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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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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鹭就是这样的性格——张扬外放。哪怕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她也会调动所有的力气去做,而且在外人看来她仍旧是兴冲冲。即便她再不喜欢浪费时间在煮茶煎药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上,但每当师傅要求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还是会第一时间烧水煎药。

    她的师傅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不仅仅在她看来,别人也是这么看的。他们都来自延安郡,在那里出生长大。无父无母的她遇到了师傅,很幸运不用刚刚出生就死在荒郊野外,也健康地长大了。

    在外人看来“好心到满溢出来”的师傅捡到了一个女孩,没有想到送养给别人,反而自己养大。本身自己的生活就过得很苦了,明明医术一点也不差,却一年四季门可罗雀,常常揭不开锅,现在还要养一个看上去病怏怏的婴儿。

    可以被传闻传言传唱的故事永远都会有一个让大家都想得到但都不敢想的转折,朱鹭很幸运,师傅也很幸运。她并没有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幸死掉,而师傅也遇到了贵人,可以让他进军营当大夫,有固定的收入和住所,而且在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生计问题了。

    每次煎药的时候,朱鹭都在想同一个问题,确切一点来说,她都带着一点儿埋怨地认为,师傅在延安郡的时候这么久以来怀才不遇,都是因为他配的药实在是太苦了。还没有煎的时候就很苦,煎的时候坐在一旁都跟着一起苦,更别提喝进肚子里了。

    朱鹭喝过,从前生病的时候,师傅也给她配药,配的都是狠药。即便知道喝了之后睡一觉,醒来就能保准神清气爽,但喝进肚子里实在需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天晓得小时候她是怎么喝下去的,每一次都是长时间的斗智斗勇,师傅也不止一次提起她曾经因为不想喝药而揪下一把他的白胡子。

    不记得了,朱鹭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她是真的不记得了。不过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现在她还要喝这种苦到让人流泪的药——她真的看到过那些强壮的士兵因为这种苦药而流泪——她一定会再揪下一把师傅的白胡子的。

    不知道这副药是给谁的,但那位可怜的幸运儿真是要倒霉了。这么久以来,朱鹭还是第一次煎这种药,苦到连蒸汽都无法忍受。她捏住鼻子,往火里添了一些劈得很细的柴,身下的马扎差点因为她的动作侧翻。

    火烧得大了一些,估摸着马上就要沸腾第三次了,朱鹭就打开了药罐子的盖子,她有准备,知道味道不会好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姜木当然没有这个准备。

    姜木“哇”了一声,慌忙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他本来还想蹲下来,以便可以近距离观看煎药的过程,但现在他根本不想动,又觉得突然离开不是特别好,反而坐立难安。

    朱鹭被他吓了一跳,幸好没有从马扎上摔下来。今天阳光正好,她穿的是最宝贝的粉裙,她可不想被很难洗掉的泥土沾染。

    她侧抬起头,微皱着眉头,看着姜木,问:“你有事儿吗?”

    姜木点了点头,他确实有事。如果不是有事,他就算在闲着,也不会来找朱鹭的。他有点愣,但也不傻,看得出来朱鹭因为某个他尚未得知的原因,而不待见他。

    “什么事儿?”朱鹭又问。

    他仍旧捂着鼻子和嘴巴,好像稍微放松一点,这苦味儿就会钻进他的一呼一吸之间。心里即便清楚,并不会有多大的害处,但如何也受不了这种苦味,比人间还要苦。

    姜木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松开一点捂得严严实实的手——不行,这个距离不行。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次小心翼翼拿开手——这个距离勉强可以。

    “你的师傅,让我来找你。”姜木的声音闷闷的,说完一句就要歇一会儿,“这药,是给我的。”

    朱鹭听到之后就笑了出来,太戏剧性了,原来这个倒霉蛋是他呀。想来也是,据她所知伤病员里没有需要煎药的,而再据她并不那么靠谱但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一点用场的医术所知,姜木大病初愈,仍需要巩固一副药。

    “那,恭喜你了!”朱鹭一开始只是弯眉笑,后面看着姜木这个滑稽的样子,就变成了捂着肚子坐在马扎上乱笑一通。

    姜木又往后退了一步,这种苦是他受不了的,他也一时接受不了自己即将要服下这剂苦药的现实,这是一种特别的酷刑。

    “一定要喝吗?”姜木问道。这问题有点傻,他也承认,但当一个人想要逃避的时候,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哪怕问出来会显得自己很傻,那也要说出口。

    朱鹭看上去很高兴,不是那种刻意挑起的高兴,而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姜木看得出来。即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朱鹭在知道他要喝这副药的时候,会这么开心,但开心总不是一件坏事。

    “嗯!”朱鹭用力点了点头,“一定要喝的!”

    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因为可以看着姜木喝下这方药,就这么简单。

    烧得发红的药罐滚了第三次,朱鹭转过身,接下来的所有动作都熟练万分,因为她已经做了上千次。拿起放在身旁的铁钳把烧得发红的木头从陶炉里拿出来,铁钳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粗厚的抹布遮住药罐子的盖子,她轻轻揭开,里头是还在沸腾的苦药。

    朱鹭故意逗他,“你是直接用药罐子喝,还是——”,笑眯眯到瞳仁都看不见。

    姜木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怎么能行——”他大声说道,但很快他就知道朱鹭在逗他玩。

    煎药的棚子是临时搭建的,那里有阴凉,也很安静,好像药剂的苦都深深浸入了附近的一切,除了朱鹭和她的师傅,极少有人靠近那里。

    此时此刻,那里竟然传出了欢愉笑声,引得在营帐外休息的士兵们纷纷侧目。

    如果呼延万川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故事的所有进程都加快?会不会一切在这里折断,然后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如果”永远都只是如果,他不会看到这一幕,甚至不会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一幕。故事会慢慢讲,挣扎着努力抽出的新枝永远不会折断,结局早已在冥冥中注定。

    同样冥冥注定的,是他们终会走出这片密林,带着他们的不安与烦恼。在走出去的那一刻,一切都烟消云散,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的那一刻,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湿疹就尽数消失了。

    感官回到了自身,呼延万川的背上早已布满了冷汗,浸润了他的贴身衣物。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出汗的,意识到的时候身上就都是汗了。不是疲惫引起的,他感到略微的疲惫,但并不足以让衣物浸湿。

    是他的情绪导致的,仿佛一锅乱炖般的情绪,如何也无法找到一个词来形容。不安、紧张、焦躁、无奈……也许还有一点思念,一点逃避,一点勇敢。很久之前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一切,但某个时间点他坠落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弄丢了。

    休息,已经无法让他的精神世界休息,它需要的是被重建,但“休息”这个行为可以让他的身体休息。

    密林里有很多石头,密林与黄沙地的交界点也有很多石头。随意抬眼找了一块可以让两个人同时靠在一起的石头,呼延万川的背重重靠了上去,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直与他间距适当距离的晏生离快走两步追了上来,照例隔了一个身位的距离,和他一起背靠在石头上。

    他们没说话。

    呼延万川手里拿着没什么水分的馒头,掰开来的时候那些白白的馒头屑掉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引来一群蚂蚁。这密林邪门,密林里的蚂蚁也邪门,不知道平时都吃些什么,每一只都长得很大。

    蚂蚁排成一列,像是一条黑色的细线,包围住了那些在它们看来简直是庞然大物的馒头屑,接着开始辛勤地搬运。

    馒头实在是索然无味,在走进密林又走出密林之后,呼延万川已经不想再自找苦吃了,哪怕一点点也不想。他的拇指与食指捏住馒头的一角,慢慢摩挲又摩挲,馒头屑源源不断地掉到地上,原本列成黑线的蚂蚁四散,追逐着这些从天而降的礼物。

    呼延万川就这么看着,脸庞越发消瘦,颧骨高高突起,目光虽然一直在细小的蚂蚁身上,但里头的神儿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晏生离眯起眼睛,看着一望无际的荒漠。嘴巴里像是装了蒸汽机械,上下不断咬合,时不时喝一口水。馒头很难吃,但他需要时刻保存体力,多喝水有助他下咽这些唯一作用是饱腹的干粮。

    这里的地理环境实在是奇怪,望着荒漠的晏生离这么想。密林的一边还有干燥到像是要碎裂的泥土,密林的另一边就是粗沙砾的荒漠,这片神秘的密林像是一个分割点,悄悄把水源藏在了里面。

    密林里的溪流很清澈,他们还没有搞清楚源头到底从哪里来,也许是地下水。走在密林里的时候,溪流声也是不间断的,一点儿也不缓慢,反而很湍很急。水很清澈,喝起来也是甘甜的。

    像是在经受一种酷刑般,光是咽下这些馒头就很苦难。眼前的沙砾倒上一点水再团成一个团,吃进嘴里也会是这种感觉吧。很干,无味,就连饱腹感都要另说。

    等到晏生离手里头的碎成一块又一块的馒头都咽下去了,呼延万川手里的馒头也都如数赠予了这里的蚂蚁。这是他和它们第一次见面,就献上了这么慷慨的见面礼,也许还会有下次。

    巨石离开了他们的身体。呼延万川先走,拉开一定距离之后,晏生离再跟上,这像是已经维持了千百年不变的规律。

    太阳很好,太阳太好了,太阳简直完美无缺。照在头发上,照在身体上,照在因为微微低头而露出来的白皙的脖颈上。心上的湿疹慢慢消退,风和阳光揉杂在一起。

    笑声是存在于煎药的那个棚子下,离开了棚子,笑声也会消失在风里。这里的风知晓太多秘密了,它时不时附上幸运儿的肩头,倾听那些说不出口的心声。

    玩笑终归是玩笑,朱鹭不会让姜木直接嘴对着煎药的药罐子喝那些苦得无与伦比的药的,——这不卫生。药罐子并不只是为了他一个人服务。

    棚子下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盖了白布的陈旧木箱子,木箱子里面有一摞白白胖胖的碗。朱鹭从里面拿了一个最白最胖的碗,把已经适应了室外温度的滚了三滚的药剂倒了进去。

    闻上去没那么苦了,但看上去仍然很苦。颜色很深,像是从可以生长出肥沃粮食的地里,随手抓了一把泥土,然后撒进滚烫的水里。

    好在姜木相信朱鹭的师傅。他只见过一面,这一面中没有任何交流,但莫名就是相信。轻易的相信从来都不是好事,他自己也知道,可相信了之后就不会再去想这个了。

    不想让朱鹭看到自己喝药时的样子,自觉丑陋,同样也不想要任何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不涉及自尊问题,他只是有点害羞,这种害羞来自于本能。

    手里端着白胖的碗之后,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机灵地上树了。每一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迈出的每一个步子伸出的每一次手都要仔细,若是摔下来他自己倒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是手里的药必定要洒了。朱鹭生气的样子,他不敢想象。

    屁股刚刚坐实,手里的药刚刚喝上第一口,还没有咽下去,就看见远处两个黑点慢慢向着营帐群走进。就算是以他的视力,也没有办法看清两个黑点的样子,但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个黑点是谁。

    他狠狠呛了一口。手里的白胖没有端稳,苦口良药洒出去小半碗。好在身边和树下都没有人,四周向下看看也没有人在注意他。

    呛了之后,苦味就不只在口腔了,鼻腔和胸腔感觉都弥漫着这种苦里苦气。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定睛往前一看,黑点越来越近,他已经能模糊看见呼延万川的脸了。

    姜木有些着急,纵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急。手里的药剂苦味一点儿也没有散,但他需要赶快喝掉。一饮而尽之前往往需要一些心理建设,他着急得很,没有这么做,捏着鼻子就往里干。

    喉咙在排斥药剂,意志力努力把药剂往下按。

    该庆幸刚才洒了小半碗,不然姜木还真不一定能喝下去。苦,苦到皱眉睁不开眼,像是泥土和草药混在一起的苦腥味。稍微把意识往回抓了一点,他就急吼吼要下树了。白胖的碗里药剂空了,只有微微的痕迹。眨眼间,他就落到了地上。

    着急是真的,着急上脸也是真的。姜木拿出了全部的速度,跑到刚才穿出欢愉笑声的棚子里,朱鹭早就不在那里了,炉子里空空,之前还红着脸的细柴已经死掉,苦味也散在了风里。

    姜木不是来找朱鹭的,不知道手里的白胖该放在哪里,但放在它原本的地方总不会太错。碗落在陈旧的木桌上,里面的药渍似笑非笑。他这才想起嘴边肯定有苦药流下来的痕迹,又匆匆往营帐跑,在门口晒太阳的士兵们的目光都跟着他的身影。

    跑步时带起来的风吹进嘴里,一开始风还是苦的,快跑到营帐的时候风就变成甜的了。姜木这才明白原来之前苦是因为他的嘴里苦。风是甜的。

    掀开帘子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是鲁莽了,站到镜子前的他还是喘着粗气的。定睛往镜子看,像是在井中窥探月亮,如何也找不到缺掉的那一角。靠近了,人都快掉进井里了,才看到缺掉的那一角。

    嘴角黑黑的,明知是药剂,但总觉得像是在哪里摔倒了,哪怕知道实情的姜木也这么认为。随手边就有帕子,也不顾及之前是用来擦什么的了,拿起就猛擦,一点儿也不给自己留情面。

    猛擦是没有用的,这种事情急不得,倒是快把他的脸皮都擦掉了,本身就薄。强耐着性子,用帕子的一角来擦嘴的一角。根本不用任何力气,轻轻一擦就掉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姜木憋着一口气。没有之前那么病怏怏的,精神气儿不错,就是头发有点乱。搬了凳子坐在镜子前,开始整理他的头发。本身发质不是特别好,粗糙如枯草,也不如墨深,但保持整齐是必要的,刚才跑起来的时候太疯,吹得乱七八糟。

    整理到了一半,姜木才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他这是在做什么?又不是春天的蝴蝶,就算心中想要翩翩飞也要有个度。

    心中憋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也不管头发有多乱糟了,竟像是生气的河豚一样走出了营帐。

    完了,栽了,鸵鸟要钻进沙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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