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这日子和轿子一样,看上去稳当,可轻微的颠簸传到轿内,都至于让人头昏脑胀。
呼延万川闭眼又皱眉,一点一点耐心整理自己乱如麻的思绪。
李濂,朝中一品大臣,是从战功赫赫的武官李家出来的文官。在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一直辅佐左右,待到太子成为了皇帝,李濂便也成了朝中最重要的大臣。
此人面相和善,看上去彬彬有礼,实际上心机重重,有着武官世家的心狠手辣,更有着文官的耐心。
不是善茬。
能够自如出卖弟弟的当然不是善茬,私藏异族可是大罪,皇帝要是想要株连九族,他和他的家人也难逃一死。
可他还是说了。想必也是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吧,胞兄又如何,是累赘更是麻烦,弃之可惜就索性拿他邀功请赏。
十里胡同醉香楼这个地方,也是李濂说出来的吧。
呼延万川在“狼人传闻”再度开始流传的一开始,就让人去找源头了。擒贼先擒王,捏住了源头剩下来的就好办了。
一长串的地方,确实有醉香楼。可这地方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爱去的,反而是那些钻空子得了一些小钱的人去逍遥的地方。人多眼杂,可能是哪个所谓的“知情人”传出来的。一传十,十传百,谣言就悄悄地蔓延开来。
可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情,又知道多少关于这件事,李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皇兄说李濂也是前一阵纸马上就要包不住火的时候才知道的,天晓得是真是假,欺君之罪他也不是不敢犯。
听到了风声,提前躲到了破房子里,等着狼娃娃被带走之后,麻烦也就随之消失,那必定是去哪里逍遥了。画舫停了,还有酒楼。
醉香楼,虽然着实不像是李汜这种身份的人该去的地方,可是那些最高档的他也去不得。若是酒后失言,把那些藏着匿着的腌臜事儿全捅出去,再被有心人听见,那一品大臣也救不了他的命。
插科打诨的地方才适合他,只要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一些越线的话也会被当成吹牛皮。
只是狼人这事儿,李汜这家伙说得太多了。再怎么没正形的人听见了,记住了,再告诉别人,谣言就像是炊烟,你家该生火做饭了,我家也该了。
要去一趟,摸摸底细。还得带着晏生离一起去,他的肩膀有伤,若是发生了什么,心里头还真没把握。
也不知姜木现在怎么样了。一想到自己还要照看狼人,呼延万川的太阳穴就突突跳。
晏生离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狼人归狼人,毕竟是活物,总要吃喝拉撒吧,也不能不管不顾他。
灌完冷茶水之后,姜木就乖乖躺着了,也不发出声音。蓝眼睛一眨一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狼确实不好处理,这么大一只,怎么也算是半个人。晏生离想要尽全力无视他,可当姜木的肚子第三次咕咕叫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晏生离走到床边,高高在上地看着被捆住的姜木。
他想起了王爷刚搬出王府那阵子,他们像是终于获得了自由一样。王爷爱骑马爱打猎,先帝就赏了两匹同胞的赤兔马。
这两匹赤兔马的性子,恰好和他俩的性子一样。
晏生离的那匹马驯良温顺,无论是载着人还是物的时候都是稳当且缓慢的。很聪明,听得懂人话,也只听他主人——晏生离的指令。能跑,但很少跑起来。
呼延万川的那匹马则有着强烈的个性。不喜欢在弯绕的城里慢步悠悠,反倒喜欢在草原上恣意奔跑。是一匹有着自由意志的马,也是一匹勇敢的马。有时候还会耍小脾气。
他们总是会在狩猎的季节,趁着先帝不留心的时候,偷偷溜出长安城打猎。
王爷骑着马悠闲地走着,晏生离则策马奔腾,追逐那些羊群。他是猎羊高手,不消一会儿就可以猎中羊群中最肥美的一只。
晏生离骑着马,单手拎着已经成为囊中物的狼,得意洋洋地向他的王爷邀功请赏。
大多数时候,他们直接就地取材。新鲜的羊放血宰杀,再用粗壮的树枝支起烤架,半个时辰就能吃上香喷喷的烤羊肉了。祖先是游牧民族,这种本能是刻在骨血里的。
准备宰羊的时候,那羊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干瞪着眼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等待着属于它的宿命。
晏生离忘不了那种眼神,而现在的姜木,明明是一只比普通狼都要大上许多的狼,却露出了待宰羔羊的眼神。他呆呆地望着,任由身体本能做出反应,如何饥肠辘辘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他也在等待自己的宿命。
姜木盯着晏生离看,晏生离也盯着姜木看。四眼茫茫,目光对视。
优待俘虏,这是军营的规矩。既然军营都这样,那在王府就没必要虐待这只狼了。
晏生离的目光先行移开,伸出手拽了一下床边的细绳,床帘就落了下来。这样哪怕有不长眼的细作进来,也只会认为床上躺着人,不敢再近一步了。
他的步伐很快,大步前行,长袍的摆子都被带得飞起来。厨娘这时候应该是去偏门候着每日送到府里的菜了,这时候的膳房应该没有人。
急匆匆推开膳房的门,果然空无一人。晏生离打开锅盖,大锅里只有一点白粥,汤汤水水的太麻烦了。台子上倒是还有两个馒头,直接全部拿走。
从膳房匆匆离开,再匆匆回到寝房。晏生离在府里带起了一阵风,又带走了一阵风。
脚步匆匆又匆匆,明明速度已经很快了,可是等到他站在寝房前,屋里头已经有人了。晏生离急了,赶忙推开门,就瞧见他的王爷正站在床前,床帘已经拉起来了,捆绑姜木的绳索也已经被解开。
狼形姜木蹲坐在床上,活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狗。他咧嘴笑着,狼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和之前在晏生离面前恹恹眨巴眼睛的判若两狼。
晏生离看着姜木这个样子,不满地叹了一口气。
呼延万川微微笑着,转头看向晏生离,说:“还挺神奇啊,变成了狼形也能听得懂人话。”
晏生离把手里那个尚有余温的馒头递给呼延万川,没好气地说:“您的马也能听得懂人话。”
呼延万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复又笑了出来。他看着晏生离把手里的另一个馒头掰成两半,然后小心翼翼伸长了手臂,抵到姜木的嘴边。
姜木被饿得狠了,直接张大了狼嘴巴,“嗷呜”一口把干馒头吞吃入肚,连嚼都不带嚼的。
晏生离在姜木张大嘴巴的那个瞬间就把手收回来了,等到看着姜木吃完了咽下去了,轻轻一巴掌拍在狼嘴上。
呼延万川又笑,笑到眼睛都弯了。他就着冷茶水,一点一点把干到涩口的馒头吃下去。王府里本就以简朴为主,不可能任何时候到膳房都有热腾腾的吃食。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能够吃上干涩的馒头也是一种幸福。
姜木的馒头吃完了,晏生离又好心施舍给他一口水。不能算是吃饱喝足,可总比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好了。福亲王的床总还是比寻常百姓家的软,又有莫名沁鼻的香味,狼形姜木大剌剌躺下,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休憩。
晏生离心有不满,这野家伙真是一点也不客气,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刚想要把姜木拍醒,呼延万川就拦住了他。
“随他去吧。”呼延万川摆了摆手。
“是。”晏生离答道。
呼延万川坐在卧榻上,晏生离则双手抱在胸前。一人看着那个暗暗生气的人,另一人看着床上蜷缩身体的狼。
“喂,看着我。”呼延万川突然说。
晏生离转了个身,双手仍然抱在胸前。他和王爷从小一起长大,在外人面前是主仆关系,可是当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王爷只当他是兄弟。
“皇兄说,让我们去一趟十里胡同的醉香楼。还记得我让他们查的源头吗?也许不必再一家一家走了,狼人传闻就是李汜这厮在醉香楼里传出来的。”呼延万川说罢,喝了一口茶。
“查到了李汜之后呢?”晏生离问。
呼延万川低头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先把他带回来,问个清楚,这家伙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这狼娃娃……”说着,他看了一眼一点也不客气的姜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晏生离舒展开双手,走上前两步,说道:“您是说,李汜在撒谎?”
呼延万川动了动下巴,示意晏生离坐下,晏生离乖乖坐下。
“早些年,我查过他,不是善茬。虽说没有当一品大臣的胆气,匪气倒是不少。在被家族抛弃之后,是在市井里混大的,人脉不少,也做了很多恶事。”呼延万川一脸认真,看着晏生离的眼睛,又说:“别看他表面上唯唯诺诺的,实际上胆子很大。私藏异族是大罪,真的惹出事端,可就不是单单是诛九族的罪了。”
“所以我们先把他抓回来,审个清楚,把肚子里的都掏干净,再走下一步。”晏生离理解了王爷的意思。
“不能等他说干净了再走下一步,我已经派人去肃清谣言了。先想办法压住,再彻底解决。”说完,呼延万川把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干粮的饱腹感很强,在轿子上饥肠辘辘到发脾气的呼延万川,现在又变成了成熟可靠的福亲王。
成熟可靠的福亲王和正在对突如其来的外人不满的晏生离,在一刻同时看着羊咩咩的狼形姜木。
被两双目光一同注视着,姜木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他本能地抖了抖毛,四肢同时站立起来,长长的狼尾巴往下垂。这世道不仅要夹紧尾巴做人,更要夹紧尾巴做狼。
“你来?”呼延万川回转目光,问晏生离。但这并不是问,而是指令。
晏生离点了点头,说:“我来。”
姜木搞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要试着目露凶光,可是一瞬间就破功了。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从小虽说也吃着一些苦头,可总还是比很多人幸福的,虽说不上衣食无忧,可也不用为吃喝和住所而担心。
在晏生离逐渐走近他的时候,姜木又试着呲了呲牙,根本没有用,反而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滑稽。他只见过狗呲牙,可是他觉得现在自己根本连狗都不如。人好歹还怕三分恶狗,现在自己就是囊中羊。
人生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姜木放弃了。要杀要剐随便,下辈子堂堂正正做个人。
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过度的,晏生离根本不想对他做什么。他只是轻柔地抓住姜木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
什么杀啊剐啊,都是假的。自己的格局太小了,才是傻瓜一只。
在寝房里关了半夜又半天,姜木终于得到了准许,能够见到冬日的太阳。
够冷的,雪在融化,所以比下雪的时候还要冷。身上的皮毛还是稍微有点用处的,只有砖红色的鼻尖觉得冷。
晏生离指了指草坪,姜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傻站着。
“你不要解手吗?”晏生离“关心”地问。
好吧,姜木有些无奈又生气,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实在害羞,还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方便过,哪怕现在是狼,他也是有人类的羞耻心的。
姜木摆了摆头,让晏生离转过身。晏生离的理解能力比他好得多,他的表情透露着一股“事儿真多”的不耐烦,但还是转过了身,顺便用手指把耳朵给堵上了。
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这里虽然不算安全,但也不是很危险。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一株梅花,晏生离的背影很高大,呼延万川还在寝房里。
这只一点也不像狼的狼,以砖红色的鼻子为点,转了两三圈,终于找了满意的地方。舒服,畅快。
只是秽物在皑皑的雪中实在是太碍眼,姜木勉为其难用更多的雪把秽物盖住。这下好多了,雪中的梅花也变得漂亮了。姜木很满意。
“好了吗?”晏生离问。因为耳朵被堵上了,听不见,所以他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姜木刚想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狼,不会说人话,只会狼嚎。他不敢嚎,又不敢扯晏生离的裤脚,只好绕了一圈站到晏生离的面前。
晏生离看到姜木,就知道他已经方便完了。他放下双手,揪了一下姜木的耳朵。
与此同时,换上裘皮外挂的呼延万川走了出来。冬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抬手想要遮住这光亮,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晏生离看着王爷,表情一如往常。
他见过王爷六岁的时候,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也六岁,记忆在时间中慢慢褪色变淡,唯独留下一个轮廓。一个六岁孩童的轮廓,趁着嬷嬷不注意的时候,跳进御花园的花海,在里面畅游。
他是下人,不敢进去,被嬷嬷看到了要罚。可小王爷才不管这些,他一个人在花海里玩太没有意思,从老远跑过来,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晏生离,把他拽了下来。
两个六岁的孩童一齐倒在了花海里。晏生离已经不记得这花海到底是什么花了,他只记得好巧不巧,嬷嬷这个时候来了,看着他们,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
小王爷咯咯笑着,从花海里挣扎着爬起来,拉起晏生离就跑。老嬷嬷哪里追得上小孩童,晏生离边跑边回头,老嬷嬷变成了一个黑点,然后就看不见了。
是很模糊的记忆了。他读书少,自然脑袋不是很灵光,从前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练武了。
他只记得那天王爷笑得很开心,那天阳光很漂亮,那天每一朵花都是绽放着的,那天脸上身上都是花瓣,都是花香。
就连后面有没有被嬷嬷抓住,到底受了什么罚,也不记得了。
从先帝崩殂之后,王爷就没有畅快笑过了。再往前一点,从搬出皇宫,搬到了王府之后,王爷就很少笑了。
一如从前清瘦,身体却比小时候强壮多了,再没那么容易生病。笑起来有酒窝,所以不爱笑。是世俗意义上的美男子,说是第一美也不为过。
晏生离想起刚才,王爷看着姜木笑了,虽然笑的幅度不是很大,但也是笑了。是发自内心的,晏生离能够看出来。
好,太好了,他想。
而姜木呢,他只识些字,从小不爱读书,就爱拉着伙伴玩。虽说从小是个没爹没娘的娃,也不是没有人欺负他,身上也挨过小石子,可也这么长大了。
他不懂什么“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也不懂什么“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可当他看到艳阳下的晏生离的时候,他想着,“原来男子也可以这么美”。
是真的很美,美到他恨不得从自己识的字里使劲抠出一些字眼来形容。
到底有多美呢?
这美人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惊艳,只是藏在裘皮外挂里,说:“可以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