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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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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进了那个鬼地方,湿得要命。”

    黑子落地。

    “是你自己要去的。”

    白子落地。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去。”

    黑子落地。

    “你可以不去的,皇兄——还有母后,他们都不会有微词。”

    白子落地。

    呼延万川抬起头,看着战功赫赫的抚远将军,面上颇有不满。

    “你知道我这样不完全是为了自己。”

    黑子落地。

    呼延万裕笑了。一颗白子紧跟着落下,吃掉了呼延万川的那颗黑子。

    “我当然知道,为了皇兄嘛。”他苦笑道,隐下的是长篇长段他没办法说出口的话。

    世界不是相对的,若是要较真儿,那他和皇帝还有弟弟并没有站在对立面,可也没有站在同一条线上。利益时常冲突,不至于针尖对麦芒,更像是针尖对针尖。

    呼延万川翻了个白眼,对面这人儿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本想着先给皇兄去一封信,现在想想这事儿既然都交给他办了,就不必再麻烦了。本想着等真的查出点儿什么再说,可张张嘴又说不出口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呼延万川忿忿地说,怨气十足。

    呼延万裕早就知道他的弟弟肯定没有在当时同他讲狼人这件事的时候全盘托出,不得不说这些年他成长得很迅速,骗人的时候耳朵都不会颤动了,可总是隐约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因为你没有告诉我,所以我才不知道。”呼延万裕看着他的弟弟,那个在嬉戏的时候会耍赖皮笑得咯咯乐的弟弟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可以撑起一片天心里头也攒着无数秘密的福亲王。

    四目相对,圆润的瞳仁长得一模一样,饱满且微带着神秘的棕色,粗粗看过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是兄弟,但细看五官上仍有相像的地方。

    呼延万川知道“语言欺骗”这种低劣的手段在抚远将军面前是完全没有用的。他输了棋局,落子无悔,也是时候说出来了。

    “除了异族入侵,还有别的……”呼延万川顿了顿,现下仍旧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犹豫,他清了清嗓子,“李汜说,他们的目标,可能还有你。”

    呼延万裕并没有预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答案,一瞬间他的眼睛暗了下去,但很快就又亮了起来,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微微张了张嘴,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吞咽了一下口水,拼死拼活憋出一句“我知道了”。

    心里很清楚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比想要他活下去的人多得多。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被人告知具体又是另一回事。恐惧倒是说不上,具像化之后反而踏实了。也不是让人心安的踏实,而是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的踏实。

    比起突然被人背刺,呼延万裕更愿意先收到威胁信,告知自己在某时某地会背刺。这下没人在暗处,大家都在明处。明枪总比暗箭好。

    也可以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但这个比喻太烂了。

    巧了,呼延万川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什么样的反应才是应该出现在这种情境下。理解是一码事,表现又是另一码事。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或者站在呼延万裕的角度,这种威胁对他们来说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知道的,不知道的,天晓得有多少,也许海了去了。

    呼延万川手里头还拿着黑色的棋子,一刻也停不下地把玩。他看着眼前的残局,怎么也想不出个法子来破。这一局,对于他来说无解。

    “那你打算怎么办呀?怎么样才能救我的命?”呼延万裕想要逗他的弟弟笑,只是很可惜,他失败了。

    带着手心温度的棋子被扔回了棋罐里,不巧随手扔到了一堆白棋子里,唯一的那点黑色倒是扎眼。

    “拼了命去救啊,还能怎么办呢。”话语里带着气,怎么说都不能泄忿。

    风不再温柔。

    边疆就是这样,他们要习惯。前一阵儿还像是在轻抚脸颊,现在这阵儿就像是在抽人耳光。好在风的臂长惊人,还没上脸的时候晏生离和姜木就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也不能呆在外头了,风起来的时候把沙子也都卷起来,直直就往人眼睛里钻,迷得人眼睛红红憋不住劲儿流下眼泪。

    退而求其次再退而求其次,这俩人还是回到了营帐里。营帐的质量可以称得上是好得惊人,以晏生离的听力根本听不出外面现在正在刮大风,以姜木的听力也只能听到外面在刮风,若不是亲眼所见也许他会以为外面只是似平常一样起了一阵风而已。

    之前浅陋地认为这营帐也许抵御不了沙尘暴,现在看来沙尘暴对它来说都是毛毛雨。太安静了也不是好事,有时候噪音可以夹杂在两人之间,把尴尬的氛围融化。

    晏生离盘腿坐在床上,脊背挺得直得不能再直了。他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练什么功。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姜木的灵敏耳朵动了动,呼吸声很微弱,可心跳却有力得很。

    姜木没什么事儿可以做。他不会武功,平常也没有什么爱好,偶尔会跟着李汜去钓鱼。现下干瞪着眼睛看了会儿晏生离,人也不搭理他,没办法了,只能躺回床上闭着眼睛想东想西。

    ——钓鱼。在想象中钓鱼。

    李汜没什么正经的爱好,除了喝酒看戏听说书,就是偶尔会去郊外的野河钓鱼。这个时候,他就会带上姜木,既可以给他打打下手,也算是半个保镖。若不是姜木这孩子天生瘦,没什么练武的天赋,说不定李汜还真的会送他去走镖。

    通常,都是李汜手里空空走在前面,姜木在他的身后走走跑跑,背着竹躺椅拿着竹钓竿,布囊里还有肉和酒。肉是早上他催着姜木跑到好几里之外买的,酒是前几日特意去全城最好的酒坊打的。李汜从不亏欠自己。

    到了地方,姜木给他展开竹躺椅,打开布囊,晨起露水中现切猪头肉还有余温。李汜舒舒服服在树的阴凉里躺下,手里攥着竹钓竿,眯着眼睛哼着小曲儿,“小跟班”姜木还在一旁勤勤恳恳温酒,岂不美哉。

    等到李汜困了乏了,他就把攥出温度的竹钓竿交给姜木,自己美美睡一觉。要是姜木幸运钓上鱼,这就是他的功劳,要是姜木一条鱼也没有钓上,那就是这孩子太衰了,免不了回去的路上说他几句发发牢骚。

    姜木却从来都不在意这些,李汜能够带他出来,他就很开心了。平时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他从来都不可以走到太远的地方,大部分时间就在从小长大的那条街活动。熟悉到卖肉铺子的伙计看到他就知道他要买什么,连话都接不上。

    所以对于他来说,运气好就是可以吃上鲜香嫩滑的烤鱼,运气不好就是可以出“远门”玩一趟。他不会抱怨丝毫,甚至反而有那么一点感激。

    只是“钓鱼”这个兴趣爱好,对于李汜来说吸引力实在是太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看戏之后,一个月里回家次数掰着一只手数都嫌多,也不再带着姜木去钓鱼了。

    略微有一些遗憾,倒不是这个活动有多吸引姜木,他只是喜欢看着溪水汩汩不尽地湍流,看着鱼儿在水下嬉戏,看着石头在被打水漂之后一下一下弹跳最后沉底的景象。不过断了念想也好,就不再会那么想了。

    只是那口最新鲜最喷香的烤鱼,总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没办法,人本馋。

    晏生离对吃食没什么执念,只要有一口且饿不死就行了。跟着福亲王吃过国宴的手艺,也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啃过树皮,好在这种情况只有一次。

    他的人生中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做的任何别的事情都是在为这件重要的事情而服务。其他的,他不在乎。

    小时候家里经常穷得揭不开锅,母亲又生病不断,无力把他养大,斟酌再三把他送到了皇宫学武功,包吃包住也有个盼头,练出名堂就留在达官贵人身边当侍卫,练不出什么名堂出来也能走镖,肯吃苦头就不怕没饭吃。

    好在他每日都下了功夫,这么多年哭着笑着也就过来了。过了选拔,正式成为了福亲王的贴身侍卫。每月有了固定的俸禄,也给家里修缮了房屋,母亲也不再需要强忍着病痛了,可以去看大夫开药。

    他是既悲哀又幸运的人。进了皇宫学了武功之后就没想过别的,只想着能留在这四四方方的格子里,也算是能保了母亲和自己的生计,这是幸运。悲哀,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别的,一次都没有,看到街边玩耍的孩子也不曾羡慕过,他不敢。一旦那种羡慕之情流露出一点,就会像洪水泄出大坝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会一心二用。在边疆的生活纵然枯燥不已,可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且是很重要的任务,那他在此期间就不会想别的。所有的行为,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福亲王的意志来服务。

    他练功,他运气,他冥想。坦然承受痛苦,坦然享受痛苦。

    很少很少的时候,也许每月就那么一瞬,他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几乎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最后没办法了才送入皇宫。病到很重了,才勉强肯抓一副药吃,还没痊愈就要去做工。

    唯一令她骄傲的,便是她的儿子。拥有和她一样的坚强意志品质,肯吃苦肯耐劳,从来都不发牢骚。是绝佳的皇家贴身侍卫,忠诚又忠贞,没有强烈突出的个人性格,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从不受人垂怜,也不被人注意,像是福亲王的影子。

    但他有个秘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在这个秘密面前,他是如此卑微又如此无能。他几乎把所有的情绪都献给了这个秘密,高兴与悲伤,窃喜与伤感。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拥有的和未曾拥有的,来守护这个秘密。

    见到姜木之后,晏生离知道,他的那个小小愿望,像是光影下的泡泡一下,“啪”一声就破了,那泡泡水溅到了他的眼睛里,刺痛到让他流下了宝贵的眼泪。

    他的眼泪只为那个秘密而流。

    姜木睁开眼睛,看见晏生离仍旧维持原样不动,再竖起耳朵听,呼吸声与心跳声一样轻微,不再像刚才那样强壮有力。

    此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要开口,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又闭上,还是决定不说。

    很安静,所以不再侧耳倾听呼吸声与心跳声,而是用力听营帐外面的声音。风声几近绝迹,也许外面还有微风,但也不至于是再像刚才那样把人给吹跑的力度了。

    静悄悄的,姜木起身从仿佛有胶水的床上起来,蹑着手蹑着脚从床角走到营帐口。紧张到脖子都僵硬,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慢慢回头的时候就瞧见晏生离仍旧一动未动,连姜木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了。

    想必晏生离肯定是知道他起身离开了,但这个举动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就说明姜木已经得到了默许。既然寄人篱下,就要伏低做小,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出了营帐,可以感受到外面的风小了很多。虽然风仍旧会把沙子带起来,又迷进眼睛里,但早已没有刚才仿佛沙尘暴的架势了。

    姜木裹紧自己的衣服,半迷着眼睛走在营帐群里。外头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除了他自己,士兵、伙夫都进了营帐里。边疆的风磨人,待久了总吃不消。

    那棵大树是去不得了,就怕在上面的时候,邪风突然变大,那他就真的骑虎难下了。

    想来想去,还是进了那个里外两个样子的“药房”。草药的味道,总比沙子又苦又腥的味道好闻。

    姜木站在“药房”门口,拍了拍营帐的门帘,这帘子厚实,还不确定里面能不能听到。好一会儿都没人答应,他又试了些力气拍了拍门帘,这下子有人答应了。是朱鹭的师傅。

    掀了帘子进去,里面暖烘烘的,草药的味道更甚。之前进来的时候的确不习惯,整个人像是泡在药里,晕晕乎乎的,现在就好多了。也许是刚才喝了苦得不行的药,耐受力更强了。

    就连里面的光也是暖洋洋的。木桌上点着灯,师傅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细细闻还有油墨的味道。朱鹭高高站在梯子上,手里头拿的应该是药方。她在帮师傅配药。

    “你来啦!”仍旧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

    姜木这时候竟有一些腼腆,他双臂乖乖下垂,右手捻了捻手掌心里的肉。

    “嗯。”他说。

    “有什么事儿吗?”朱鹭也就刚刚他进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其他时候目光都在药方和一格接着一格的小抽屉里。每每打开一格抽屉,对于姜木来说都有一股别致的苦味窜出来。

    姜木摇了摇头,“没事儿,在营帐里呆不住。”他历来喜欢实话实说。

    “那你帮我一个忙吧,把桌子上那些分类好的药都包起来。”朱鹭也一点儿不客气。

    姜木闻言看向宽大到可以当床的木桌,上面有一摞又一摞的的药,地下垫的是牛皮纸,边上还有一些细绳。他没做过这事儿,但可以慢慢学慢慢来。

    “好。”他说道。

    姜木随手搬了一把椅子,就坐在桌前帮着朱鹭打包这些药。

    耐下性子做事的时候,才发现每一方药剂散发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有些苦得离谱,有些又没那么苦,还有一些甚至能闻到一丝甜。这些草药,他认识的不多,只看得出一些柠檬、八角、桂皮之类常见的,其他的对于他来说好像都长得差不多。

    牛皮纸四四方方叠好,再用毛糙的细绳扎起来。他做得不算好,还有点毛手毛脚的,时不时就把草药弄散了,这时候他就会心虚地瞟一眼朱鹭,再更心虚地瞟一眼师傅,好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也许注意到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做多了,也就熟能生巧,没那么毛手毛脚了。看着四四方方的厚实的牛皮纸,整整齐齐叠起来,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微小的成就感。

    抬起头看了看朱鹭,她像是百灵鸟一样“飞”来“飞”去,拿药称药一气呵成。又看了看师傅,他还在写药方,蝇头小楷漂亮得很。

    姜木挑了挑眉眼又眨了眨眼睛,接着帮朱鹭整理药剂。

    他已经听不到外头的风了,里面也安静得很,能听到朱鹭轻盈的呼吸声和师傅带了岁数的呼吸声。心跳仍旧有力。

    心里一丝杂念也没有,专注做手里的事情,像是一种特别的冥想。在一呼一吸间,感受自己的存在,接受自己的特殊。

    打包药剂的间隙,还帮着师傅磨墨,墨石在砚台上摩擦的声音也让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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