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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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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十五。深冬。

    在夜色渐渐降临的时候,一位身着裘皮外挂、头戴乌纱帽的成年男子,从皇宫的东偏门悄悄走了出来。在他走出来的那一刻,守在东偏门的一位男子便迎了上去,从怀中掏出冒着热气的汤婆子,熟练地塞到对方的怀里。

    很明显,他们是主仆关系。若是再有一些眼力,便会发现那位身着华贵的男子是当今世上赫赫有名的福亲王。

    他们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福亲王的侍卫跟在他身后。两人从东偏门往外走了一会儿,一直候着的轿子便出现在了眼前。

    皇宫周围很安静,耳边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和呼呼的风声。四位轿夫强壮有力,轿子没有任何晃动的迹象。侍卫跟在左侧,佩刀被他捏在手里。

    轿帘被拉下,轿子里现在是一片黑暗。微风吹过,轿帘被轻轻掀起来,隐约可以看到福亲王清瘦的脸庞。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长眉微垂,丹凤眼像是染上了霜,薄薄的嘴唇抿起来。带着凉意的风从一边的轿帘吹进来,待到吹出去的时候便变成了忧郁的风。

    他像是一座冷肃的雕像。

    等走过了护城河上的白玉桥,“雕像”才开始动作。福亲王撩开轿帘,侍卫就往前迈了一步,偏着头侧过来。

    “皇上赏了一盒糕点,等一会儿送到府上,让膳房先备着冰。”福亲王温柔的声音悠悠地传了出来,“冰”这个字的尾音还没有传出来,轿帘就又垂了下去。

    福亲王重新变回雕塑。

    许是连老天也被福亲王的情绪感染了,轿子离福亲王府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微小的雪点子开始落下。刚刚着陆到侍卫乌黑的头发上,便化成了小水珠。

    等轿子到了福亲王府偏门的时候,纷纷的雪在地上结了薄薄的一层。

    福亲王下轿的时候,长靴踩在结了冰的雪上打滑。侍卫反应极快,连忙搀住扶福亲王,这才没有狠狠摔一跤。

    “王爷当心。”侍卫低低地说。

    福亲王有些不耐烦。他甩开侍卫的手,另一只长靴也踩在了雪上。这回站稳了。

    像是铁了心了要拿侍卫撒气,福亲王快步从偏门进去,裘皮外挂也跟着他的脚步像是飞起来一般。侍卫嘱咐了轿夫们,抓着佩刀就小跑想要追上福亲王。

    可是刚从偏门进去,福亲王便没了影子。侍卫知道福亲王是在朝自己撒气,可是自己的本职就是保护王爷,所以保护王爷的情绪也是他的职责。

    撒气没关系,打他也没关系,可王爷不能从自己的眼里消失。

    再有半个月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传说而焦躁不安,加之今夜又是满月,万一发生了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侍卫并不敢出声。王爷喜静,府里没人敢大声说话。无论春夏还是秋冬,福亲王府总是静得像无人居住。

    春天可以听到府中栽满的桃花、梨花绽放的声音;夏天暴雨倾盆的时候王爷会赤着上身练剑,银剑在雨中劈开的声音从庭院传到厢房;秋天枯叶落在石砖上,风把忧愁从远方带到长安城;冬天里每当下雪的时候,王爷的膝盖便会刺骨的疼。

    是很老的伤了,府里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伤到底从何而来。

    刚才王爷下轿的时候打滑,就是因为腿疼发作了吧。侍卫有些着急,他必须赶紧找到王爷。在入睡前一定要把膝盖捂热,否则这一晚王爷都不会睡好。

    安静的王府里只有侍卫的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嗒。佩刀因为小跑的晃动打在大腿上,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刀鞘里飞出来。

    雪越下越大,雪花在每一个庭院里开始快速叠垒,想必在明早公鸡打鸣之前便会结上厚厚一层。

    王爷的寝房在福亲王府的偏房,那里安静到哪怕掉下一根针也可以听得清楚。侍卫一直睡在偏房外面的房间,除非王爷喊他,不然他不会进入偏房。

    他从小就被选择成为王爷们的侍卫,一直跟着福亲王,从来没有忤逆过他。

    侍卫站在偏房的走廊上,不敢踏入一步。风裹挟着雪打在他的脸上,又一点一点浸入他的黑发中。裤脚被吹起,狡黠的风趁虚而入,这下整个人算是真的浸润在风雪里了。

    对于侍卫来说,在风雨或者烈日中等待王爷是一种很平常的事情了。他不需要有个人意志,他只需要在这漫长又短暂的人生里保护好王爷。

    天完全暗下来了,雪也越来越大。也许不到公鸡打鸣的时候,庭院里的雪就会积上厚厚的一层,也会打伤偏房种的腊梅花。

    侍卫有时候会心疼,想要找块布把腊梅花遮起来,王爷从来没有准许过他这小小的请求。

    纤细的枝桠承载着嫩黄色的腊梅花,不消多时便会落入雪中,再被附上又一层厚厚的雪。等侍卫找到的时候,腊梅花已经碎散着,像是融化在了雪里。

    他站了很久,一直到偏房庭院里那株腊梅花落了一半,才听到王爷的声音。轻轻的,从风雪里传过来的时候,有一半已经消散了。

    “晏生离,进来。”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全名了。府里的人和皇宫里的人都喊他“晏侍卫”,一年只见一次的母亲也只会喊他的乳名。晏生离。厌生离。只有王爷会这么喊他。

    他并没有多想,把佩刀移到身后,从雪中走进长廊,不一会儿黑发上的白色雪点便消融。走到跟前才发现,其实门一直是虚掩着的。

    “失礼了。”晏生离说着,推开了虚掩的门。

    只见王爷正斜靠在竖梁上,用软布仔细擦拭着光亮无比的匕首。厚厚的裘皮外挂和挟着风雪的乌纱帽已经脱下,换上了更加厚的貂皮棉绒披风。王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匕首是先帝在王爷及冠的时候赏赐的,据说曾经跟着先帝平定了异族的叛乱。王爷视其为珍宝,极少拿出来示人。

    刀刃被擦得发光,在被油灯映衬着的暖黄色寝房中,显得有些刺眼。

    王爷要出门吗?如此大雪天,怎可出门?

    晏生离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侍卫的职责仅限于保护王爷的安危。对于王爷想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他没有以下犯上的勇气。

    “等会儿我要出去一趟,还是从偏门走,别让他们知道。还有,带着皇上赏的那盒糕点。”王爷的声音从来都像是温热的水,哪怕跟了十几年的晏生离有时候也搞不清楚王爷到底是生气了还是高兴了。

    他们,指的是府里的人。府里人多眼杂,保不齐有哪里来的细作。若要带着皇上赏的那盒糕点,那必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

    晏生离跟着王爷这么久,这点规矩还是懂得。他轻轻回了声“是”,便从寝房里退了出去。

    外头的雪已经下得纷乱,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圆盘似的月亮高高得挂着,呼啸的风吹在脸上像是锋利的刀子在生生地刮破皮肤。

    油纸伞是肯定挡不住这风雪了,马匹前几日被马夫牵出去换铁蹄了。唯一可以选择的出行方式,便是步行。

    也不知几时会回来,明日王爷的腿必定要疼得连路都走不了了。

    等走到膳房的时候,晏生离才意识到自己又逾矩了。从先帝崩殂起便是这样,那一日王爷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悲怮痛哭,从前那个在自己心中几乎有高大伟岸形象的风度翩翩的男子,像孩子一样瘫软在地上,连水都喂不进去。

    质变从那时开始,便渐渐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在厨娘把食盒递给晏生离的时候,他才从过度的思考中抽离出来。低声倒了谢,接过冰镇的食盒就匆匆离开。

    食盒里装的是御制的绿豆糕点心,这点心一定要用冰镇着,否则哪怕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也会化掉。绿豆糕本不重,食盒里的冰块太沉太重,像是拎着一块大石头。

    晏生离从膳房出来的时候,王爷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没等他开口,王爷的右手压低,呼之欲出的话便咽了回去。

    “赶紧跟我走,要来不及了。”王爷说罢,沿着长廊快步疾走,不消一会儿便来到了东偏门。

    守卫此时并不在,晏生离意识到之后蹙了蹙眉。这是府里的安全缺口,等回来时候一定要嘱咐下人好好做事。

    王爷好像并不在意,低头着戴上了兜帽,放轻了脚步,悄悄从偏门走了出去。

    晏生离一直跟在王爷身后。食盒上盖着一块黑布,在雪花开始叠垒的时候,他便会轻轻摇一摇食盒,薄薄的雪层就会落到地上。

    月光为他们照亮夜路,长靴踩在雪上,留下了两串脚印。

    登基大典前的宵禁,寻常百姓都不允许出门。往常哪怕风雨风雪侵扰,长安城也热闹无比,现在安静得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王爷的脚步声是均匀且有力的,若是会武功的人仔细听,便知晓右腿有细微的异常。

    晏生离故意控制双腿的摆动幅度与力度,让他们的脚步声重叠。雪落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捂住了晏生离的耳朵。

    他是一个注定的配角。新帝登基,王爷人生最重要又也许最精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配角是绿叶,绿叶是可以被替换的。为了不被替换,他必须时刻生机,且时刻保证王爷的安危。

    雪越来越大,像是倾盆般的大雨,落到王爷深色的兜帽上,积了一层又一层。

    不知走了有多久,晏生离觉得自己的腿开始不听使唤,因为体温而融化的雪开始浸入长靴,化掉的水又开始结冰。

    天实在是太冷,若是自己如此觉得,那王爷也必然甚至比他要更加难受。

    等回到府里,一定无论如何也要劝着王爷喝生姜红糖水,汤婆子也要半个时辰换一次,明日还要请太医到府上亲自熬药。

    晏生离这么想着,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住佩刀。双脚永远踩在前一双脚印里,雪夜里仿佛只有一个人在行走。

    走过了大宅门,走过了小民房,兜了一个又一个圈子,绕了一个又一个弯路,晏生离跟着沉默的王爷,一直走到了长安城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王爷停下的时候,晏生离像是他的影子,也跟着停下来。

    关得实实在在的柴扉悄悄地藏在月色下,王爷走上前去,慢慢叩了三下。无人应门。又叩了三下。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古老的声音从上了年岁的门里面传出来,慢悠悠又冷清清,声音传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股阴风,让人怀疑到底是人在说话,还是……

    “谁啊?”里面的人问。

    王爷顿了顿,然后自报家门,“呼延万川。”

    呼延,乃皇家姓氏。里面的人无论是达官贵人,又或者是武林高手,听到此名必然会开门。

    的确,在王爷自报姓名之后,传来了一阵开锁声,接着柴扉向内打开,一位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

    老者一看到呼延万川,便是一惊,而后仿佛本能反应似的行了大礼。

    “老朽李汜,见过福亲王。”他的声音同身体一样,些许颤抖着。

    “免礼。”呼延万川的声音冷峻中带着力量,“今日大雪,你胞弟李濂托我来看看你。”

    李汜听到后大惊,眼神慌乱躲闪,连话都说不清楚。

    “胞弟李濂只是小小臣子,怎可烦扰王爷来此寒舍。”说着,李汜的头更低了,“若是不嫌弃的话,还请王爷来里屋躲避风雪。”

    呼延万川并不客气,摘下兜帽又抖了抖披风,上面的雪便全部落下了。他跨过门槛,径直坐在了暖炉边上。

    晏生离跟着一同进到了这小小的屋子里,他和往常一样,站在福亲王的身后。

    呼延万川递给晏生离一个眼神,精致的食盒就放上了破旧的木桌。黑色的遮布被拿下,食盒盖子的精致雕刻露了出来。是一条龙。

    李汜看到之后直接跪在了地上,“这是皇上赐的糕点,草民万万不敢。”

    倒是冷静,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定早就昏了过去。

    “你胞弟是朝堂一品大臣,有什么不敢收的。”呼延万川冷冷地说。

    “草民……”李汜刚想回话,便又被呼延万川打断了。

    “此次前来,也不单单只是来看你的。听说你有一养子,我想见见他。”

    呼延万川开门见山,李汜更是没有理由拒绝。

    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李汜绝对没有胆量拒绝,可是更没有胆量把养子带来见呼延万川。

    “犬子……”李汜仍旧跪在地上,磨磨蹭蹭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

    呼延万川冷笑一声,心中满是鄙夷。怪不得都说李濂表面为人谦和,实则诡计多端,他这胞兄倒也是一脉相承,见了亲王都敢拖延糊弄。

    “不必多说,我能够在雪夜里找上你,那必定是知道些什么。”呼延万川摆了摆手,示意李汜平身。

    这厮倒是在规矩上还算听话,让他平身便平身。呼延万川又使了个眼色,晏生离便给李汜搬了个凳子。李汜不敢不坐。

    “李濂已全部告诉于我,我也不是来寻你麻烦的,我只需要见见他。你大可放心,不会再出现之前那种事了。”说着,呼延万川把食盒往前推了推,“这是皇上的诚意。”

    柴扉只有薄薄的一层,挡不住外头的声音,也挡不住风。雪落的声音像是远处狼群的凄厉叫声,呼啸的风从缝隙中吹进来。

    晏生离往柴扉那里挪了两步,用身体替呼延万川挡住了寒冷的风。

    呼延万川幅度很小地侧了侧头,意识到了晏生离的举动。他没有说什么。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李汜。

    李汜和他的胞弟李濂不同。李汜是个死读书的人,而李濂则比他胞兄会变通得多。李家放弃了嫡长子,选择了李濂。

    可皇帝毕竟是皇帝,李汜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迕逆皇帝的旨意。

    他微微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爷,那孩子在后山的木头房子里,就他一个人。”

    这不是选择,无论如何李汜都要把他知道的告诉福亲王,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好在他想通了。

    呼延万川点了点头,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膝盖已经开始发疼,想必回程会是一次大麻烦。他也顾不得这些了,还是正事要紧。

    李汜仍旧低着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呼延万川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

    晏生离推开柴扉的时候,一阵刺骨寒风扑面吹来。屋内还烧着炭火,总归还是有点温暖。这一冷一热,呼延万川被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来不及了,马上就要到子时了。若是还没见到那孩子的人形,那便是……

    那史书记载的狼人便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下就该麻烦了,狼人无法轻易控制,后山并不是什么高山,进了长安城内,被人瞧见了,传说就会变成真的,半月后的登基大典……

    呼延万川紧蹙着眉头,这一切都太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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