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夜明明那么深,但天亮好像也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情。
边疆的风自然不是姜木这个小身板可以承受的,被晏生离拉扯着回来的时候还好,脱掉厚重的衣服躺下来的时候也还好,翻来覆去终于强迫自己入梦的时候还好,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变了,像是被人置换了脑袋,怎么都抬不起头来,鼻子里也塞满了东西,嗓子像是被火燎过。
营帐里的所有光源都被吹灭了,天不知道亮了有多久;明明夜里还凉得很,白天就有些热了。
姜木知道自己生病了,虽然脑袋里现在都是浆糊,但还是抱着一丝期望,费了些气力抬起头,现实就给了他重重一击——营帐里现在只有他一人了。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因为醒来的时候营帐分外安静,可通过自己意识到这个现实,还是有些打击到正在病中的他。
晏生离呢?呼延万川呢?那些看起来强壮得像石头一样的士兵呢?这里是军营,总该有大夫吧。
“啪”一声,姜木沉重的灌满浆糊的脑袋又重回到软硬适中的枕头上。身边也没有一杯水,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
生病的时候,思绪都不是自己的。姜木竟会觉得他们是想要把他饿死,但如果去问他,他认知里的“他们”都有谁,他还真说不上来。晏生离虽然讨厌他,还做出了如此惊人的举动,可总也不敢在呼延万川面前让他活生生死掉,呼延万川就更不可能了,姜木心里很清楚,他们需要他。还有呼延万川的哥哥,他们在同一立场,更需要他活着。
现在的姜木,像是一条濒临干涸的溪流,也许可以自救,但自我认知里他无法自救。天人交战之后,他决定任由自己干涸。闭眼,把自己埋在厚重又干巴巴的被子里,出更多的汗,说不定能好,说不定好不了。
一切结果,交由老天爷决定。
把选择权交由老天爷决定的,不止是姜木这个没什么经验经历的成年男子,还有走路走到双腿都快废掉的晏生离和呼延万川。
抚远将军给他们的地图确实好用,是很详细的作战地图,连哪里有适合隐藏的大树都标明,这样他们就不会在环视东南西北都长得一样的边疆迷失方向了。
路途不甚遥远,可都不是平地,时不时需要爬高走低,在这上面他们就花费了不少力气耗费了不少时间。
太阳已然升起到让他们都有些睁不开眼的高度,晏生离站到了呼延万川身侧,刚好帮他挡住了刺眼的光线。走走又停停,在适合歇脚的地方休息一会儿补充水分,过一会儿再接着往前走。
出行前就斟酌过,比起先去村落打草惊蛇,不如先去发现狼人行踪的树林。在资源如此匮乏的地方,能有树林,想必这树林肯定也很邪门,那他们就更要去看看了。
走了得有好一会儿,脚掌心都觉得疼,终于得以眺望到一丝绿影。有了希望之后,就不再觉得路难走了。
一步接着一步,脚踏实地走在路上。风吹过,丝丝缕缕的黑发稍稍缠绕在一起,但很快又分开。
离得更近了,风甚至还把植物特有的草腥味带了过来。确实奇怪,明明走到现在,他们周围已经没有任何植物了,就连风滚草都没有,可眼前却有一片密林,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小,怪不得村落里的人会来这里打猎。
再走近,呼延万川就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一片密林。有水的地方就有植物,种子都聪明得很,知道该在哪里落地生根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汩汩流水声来自于密林附近的溪流,延伸着溪流的方向,就是长得很高很高的大树。到底有多高?晏生离随意看了一眼,大约有三个王爷这么高吧。
遇到水源自然不能放过。呼延万川半跪在湿润的黑色泥土上,慢慢俯下身来,将纤长的手缓缓伸入清澈的溪流中,掬起一捧水,送入口中。是很甘甜的水,也怪不得这里会有密林,更别提动物。
呼延万川喝足了水,拖着身体站起来。长长的袍子,膝盖上有一些泥土,是湿润的黑色的泥土,被呼延万川随手拍掉。
晏生离一直站在他的旁边,呈戒备姿势。这里不再是抚远将军的势力范围,他们都知道,危险可能从四面八方向他们突袭。
他们有后天培养的默契,交换了位置之后,晏生离拿着他们的皮水囊,灌入溪水,等到两个皮水囊都灌得满满当当的,他才像刚刚呼延万川做的那样,弯下一直挺得直直的脊背,布满老茧的手伸入冰凉的溪流里,堪堪掬一捧水,再用很快的速度喝干净。起身的时候,轻轻抖了抖袍子,依依不舍的泥土便掉了下去,与地上的泥土融为一体。
“走吧。”呼延万川说。晏生离一如既往跟在他的后面,点了点头。
一边走,一边展开地图,脚踩的地面更加凹凸不平了,湿润的泥土不会平整,偶尔窜出来的石头像是横路讨要一个摔跤。但呼延万川并不担心这些,他知道当自己的眼睛看着地图的时候,身边的晏生离会帮他看着路的。
地图很大,呼延万川折了又折,把抚远将军用红点标记的一面展在面前。一共有两个红点,红点标记的地方就是村民们发现狼人行踪的地方。
进了密林,手里的指南针仍旧有用,但心中总有些忌惮。树太高了,高到吓人,晏生离错误估计了每一棵树的高度,并不是三个王爷那样高,起码得有十个。像是身边被一圈又一圈的巨人围住,下一个眨眼间就会把他们吞吃入肚。
两个红点虽然距离不远,但根据地图上的记号,如果从一点到另一点,将会跨越一个深坑。借着从树隙中投下来的光,呼延万川对着珍贵的地图看了又看,这两个点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都不算得上近,要做方便现在也方便以后的选择。
最终,呼延万川选择了距离深坑稍微远一点的红点。一来是还不熟悉这片密林,每一步都要走得谨慎一些,二来万一不测遇上了狼人,离深坑远一点,跑的时候也更安全。
是的,他们不会和除却姜木以外的狼人进行任何正面接触,往后所有的接触也都会在谨小慎微的前提下。
精致的圆形指南针乖乖躺在呼延万川的手心里,直指南方。呼延万川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指南针,把地图收好,重新出发。
脚踏更实了。
其实,姜木醒过来的时候,呼延万川和晏生离不过才刚刚离开营帐群。若是他没有生病,当时再麻利点儿起床换衣服,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是否同意他一起去是一回事,把他丢在营帐里就又是另一回事。
但,没有如果。
再一次从痛苦的睡梦中醒过来,是因为感觉有人在用湿润的毛巾擦拭他的脸颊。整个人仿佛在燃烧,眼睑也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给糊住了,与自我意识挣扎之后,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在他眼前的,是一位女子。营帐里的油灯都被点亮,门帘被卷起一条缝隙,好让空气流通。当然,姜木的眼前还是模糊一片的,像是有一团萦绕不散的雾气。
——眼睛好干啊……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姜木,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的全身上下都被火烤过一遍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睁眼,再闭眼,再睁眼,再闭眼。简单的眨眼动作,对现在的姜木来说都有些困难。好在他的身体没有辜负他,睁眼与闭眼之间,眼前的雾气消失了。
“你醒啦!”是一个跳脱欢快的女音,接着这女子走到姜木的面前。
终于,他看清楚了眼前的是谁——不认识。不过没关系,首先看面相就不觉得是坏人,其次能进来这守卫颇森严的军营,想必就是军营里的人。
——是大夫吗?
这个问题刚刚抛出来,姜木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位跳脱又欢快的女子,又拧了一遍毛巾,小步又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准备掀开被子帮他擦拭身体,被动作慢得要命但又在病中有那么一点儿子倔的姜木制止了。
姑娘并不生气,像是知道病中的姜木力气绝对比不过她似的,强硬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强硬掀开已经被体温捂得热热的被子,紧接着撸起姜木的袖子,用微凉的还带着水汽儿的毛巾使劲擦他的手臂。
“我是大夫,你要听我的,知道吗?”姑娘的声音像是春天的百灵鸟,只是她有些自说自话,一点儿都没有顾及姜木的想法。
姜木连微弱的反抗都没有,就直接放弃了。既然这位看上去年纪还没有他大的自称为“大夫”的姑娘非要用这种方式照顾他,那就随她去了。不得不说看着瘦瘦小小的姑娘,力气是真的大,柔软的毛巾在她手里就变成了砂纸,让他的双臂都火辣辣的疼。
纵然不知道为什么发烧了要用毛巾擦手臂,但擦过之后姜木确实感觉好多了,至少脑袋里不全是浆糊了,鼻子也舒服了很多。
侧着挪动了一下头,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娘,在并不宽敞的营帐里忙来忙去。虽说看着瘦小,但做事情着实很麻利,樱桃小嘴像是在踩纺织车,百灵鸟在营帐里鸣叫个不停。
“我是大夫,又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
是那个名字很奇怪的家伙,他莫名其妙来找我,说你生病了。
我本来以为你是受伤了才发烧,没想到你根本就不是这里的士兵。
放心吧,不是什么大问题,煎一服汤药,再睡一夜,第二天就保准你生龙活虎的!”
姜木也不回应她,就看着这姑娘像是飞一般跑来跑去。把铜盆里的水“哗啦”一下就泼了出去,又拧干毛巾挂在架子上,还顺便帮着把晏生离已经铺得平整洁净的床又铺了一遍,最后手持铁钳夹了两块煤送进暖炉里。
“对了,我还没有介绍自己呢,我叫朱鹭,是这里的大夫。”姑娘说完,就利落无比地掀开帘子,离开了已经被暖炉烧得热烘烘的营帐。
真是有意思,姜木无奈中带着笑。等到朱鹭走了之后,姜木才在脑海中渐渐刻画出了她的模样。人如其名,朱鹭长得也像是鹭。瘦瘦小小一只,裹在暖融融的白毛里,聪明伶俐做事麻利。
只不过现在营帐里都是她好心点亮的光源,亮得姜木闭上眼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最终还是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作为一个生病人,只睡觉不做事应该也不为过。闭上眼睛之后,睡意就缓慢袭来。
差一点儿就要掉入梦境了,姜木被朱鹭的声音惊醒。她的声音太高太跳,根本无法忽视。
“先别睡,把这碗药趁热喝了。”说着,朱鹭就坐到了姜木的身边,非要托着他的脖颈喂他喝药。
姜木自然受不了这种自来熟的热情,强烈的意志力与对这份热情的不适感让他拖着病体从床上直起来,接过朱鹭手里这碗和她一样热情到冒着氤氲之气的深褐色的药。闻上去就很苦,喝起来比闻起来苦千万倍。
闭眼,紧皱眉头,捏住自己的鼻子,非常不情愿地张开口。热腾腾的仿若浑浊的泥水一般的汤药,像是三不沾一样,就这么滑进了他的喉咙里。很要命,非常要命,快要了姜木的命。
苦楚万分,苦楚万年。
苦到姜木根本没有办法形容这种苦,他只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不是因为发烧,而是因为朱鹭端给他的这碗汤药。苦到耳边响起嗡嗡声,苦到恨不得把胆水都吐出来,苦到一饮而尽之后姜木就把碗扔回了朱鹭的手里,像是放弃所有一般,整个人的肌力都松懈下来,倒回了床上。
朱鹭对于姜木的反应很是不解,她看了看手中空掉的碗,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地不解道,“真的有这么苦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了!
姜木的身体反抗了一下,在床上勉强地挣扎,然后又放弃,他的声带已经完全疲惫,本身就干哑,现在更是感觉完全废掉。
“不过喝下去了就没关系!这是我师傅亲自给你配的药,你好好睡一觉,醒过来之后肯定就好了!”朱鹭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了刚才她端进来的汤药碗和托盘,“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鹭鸟飞出了营帐,回赠了姜木一片安静。
还是要感谢她的,好歹走的时候把所有的油灯火烛都随手灭掉。营帐的避光效果不错,姜木翻了个身,终于得以好好休憩。
就在姜木经历朱鹭短暂的“折磨”的同时,呼延万川和晏生离脚踏实地一步又一步走到了地图上第一个红点标记的地方。不甚远,也不甚近。
走过的路一齐短暂刻进了他们的记忆中。眼花缭乱的树快步走过他们的身边,偶有飞跑过去的动物,目光想要捕捉可总是慢上一拍,不免会想如果是狼的眼睛,是否就会知道跑过去的到底是鼠还是猫……
没有见过的植物,大到摘下来扇风就可以把人扇到地上的芭蕉叶,巨型却有怕人的虫子,还有竟然学会了在树影间穿行的邪风。
呼延万川的心里没有底,留下的痕迹只不过是脚印,这种东西最容易消失了,根本不用人为,在这种地方有这么奇特的树林,一切千变万化,若是要他回头去看自己踏进此地的第一个脚印,怕是也找不到了。
他只求老天爷垂怜他,让他好好在这里解决掉这个麻烦。新帝登基大典迫在眉睫,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思绪从狂风暴雪那夜就开始乱糟糟的,一直到了现在,也终究是无人可说。
一路走,也是一路乞求。乞求谁?先是乞求老天爷,再是乞求自己。
好在老天爷在一而再再而三辜负他之后,终于决定在这一刻垂怜他。跨过一个大石头又踢翻一个小石头,并不明显的脚印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正如呼延万川所料,脚印已经并不明显了。这里的土地太过于湿润,过分适宜植物生长,本身脚印就存在了很久,还能有那么一点若隐若现,已经是他的大运气了。
一口憋了很久的气被长长呼了出来,呼延万川又往前走了一步,缓缓蹲下又慢慢跪下,晏生离亦同样。
脚印不是很明显,微微弱弱虚虚实实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眼就可以看出,确实是狼人的脚印。比一般人的脚印大得多,主要是更宽更阔,村民所说的尖锐指甲印迹也不假,只是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们同时顺着脚印的方向看去,无论是瞪大眼睛还是眯起眼睛,都无法找到下一个脚印了。在他们眼前的,就是这一红点的独苗。
是直立行走的狼人?还是变化到一半的狼人?
又或是,姜木才是特殊的那个?
疑问接踵而至,而呼延万川一个都无法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