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当然他还是没有喝那口酒,先不说现下时机到底适不适合喝酒,这酒到底有没有变质才是第一问题。他早就忘记酒瓶里面装了什么酒,连什么时候装的都记忆模糊,把酒瓶随身带着,更像一种心理安慰。
消愁之后就突然烦躁起来,冷到一定程度就理智全无,恨不得把背后这块无私让他倚靠的巨石给掀翻。有够冷的,连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蛮子也觉得冷,之前频繁不断的小股骚扰势力也没了声音。
呼延万裕站了起来,一阵风审时度势吹了过来,把他背上身上的那些沙子都吹了个一干二净。他又走向了黑夜,亦步亦趋,月亮和星星都不再为他闪耀。
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他的弟弟已经离开,顺带还把因为位置巧妙所以可以照亮整个帐篷的油灯全给他吹灭了。真是,呼延万裕看着黑黢黢到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营帐,感谢之情无以言表。
确实,现在也该休息了。他这弟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每有事的时候都是大事,养精蓄锐才能负担得了他从长安城长途跋涉到这里——只为赠予他的“礼物”。
营帐中央的暖炉烧得火热,呼延万裕毫无困意,但正在强迫自己入睡。
长长的黑夜,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姜木一开始还像一根硬邦邦的木头一样,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装睡,后来怎么也听不见晏生离掀门帘进来的声音,还以为他做什么事都是没动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反应慢了半拍不止的他,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在他的想象中,营帐里根本从刚才到现在都只有他一个人。
忿忿的姜木在不大的床上一个愤怒的转身,床发出“咔嚓”一声,还好他不太重,床能够承受他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
睡不着,但又不得不睡,又找不到别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一定是边疆的暖炉烧得太热了,把根本不属于他的叛逆与反抗都烧了出来,又或是边疆时不时吹起的邪风的缘故,总之在暖烘烘的被子里翻来复期的姜木,这下子做足了心理准备——他决定出去走走。不是逃跑,只是出去走走。
穿上福亲王借给他的裘皮外挂,姜木决定在这段时间里都用最虔诚的心感谢他。真是一个好人,虽然脾气挺怪的,但哪怕被自己咬伤了也不会计较,对他也挺好的。
皇族的裘皮外挂到底是不一样,一针一线都整整齐齐,一点也不吝啬用好料子。穿上之后很快整个身体都会暖和起来,除了有点沉没别的毛病。
营帐里有一面很小的铜镜,姜木径直走过去,站在铜镜面前看了又看。这铜镜没那么清晰,像是在雾里看花,不过也可以理解,在军营里能有镜子已经不错了。
这裘皮外挂的确是好东西,把姜木都衬出一丝贵气。虽然有些大,穿上的时候如果不刻意裹起来,就会有狡猾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裘皮外挂绒绒的,姜木在绒绒里探出一个头,张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像是一只跳脱的小羊。
姜木没那么自我,他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看过福亲王穿这件裘皮外挂之后,就会觉得这件衣服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本身就是一个很完美的人,外表没有一丝缺陷,穿上这件裘皮外挂就真真是锦上添花,让人生生挪不开眼睛。
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也像是小说里透出来的人。
稍微八卦一点,呼延万川到现在都没有娶,也不像是眼高手低,那就是心里头藏着一个不能说的人吧,姜木想到这里,自己都笑了出来。
比起在街头巷尾闲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添油加醋的八卦,姜木更偏向于眼见为实透过自己的眼睛和经历来了解一个人。
虽然表面真的冷冰冰,长得看上去就不好惹的样子,但其实人很善良,住的地方也清冷冷的。姜木还以为,以呼延万川的身份,住所必定奢靡到让人眼花缭乱以至于睁不开眼睛。
就像现在他身上的这身裘皮外挂一样,外表纹路看上去和那些富家公子穿的也没有多大区别,但穿上去之后就知道料子有多么好。况且,这衣服是呼延万川的,他常穿,总会有一些心理意义上的加成。
背后的暖炉里烧得火热的煤发出“啪”的一声,像是在提醒姜木再这么继续臭美下去,晏生离回来之后看到此情此景会发生什么,谁都没有办法保证。
姜木把自己裹成一个狭长的粽子,压低自己的脚步,从营帐里走了出去。
夜很深很深,深到星星月亮都躲了起来。
每个营帐的边上都亮着火把,烧得很旺很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姜木不熟悉这里,不敢走远,只是在营帐与营帐之间走来走去,站岗的侍卫看到他,也只是盯着这张陌生的面孔,不会出声也不会动作。
姜木像是在捉迷藏,在不同的营帐间兜兜转转,接着侍卫就见他悄悄在一个拐角消失了。
这里很危险,没什么有意思的,姜木也知道。他本就没什么目的性,出来也只是想要散散步喘口气而已。不想坐下来,也没那个胆子,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磕了碰了他可担待不起。
走出了营帐群,面前就是漫无边际的荒漠了。说是“荒漠”其实也不是很准确,他知道沙子是什么样的,这里并不是漫天漫地的黄沙,至少还有土地,踩在地上虽然不是那么瓷实,但也没有沙子的质感。
这里离真正的沙漠不会太远,估计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了。附近树很少,以“群木成林”的标准,姜木觉得这里不会有林子了。他的夜视能力让他不用带着火把出行,可环视四周也找不到可以让他走一走的地方,这里的树都是一棵一棵长的,根本成不了林子。
土地提供不了足够的养分,若是两棵树离得太近了,那必然有一棵会汲取大部分营养,另一棵也逃不过枯死的命运,所以哪怕种子落下,也只有幸运儿才可以冒出嫩绿的芽儿,能长成大树的更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因为一场小小的沙尘暴就可以带走费了好些力气才长出来的在广袤中毫无存在感却充满希望的树芽。
姜木朝着视线所及里最粗壮的一棵树走去。当他伸长手臂,把手心放在树上的时候,可以明显感受到这棵在贫瘠的地方努力生长出来的树,会比长安城里在优渥土地生长出来的树更加粗壮更加粗糙。
是一棵很适合登高的树。
每当脑海中产生一个想法之后,姜木很快就会付诸实践。无论是狼还是人,在即便不会什么武功也长得有些柔弱的外表下,他的身手都算得上——矫健。
小时候也经常会爬到身边最高的一棵树上,看着视线里的那些熙熙攘攘,年岁增长了一些之后,心中产生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浪漫”情绪,更加偏好在有星星有月亮的夜晚,坐在屋顶上一个人看着星星出现又躲起来。
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粗糙的树,上下又上下,树不高,很快就登了顶。手脚并用找了一根横亘出来的最结实的可以承载他的重量的树杈,小心谨慎地坐了下来,双腿晃荡着。很结实,比他想象中结实太多,就算再多坐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姜木就这么放心地坐了下来,微微抬起头,看着漆黑又爽朗的夜空。寻遍所及,不仅没有月亮,连那些狡黠的会一闪一闪的星星都没有。一时间,感觉有些落寞,就像是和别人约好了在某地见面,那个想了很久的人却在他达到之后爽约。
好在姜木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幸运的人,至少在现在来说,他是幸运的。在百无聊赖到他想要离开的时候,也不知是可怜他还是垂爱他,月亮在云中悄悄冒了个尖,不多也不少。
他就这么看着那小小的亮亮的一点,就是这一点夜空中唯一的光,长久主宰着他的命运。当月盘高高挂起的时候,姜木就会经历他人生无数重复的痛苦之一。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从一开始的疼痛无比恨不得站在悬崖上迎风跳下去,到后来渐渐适应这种就连痛苦也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以至于现在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从痴望,到憎恶,再到可以望着月亮且心中无法分泌一丝情绪。姜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进步,但他走到了现在。
风轻轻地吹过,不会让他感到寒冷,反而让他更加清醒。现在的他,像是站在一叶扁舟上,顺着水流自然而然让扁舟随波,而不去以自己的意念改变。还能坐在树上晃荡晃荡自己的双腿,在微妙的平衡中体验“飞翔”。
虽然姜木的脑袋里一直有一个很小的声音,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现在最好回去了。可惜那声音太小了,小到月亮都捂住了他的耳朵。喂,小叛逆才是扁舟人生的调剂,永远顺着水流该多无聊啊。
“你还睡得着吗?”问出这话的人是呼延万川,但这话现在适用于四个人。
端正坐在他对面的,是看上去比呼延万川精神状态好一些的晏生离,他们正在商量着明天是否要去探访一下那个发现野人的村落。
这里是边疆,本身就人员稀少,自然就会有排外心理。他们是陌生面孔,不是怕被赶出来,最怕的应该是打草惊蛇。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也就很难衡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关于狼人的事情,呼延万川一直处于一个略微焦虑但又可以控制的状态。很难用准确的词语来形容,是那种时不时在焦虑,但时不时又可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状态。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真相很近了,呼延万川有这种预感。离得很近很近的时候,心里那种排斥感就愈发强烈。明明之前那么爽利选择长途跋涉,就是为了逃避朝堂,但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也给他一种推背感。
背后有一只手,也不知道这强有力的手,是老天爷的,还是呼延万川自己的,无论是在长安城还是在这里,都推着他的后背,让他想要离开。
“睡不着了。”这是晏生离的答案。
这里没有打更人,士兵们需要良好的睡眠质量,刺耳的锣声在这里就是完全的噪音。呼延万川和晏生离并不知道现在几时,但体感边疆的夜确实很长,比记忆里的还要长。
“等到天亮了……”呼延万川略微顿了顿,稍稍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就我们两个去吧,把姜木留在这里会比较安全。”
晏生离点了点头,他赞同王爷的这个想法,在各种意义上赞同。抛开所有偏见,带着姜木一起去探寻狼人的踪迹实在太危险,当把所有偏见都附加上之后,天晓得姜木自带的奇怪运势又会带来什么连锁反应。
“带上该带的东西,早上我会去找你。”呼延万川说道。
“知道了。”晏生离更知道现在是他离开的时候了,他不想打扰呼延万川的休息。
营帐里面很暖和,高档的无烟煤尽职尽责,誓要燃烧到最后一刻。没有了雨露的平衡,不算大的空间充斥着异常的燥热。
晏生离只觉得口干舌燥,像是四周都有烈火在燃烧。站起身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抓了抓自己的领子。
长时间潜在水里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得以呼吸。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里,让他的后脑勺一凛,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但敏锐的察觉力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正坐在粗实的树杈子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又或者下一秒就要被月亮吸走的他永远也不会了解的男子——姜木。
不想打扰侍卫们休息,主要的是不想打扰王爷休息,晏生离忍住了大声冲姜木嚷嚷的冲动。现在的他没什么耐心,也不是那种会洗脑讲大道理的人,他只想要休息,确保天亮之后体力精力都在一个良好的状态。
营帐与营帐之间的分布,并不适合“大刀阔斧”般走路。晏生离只能以姜木为点,想尽办法尽量走直线。兜兜又转转,转转又兜兜,终于走出了仿佛迷宫似的营帐群。
走近了一些,才发现姜木攀上的那棵树,真的挺高的。这也算是他的特殊本事吧,不会从墙的一头翻到另一头,倒是会爬这么高的树。
晏生离站在树下的时候,姜木还没有发现树底下就站着一个人。并不是他的敏锐度差到如此地步,而是他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心如此之大地——睡了过去。伴随着起伏的鼾声,还有晏生离的一脸无奈。
“姜木。”他喊道。带着棱角曲线的脸庞上,都是无奈之情。晏生离的声音不是很大,所以姜木没有给予他任何反应。还能怎么办?虽然他很久没有爬过树了,但小时候经常跟着另一个顽皮的小孩掏鸟蛋,“童子功”总还是有的。
不能说是三下五除二,却也算是轻轻松松就上了树。仍旧是不耐烦的脸色,手头的动作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停,姜木虽说是个成年男子,也有成年男子应有的体重,但总的来说还是偏轻的,晏生离背他不会很累。
——指的是平地上,不会很累。他们现在在树上。
晏生离现在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要是他一个人,就直接刺溜往下滑,但姜木是他的累赘,他不能这么做。以他们现在的高度摔下去,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地上就算是再怎么软和的沙地也没用,况且也不是。
他只能一手死死托住背上的姜木,另一只手攀住粗糙的树,像是笨拙的猩猩一样,一点一点往下挪动。微弱的月光衬过来,只有惊悚与可怖。
还有一半,晏生离就在计算在这个高度下,如果姜木掉下去会不会死掉,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残的占比更大一些。
他已经一身汗了,又不敢停下来,停下来之后估摸着就再没有力气往下挪动了。明明已经很累了,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往下挪动。晏生离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自讨苦吃,姜木也不是很傻很傻的人,现在来看让他在树上睡到天亮才是取其轻的选择。
再怎么牢骚也没有用了,事已至此。晏生离已经毛了,也是事已至此。
在确定这个高度摔下去,姜木既不会摔伤也不会摔死之后,晏生离就松开他已经没有知觉的一直托着的手,姜木就像是一袋米一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会很疼,但你也不会知道米袋会不会疼。
姜木醒了,醒得很艰难,但也艰难地睁开了眼。等到他艰难又艰难地爬起来之后,晏生离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四目相对,姜木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晏生离已经着急地拉着他走了。
“也不怕冻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