来了,脚步也不太听使唤,有时候还跟不上,要小跑一段。要是刚才不休息,就这么一路走到底,也许就不会这么累了。
等到太阳直溜照在肩膀上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那个村落。其实姜木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村里的房子,都是黄土盖的,看上去脆弱无比,根本抵御不了沙尘暴。要知道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恶劣天气了。
黄土房子就在眼前了,也没有人迎出来。再张望一下别的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土房子,明明院子里还晒着粮食,木杆子上也晾着衣服,可就是没有人。像是一个无人的恐怖的村子,有着新鲜的生活痕迹,可如何也找不到人气儿。
呼延万川走上前一步,手把着栅栏,往房子里面张望了一下,有人。两个不同的人影晃过,在纸糊的窗户下短暂留下了痕迹。不是什么恐怖村落,是正常的有人生活的村落。怪异之中必有蹊跷,在蹊跷中探寻,说不定能有收获。
“请问——请问这里有人吗?”呼延万川扯着嗓子喊了声。姜木这才发现他用的是乡音,长安城的乡音。
窗边一直荡来荡去的影子停了下来,接着就消失在了土墙背后。不但没声儿,也没影儿了。这里安静地连风声都没有,无论姜木这么竖起耳朵,也只能听到混杂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究竟是谁的,他也分不清了。他有些紧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可无名的紧张就是一直在,且有愈演愈烈的倾向。他其实不用紧张的,他也知道的,身边有佩刀的晏生离,他的武功高强到超出了姜木的想象范围,更有福亲王,想必他的武功也不会差,自己只要跟着他们就行了。
理智知道这些,感性不知道。无论再怎么控制呼吸,也没有办法抑制他这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的心。他像个跟班儿的小孩,悄悄站在晏生离的背后。
“老乡!我们不是坏人!”呼延万川见房子里的人始终不说话也也不出来,就又喊了起来,“我们是奉抚远将军之命,来调查狼人的!”
喊完了这几声儿,姜木的狼耳朵动了动。呼延万川和晏生离听不到的,被他给听到了。只听见里面两个年迈的声音在争论,一个是女声,一个是男声。女声不允许开门,男声想着无论是神是鬼亦或是人,都要开门。争论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又安静了下来。女声叹息,琐碎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
正如姜木听到的那样,开门的是一个年迈老翁,他身边还有一个和他同样年迈的老妪。他们的驼背都很严重,所以看上去矮小。身上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像是碎布拼凑起来的衣服。
老翁的声音沙哑又低沉,还带着浓厚的乡音,一句话出口,姜木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什么。
“你说,你们是抚远将军派来的?”老翁是这么说的。
呼延万川见多识广,这种口音对于他来说不是问题。他换上常用的社交面具,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谁第一眼看他都不会觉得这个人是坏人。
“是!”呼延万川爽快承认,“我是抚远将军派来的!专门来调查狼人的事!”
老翁盯着呼延万川看了好一会儿,又盯着晏生离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盯着躲在后面的姜木看了好一会儿。被老翁看着的时候,姜木觉得自己更加紧张了,心脏好像在脑子里跳动,快要把太阳穴给撑爆。
终于,老翁暂时卸下了防备,走进了院子里。老妪还在门口,她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纹路。岁月不饶人,在她的脸上写下了一个“苦”字。
栅栏从里面被打开,老翁黑黢黢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的嗓子里像是藏了一块石头,说话又沉重又漏风。
“进来吧。”他说。
进了里面,才知道里面比外面更加破败。虽说烧着炕,可如何也感觉不到外面和里面有什么区别。用的煤也都是劣质的,有着粗糙的味道,姜木刚进去的时候就被呛了好几口。炕上的被褥看上去比他的岁数都大,屋子正中放的桌子也缺了半个角,本来就没有多少家居摆件,还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老翁和老妪看上去都有些拘谨,萎缩在一旁,低着头。开门这件事不是随机发生的,是经过思虑的。算不上深思熟虑,但老夫妇有他们自己的道理。这里不是长安城,随身带的衣服也都是偏简朴多,可在他们眼里,这三位的衣着仍是不可想象的华丽。
和他们说话的那位,是和抚远将军同族人,其余两位都是汉人,都不是蛮子那一族的。老夫妇一直生活在边疆,从出生到变老,没见过什么世面,见来人的气势不凡,就如此简单地放下了警惕。
老妪慌慌张张把炕收拾出来,让老翁和呼延万川坐。她不傻,知道来者三人里谁是那个可以说得上话的。无论是生活在繁华到玲琅满目的长安城,还是在枯燥乏味连入眼的色彩都是单调的边疆,都必须学会读气氛。
晏生离就站在呼延万川的身后,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既不会对即将进行敏感话题的两人——主要是老翁——产生压迫感,也会在这个位置上有一定的震慑感与保护感。老妪坐在看上去布满灰尘又摇摇欲坠的桌后的长凳上,无所适从地用粗糙的手摩擦着自己饱满又破旧的灰棉袄,那棉袄都被穿得反光。姜木有些紧张,他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极力想把自己的身高缩矮,好像坐在晏生离身后的那张全屋子里看上去最新最坚固的凳子上的不是姜木,而是一个缩小再缩小的人形玩偶。
呼延万川的面具牢牢贴合在他的脸上,用“笑面虎”这个词形容也不为过。晏生离总是对他有更深一层的包容,而姜木干脆就直接认为呼延万川是一个绝顶的好人,即便有时候他也看不懂他。格局已经稳定,他们就像点与线之间的相连,互相牵制着。
“笑面虎”的手肘从炕上的小桌拿下来,他不敢太用力靠上去,唯恐怕这如危楼般摇摇欲坠的桌子在他们面前化成废墟。他看着那老翁,面上仍是挂着和善的微笑,那面具换上之后就牢牢刻在了他的脸上。
“您别害怕,我们是奉抚远将军之命前来的,只是问一问关于狼人的事情。”呼延万川把刚才在栅栏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老翁垂着脑袋,很低很低地点了点头。呼延万川是看着他的脑袋说话的,上了年纪头发就稀疏,在发丝间露出了几近于白色的头皮。挛缩与褶皱并存,就连头皮上也写满了苦字!
“您问吧。”老翁不是在说,是在嗫嚅。
进入了正题,面具便脱了下来。他有很多副面具,每一副面具都很听话,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该离开的时候离开。面具们被驯养得很好。
“闻言是这个村落的猎户在密林行猎的时候,偶遇了狼人,我想问问这是不是真的?”呼延万川的声音很严肃,像是一颗又一颗的石子在加码。
老翁这才微微抬起头,又往下点了点,像是一个拙劣的蒸汽机械。他仍旧嗫嚅着,上嘴唇与下嘴唇互文,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
“前些日子,也就是腊月之前吧,村里缺水了。”开始说话之后,老翁的声音清楚多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就想着去密林里取水。以前缺水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儿。”
“你亲眼见过狼人吗?”呼延万川问道。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很小的褶皱在眉心中间,小到几乎看不见。
老翁摇了摇头,脸颊侧泛起了名叫“愧疚”的褶皱。其实没必要愧疚,没有见到就是没有见到,可没有体验过如此生活的他们是不会懂的,连姜木也不懂为什么老翁要愧疚。
“不是我看见的……”老翁说着,抬起他那仿若重千斤的头,看着呼延万川,“是我家儿子,二树子看见的。”
“二树子?”
“是。”
呼延万川这下来了兴趣,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问道,“能不能带我见见二树子?”
听到这话,老翁先是看了看老妪,而老妪也看了看老翁。老妪先是点了点头,等到呼延万川回过头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到老妪这简短的动作了。
“二树子——”
呼延万川闻言回过头,看着老翁说话。
“他去十几里外的井那里打水了,现在也再不敢去密林。”说到这里,老翁突然像喘不上气儿似的,猛吸了好几口气,又顺着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估计一会儿他就回来,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可以等一等。”
“好,那我们等一等,打扰您了。”呼延万川的礼貌笑意又浮了上来,说话的时候还微微点头。
老翁看上去累极了。这不是一时的疲累,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叠垒起来的,已经深深地镌刻进了身体里。老妪亦是如此。
可即便如此,老翁还是让老妪给他们倒了热水,在如此缺水的情况下。小小的白瓷杯很干净,也没有缺角,乖乖畏缩在呼延万川的手里。他不渴,刚才在路上就喝了很多水,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喝了一口。晏生离也跟着喝了一口,而姜木就一直是那个不客气的样子,全喝光了。老妪又给他添满。
沉默让人痛苦。好在二树子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就传来了声响,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二树子直愣愣打开门,让他没想到的是屋子里突然出现了三个陌生的男人,一时间他呆滞了。他是一个憨厚的边疆男人,有着粗旷的脸庞和健壮的身材。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怒吼一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姜木被吓得虎躯一震,小瓷杯里的水洒了一半,晏生离则手紧紧握住自己的佩刀,倒是呼延万川,镇定自若地看着老翁。
老翁伸长了手臂,那手臂孱弱却又比定海神针都重。他往下压了压自己的手掌,让二树子别着急。老翁替他们道明了来意,二树子脸上的怒气就消了下去。
姜木识相地给二树子让出了长凳,二树子也不客气,就坐了下去。
他看着呼延万川,豪爽地说:“你们是来问狼人的吧?那问吧!”
呼延万川转了个身子,面对着二树子,而他的手肘轻轻靠在炕上的小桌的一角上,没有太用力。
“我需要知道你看见狼人的时间、地点,还有狼人具体长什么样。”呼延万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