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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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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延万川戴上兜帽,用貂皮棉绒披风裹紧自己。他匆匆走进风雪里,晏生离也匆匆向跪在地上向福亲王告别的李汜点了点头,连忙跟了上去。

    “别看李汜外表唯唯诺诺、胆小如鼠,实则胆子大得很。”呼延万川对晏生离说。

    但晏生离知道,这其实并不是和自己说的话,他只需要好好听着就可以了。

    他们的步伐很快,等到子时的钟声敲响,便来不及了。

    “他怎敢……怎敢偷偷摸摸藏着这样一个孩子。万一那孩子兽性大发,哪天把他吃了可怎办?又或者那孩子从山上跑下来,跑到了主街上,那一切便都结束了。”呼延万川紧皱眉头,有些忿忿地摇了摇头,“可怕的噩梦又要开始了。”

    晏生离的臂膀靠着呼延万川的臂膀,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是这诡异的风太大了,把晏生离的声音都给吹散。

    “王爷说的是。”晏生离的声音也和他本人一样,只是无名的绿叶。

    呼延万川的眉头越皱越紧,在弦马上要绷断的时候,又舒展开来。

    “到时无论是人形还是兽状,都要把那个孩子带回去。”呼延万川的语气很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那孩子要是抵抗,就用父皇留下来的那把匕首。”

    语气在这时转折,“只是千万别伤着要害。”呼延万川有些担忧,也有些不安。

    说罢,呼延万川从袖子里掏出被油光水滑的皮套好好包裹着的匕首。这皮套是上等的牛皮,上面还用羊肠线精细绣着一匹白马。是额娘的手艺。

    包裹得紧密严实的匕首皮套被递交到晏生离的手上,他小心翼翼接过。自从先帝过世后,王爷便愈发信任他。

    雪仍旧纷纷地下着,长安城唯有两个寂寥的身影匆匆往后山前行。

    后山是一座长年荒废的山,若非佳节祭典,极少有人会爬上这座山。路是人踩出来的,被厚厚的雪覆盖着。

    呼延万川和晏生离一齐站在山脚下,他们身高相仿,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俏丽搭配得很。貂皮棉绒披风附着数不清的雪,黑色长袍被风吹起。他们不说话。

    是晏生离先迈出那一步的。

    后跟镶嵌着圆润的血玉的官靴,轻轻踩上厚厚的雪,便深深地陷入。厚厚的雪,也只不过是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罢了。

    晏生离很快迈出第二步,呼延万川抓住晏生离的袖子。在近似解离的沉默之后,他们终于重启步伐。

    后山并不陡峭,也不是什么雄伟的山,最多算是小山包,在长安城世世代代矗立着。在山腰里缓慢行进中,树林荫蔽遮盖,隐约可以看到长安城不明又不暗的灯光。

    呼延万川的膝盖已经被麻痹,没有任何感觉,只知道机械般运动,就像是寝房里那座准点便会跳出一只铁鸟报时的洋钟。

    后山确实不高,两人都是从小练过武功,登至山顶不过一刻时间。虽然不是凌绝顶,也无法一览众山小,可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眺望远方便可得长安半城。

    宵禁时刻,长安城只有点点的光。和往日的热闹形成落差,倒让呼延万川平生了一丝落寞。

    抓着晏生离的手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放下,指尖藏在绒毛里,雪顺着垂下的手臂一点点落下。身子终于暖了起来,呼延万川呼出一口热气,很快消散在冷肃的空气中。

    “再有半月,长安就能恢复往日的繁华了。新帝登基后,一切便会同往常那样。”呼延万川喃喃道。

    晏生离侧过头,便能看见呼延万川那一双仿佛承载着云和大海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着长安城的光,可是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自己的光。

    很快,那光便消散了。呼延万川再一次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带着晏生离离开。

    雪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停下来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层叠白色在月光的映衬下成为了呼延万川的指路灯。

    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平常的“任务”。在呼延万川同父同母的新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便开始成为未来皇帝的第三只手。

    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手上也沾满过鲜血。并没有前朝旧历那些腥风血雨的夺嫡故事,先帝只有三个儿子,太子和小儿子是皇后所生,而二子是由一位出生低微的贵妃所生。

    呼延万川在出生前就被迫选择了他的立场。这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作为皇族他从来就没有做出过自己的选择。

    此时此刻,在雪中奔走,与危险接近,也只不过是保全自己的一种方式。

    呼延万川的背肌慢慢松懈下来,在身体的温度上升到令人舒适的时候,他的神态最安稳且自然。

    从远处看后山,并不会觉得这是一座逶迤蔓延的山峰,可是登上之后只觉得这山好似永远都走不完。

    大约走了一会儿,呼延万川和晏生离终于看到了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的木屋,很小一座,像是幻觉或是隐藏在皑皑白雪中的海市蜃楼。

    晏生离本能地往呼延万川身前一站,佩刀从刀鞘一瞬飞出来,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没必要这样。呼延万川伸手拦了一下晏生离,那冷如冰块的手把他内心的焦躁不安全部压了下去。

    如此很久了,很久便如此了。晏生离知道自己心里总有是一团无名的火,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燃烧着。面对王爷的事,他总是找不到往日的理智。

    晏生离轻轻呼出一口气,白白的雾很快消散在黑夜中,银晃晃的长剑又飞回了刀鞘,一切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呼延万川提起拖在地上的毛袍子,放轻脚步慢慢走向那座小木屋。

    走进了才发现,木屋并不大。屋顶上铺着保暖用的稻草,窗户外搭着厚厚的旧衣服,门口也挂着棉质门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透出来的灯光。

    棉质门帘被拉开了一条缝,呼延万川叩门三声。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了细碎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是椅子倒地的声音。木屋就这么大,不可能再有一扇门让那小孩离开。

    “姜木,开门。”呼延万川的声音低低的。

    晏生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王爷。原来王爷知道得这么多,他的王爷早就不是那个会彻夜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孩子了。

    木屋里静下来了,那孩子不动了。

    “我是呼延万川,是李汜让我来找你的。”呼延万川又耐着性子说了一遍,寒风呼啸地吹着,长长的鬓好的头发被扬起。

    里头还是没有声音,看来那孩子的性格确实足够倔犟。

    呼延万川抬头看着那轮就挂在他们头顶上的月亮,乌云渐渐散去,还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将得到一轮满月。

    来不及了。

    “姜木,我进来了。”呼延万川说着,推开了并没有上栓的门,把晏生离留在了外面。

    晏生离紧握着佩刀的手渐渐沁出了汗,在此时此刻他可以感知到自己快速又焦躁的心跳声。无论怎么吸气呼气,怎么用内力压制自己,他都无法平复那奇怪的躁动。

    到底怀揣着怎样的一种感情,晏生离一直没有办法真正搞清楚。

    他孤独地站在风雪中,一如既往守候着他的王爷。

    里头还是很安静,哪怕竖起耳朵,晏生离也只能听到风与雪的声音。

    因为在屋内的呼延万川和姜木正处在一种诡异的僵持中,匕首还在晏生离那里,其实他应该拿着防身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半狼形的人,或者说是半人形的狼。面前的姜木,更多的还是人的形态。他直立站着,四肢还是人形,只不过五官在以很慢的速度,慢到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渐渐变成狼。

    人的耳朵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竖在头顶上的狼耳朵;眼睛是狭长的、深邃的蓝色,像是磨钝的刀片;鼻子上长出了看上去很硬的短毛,就连嘴角也渐渐裂开。不出半个时辰,面前这个人就会变成完整的狼。

    呼延万川第一次看见半人半狼,或者是半狼半人。从前他只在皇兄的书房里看到过这样的书,上面的图画也并没有实体这样恐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吓到了。

    桌子上的油灯摇摇欲坠,呼延万川轻轻抬起手臂,不知怎么竟想要摸一下面前的狼人。长袖摆动的幅度稍稍大了一点,油灯灭了。

    狼人的夜视能力比人好太多,在呼延万川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姜木已经能看到一切了。

    他得离开这里,这是本能反应。面前这个人是皇族,又提到了养父李汜,那下一步是什么,把自己带走还是杀了自己?

    养父说过,皇族一律不可信,他们屠杀了狼人群族,还是在深知狼人本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

    离开,现在就要离开,马上。

    姜木不想要伤害面前这个自称是“呼延万川”的人,他是皇帝的弟弟,是自己和养父都惹不起的人。在刹那间斟酌之后,姜木决定以桌子为中心绕开呼延万川。

    就在迈了两步之后,呼延万川伸出手一把抓住姜木。力气很大,大到哪怕成了狼形的姜木也无法挣脱。

    明明看着是瘦弱的王爷,没想到连内力都没有使就有这么大的劲。姜木奋力想要挣脱,可面前这个混蛋却更加用力钳住了他。

    姜木在黑暗中连着翻了两个白眼,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不那么耀眼的宝石。皇族又如何,不过也只是普通人罢了。姜木咧开嘴,尖利的狼牙已经长了出来,他直接一口咬在呼延万川的肩膀上,毫不客气。

    血腥味很快弥漫出来。

    呼延万川并没有叫,纵使那伤口让他很疼,血从内衬慢慢渗出来,又顺着微垂下来的臂膀流下来。一点一点,浸湿了他的衣物。

    血腥气实在是太浓了,浓到呼延万川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痒。见姜木一动不动,他松了一边的手,想要揉一下鼻子,可手臂还没有抬起来,怀中的狼人便软趴趴地整个儿倒在了他的怀里。

    姜木晕过去了。

    呼延万川突然想到,曾几何时在那本记载着狼人的古典上,掠过一笔地写了他们的天敌——人血。只要是人的血,哪怕闻到了也会觉得眩晕,更别说是张口咬上去,想必怀中这孩子起码得睡上一天一夜。

    那牙齿被渐渐喷涌出来的血液顶了出来,姜木就像是柔软的丝绸,慢慢顺着呼延万川的身体淌了下来。

    他接住了他。

    迟钝了一步的疼痛开始漫延奔腾,一开始是细细的仿佛针扎一样,很快变成了剧烈的疼痛,如同倾泻的洪水一般,接着便是巨浪滔天。

    呼延万川轻咬着牙,没有受伤的左臂承受大部分重量,被狠狠咬了一口的右臂承受剩余的重量,死死抱住姜木的身体,才不至于让他滑到地上。

    木屋的地上并没有铺砖石,要是摔了肯定得吃一嘴泥。

    “晏……晏生离……”呼延万川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因为疼痛的缘故,他的声音并不响。

    可是晏生离还是听到了,在呼啸的杂音里捕捉王爷的声音是他的本能。他的动作很快很敏捷,进了木屋看到面前的景象并没有惊讶很久,一直紧紧握着佩刀的手松开,从呼延万川的怀里接住了姜木。

    仿佛一滩死肉的身体,分量确实不轻。抱着是肯定不行的,还得下山,晏生离只能背着他。姜木脸上的狼毛蹭在晏生离的后颈上,又短又刺,让人难受。

    晏生离熟练地颠了颠背上的“巨石”,屏气又运气的过程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进了鼻腔里。要命了。

    他刚想走,又被这血腥味困住了脚步。是王爷。

    愤怒中带着些许的疑惑,他看向呼延万川,可呼延万川只是用手扶着背上的姜木,示意他快走。

    “王爷……”在雪中站了太久,晏生离的生意有些沙哑。

    呼延万川摇了摇头,看上去并不想多说。确实很疼,右臂像是中了箭之后又被反复碾压,姜木的獠牙很长,想必伤口肯定深不可测。

    先回府要紧,已经耽搁太久了,不能被府中的细作知道他们在深夜外出的事情,更不能让他们察觉带了一个陌生人回去。

    “先走吧,赶紧回府。”说罢,呼延万川拍了拍姜木的背,示意晏生离快走。

    刚刚走出木屋,无情的冷风吹到才温暖的身体上,肩膀上的疼痛就更加明显了,已经不再是刚才细细的疼痛和巨浪般的疼痛了,是那种最狂最疯的海啸,而呼延万川就是海边地基只有一人深的小屋子,眨眼间就会被卷走。

    雪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减缓或者停下来,而是越下越大。纷纷的雪落在头上、睫毛上,落进了兜帽里、衣裳里,下山的路也更加难走了。

    明明上山的路并不陡峭,可是下山的路却走两三步就得滑一步。雪落在地上之后化成了水,又再结成了冰,官靴根本没办法防滑。

    晏生离有些着急了。不仅仅是为了赶紧回府把背后这个怪物藏起来,更是为了快一点检查王爷的伤口。虽说冬天伤口不容易化脓感染,可是天儿这么冷,若是冻出问题就不好了。

    他又颠了颠背上的姜木,昏睡过去的狼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从人到狼的转变,在晏生离走动的时候还时不时发出哼哼的声音。

    “王爷是被这家伙咬了一口吧,这狼牙这么长,又带着狼人的津液,不知道咬了之后会出什么问题。”在晏生离的记忆中,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王爷说话。有些不悦,又气他不让自己进那破屋子里去。

    两双官靴踩在雪地里,一双脚步结实有力,一双脚步有些拖沓。

    呼延万川抖了抖身上的雪,重新带上貂皮棉绒披风的兜帽。还是很冷,身体提供不了任何热量。

    “让你进去了,你必然要用那匕首。那匕首上涂了药,是专门用来猎杀狼人的,带着只不过是为了不时之需。”呼延万川的声音走进了风雪里,很快就被吹散了。疼痛让他的声音不如往常更有力低沉。

    晏生离不再说话了。虽然他无法认可王爷做出的选择,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若是当时进了那木屋,必然会使这匕首,到底会发生什么他也无法预料。

    姜木若是死了,那他们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事情就会越来越麻烦。

    他们沉默着,直到走到了半山腰。呼延万川的身体终于热了一些,姜木仍旧昏睡着,晏生离则任劳任怨背着“巨石”。

    雪稍微小了一点,不再像刚才那么大方,纷纷扰扰倾泻如洪。

    他们前进的脚步渐渐缓慢,官靴后脚跟镶嵌着的血玉在黑夜中失去了光泽,像是空洞的黑眼睛。

    后山在白天远远看过去,只是一个小山包,可是晚上再上来就像是恐怖的乱葬岗。呼啸的风夹着雪,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说话。

    他们虽然都不相信这些牛鬼神蛇的故事,可是无论先天本能还是后天本能都告诉他们此地不易久留。

    得赶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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