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海郎做账房一月只得二钱银子,为了挣二十两银子的聘钱,不惜与商队一起出入沙漠、草原。
对于一个文弱书生来说,那是多么凶险的旅程,须知每一趟远行都可能是有去无回。
故而,沈闻君极其痛恨卖假货的商贩。
“旁人卖命换来的银钱,被你哄骗去,却只换来此等假货,何其无耻!”
沈闻君用萝卜指着遮住了半张脸的大胡子,冷笑道:
“原本上次就想打你一顿,念在我家郎君一片好意,便没戳穿你。谁能想到这么巧,你卖药又卖到我跟前来,这就要怪你自己运气不好了。”
眼前是青白分明的萝卜,乌金却有一种被人拿剑指着的感觉。
且是一把软剑。
乌金最害怕中原的这种剑,他想不明白,剑和刀一样分明是铁打的,锋利坚硬无比,怎么能是软的呢?并且中原的高手能用这种剑,划出比刀伤更重的伤口。
当然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六娘子只是一个厨娘,昨天还哭唧唧的,现下怎么如此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定是错觉。
他抹了把汗,想要跟六娘子解释一下:“娘子恐怕误会了,这是小人第二回卖药……”
第一回卖给少主,在那之后在此之前,他可没卖过旁人,六娘子许是认错了人。
不过被萝卜指着,乌金还真有些紧张,汗珠不住往下淌。
乌金的手抚过头顶,又擦了擦汗,不小心将假发拨开了一块,露出下面棕色的卷发来。
“好得很,竟还是一个乔装的草原人。”沈闻君笑着说:“你到此处不仅仅是为卖药吧?难不成是异族奸细?”
糟了。
乌金正这么想着,忽觉面上一股风袭来,他下意识往后一滚,却还是被划破了脸。
沈闻君晃了晃手中的鱼干:“鱼刺的滋味怎么样?”
这竟是一个中原高手,得快些禀报少主!
乌金扭头便跑,沈闻君扔出萝卜正砸中他的腿,乌金摔倒在地。沈闻君满意一笑,正要过去绑了他,忽闻背后一道如遭雷劈的询问:
“六娘子,你、你会武?”
沈闻君转头,看到公仪娘子抖得像片枯树叶,连声音都是颤的:
“你之前、不是说,你被人欺辱、无处可去吗?”
公仪娘子的反应很明白:这可不像是被人欺辱到哭唧唧的样子。
沈闻君:“……”
糟糕了。
太想为海郎报仇,竟忘记自己不是一个人出门了。公仪娘子一直跟在她身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再一回头,果然不见那商贩的影子,趁着她方才走神,他早已溜走了。沈闻君悄悄比了个手势,藏在暗处的瀚海府护卫便追了上去。
人留给其他人去追,沈闻君专心应付起眼前这位来。
“公仪娘子,你听我说,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沈闻君刻意放软了声音,殊不知自己现在公仪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尤其是语气柔软,笑容满面,与拿着糖果哄骗幼童的拍花子无异。
公仪讷讷应道:“好,你说。”
接着她一指沈闻君身后:“苦师父,你怎在此处?”
沈闻君看向她所指之处,再转头,公仪果然尖叫着跑了。远远地,还能听出迎风颤抖的呼喊:
“有拍花子,救命啊~”
沈闻君:“……”
公仪从未这般跑过。
兄长说过,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家里的脸面,万不可失了礼数。
从小到大,速度再快也只是疾步而走,如同现下这般跑了有一刻钟,这么远的路,公仪自认为,已经能甩开六娘子很远了。
因而她停了下来。
熟料刚弯腰,就看到身前熟悉的衣摆,那人臂中挽着菜篮子,里面的菜蔬位置分毫未动。
“六娘子。”
公仪慢慢后退,直到背脊靠在墙面上,退无可退,露出一个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沈闻君眼睁睁看着,面前这片枯树叶又抖了起来。
这位公仪娘子的体力实在差劲,心思实在好猜。隔着厚重的幕篱,都能猜透她在岔路口时选择哪一条。
在她停下之前,沈闻君已在巷子里等了半刻钟了。
实在是笨得让人怜惜。
沈闻君叹了口气:“公仪娘子,下次被坏人追杀时,不要戴这么显眼的幕篱,也不要走偏僻的小巷子,呼救时喊‘走水了’更能招人相助。”
幕篱缓缓地动了下:“谢、谢六娘子教诲。”
沈闻君道:“还有,我加入商队是为寻人,只是这人太过狡猾,所以不得不乔装一下,等寻到人我就走,不会伤害任何人。”
站在墙角的枯树叶蓦地抬头。
下一刻,枯树叶缓缓靠近,先前避自己如蛇蝎的少女伸长了脖子。
幕篱之下,公仪目光如炬:“寻人,爱人?”
“仇人。”
“因爱生恨,可惜可叹。”
“……没有爱!”
“仇人变爱人么?也好,荡气回肠。”
“……”
沈闻君可算知道传言中的“恋爱脑”具象为何了。
公仪尚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沈闻君突然逼近,一掌拍在公仪身后的墙面上。
待把公仪吓得心跳如擂鼓,她才说:“我的真实身份,不许告诉其他人!还有,日后少看话本,多强身健体!”
语气凶狠得活像逼迫良家妇女的恶霸。
公仪讷讷点头。
兄长沈渡君所说的威逼利诱,还差利诱二字。沈闻君想了想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不许说没有!”
公仪咽了咽口水:“那便……花折鹅糕吧。”
跟随商队走了这么久,公仪难得吃一次糕点,还挺想念的。
“成交!”
两人同归商队,一路上公仪离得有一丈远。
待回到商队,沈闻君又拉着公仪的袖子作亲热姐妹状,后者果然又抖成了一片枯树叶。
鄯楼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一见他们回来,抢了慧觉的念珠直呼“阿弥陀佛”。
不过是出去一趟而已,集市离这里又不算远,就算公仪娘子身份尊贵,也太紧张了罢。
沈闻君觉得,鄯楼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
鄯楼快要跪下了:“公仪娘子,下回若要出去,千万要告诉我一声,派几人跟着。否则遇到危险,我该如何和……交代。”
说到最后二字,鄯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闻君观察仔细,发现他看的方向,正是商队最后一辆马车——
那辆或许是她死敌藏身的地方。
公仪偷看了一眼沈闻君的脸色,强笑道:“我知晓了,鄯郎君不必担心。走了一趟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片刻。”
鄯楼应道:“也好。车轮坏了,慧觉与几人正在修,只好明天再启程了。”
回到帐子里,几个小女孩趴在地上正找什么东西,看到沈闻君齐齐叫了一声“六姐姐”。
沈闻君询问一番,发现是一只松鼠溜了进来,不知道躲在哪里,几个女孩正在找。
沈闻君听了听动静,从罐子里揪出一只大尾巴松鼠:“是它吗?”
女孩们哗啦一下聚到沈闻君身边,还不到她腰高,一个个蹦得像她手里的松鼠一样:“六姐姐好厉害!”
沈闻君掏出一把糖给她们分了,又将松鼠递给几人:“出去玩,玩一会儿给它放了吧。”
“好!”
待几个女孩都离开,沈闻君从罐子里掏出自己的夜行衣,好险,差点被发现了。
帐外传来一声猫叫,程鱼钻了进来:“外面有人。”
沈闻君知道是谁:“不用管。”
程鱼便道:“那商贩钻入了商队,属下怕打草惊蛇,便放弃了追寻。”
好啊。
竟真是死敌的人。
一想到海郎买过这人的货物,与死敌有过那么近的接触,沈闻君就焦躁不已。
沈闻君思量片刻,道:“不必等了,现在就叫咱们的人准备好,今晚我亲自动手,必须把最后一辆马车里的人揪出来!”
“遵令。”程鱼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这是大郎君给您的家信,被我们的人半路拦下来了。”
沈闻君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意。
往日用看旁人夫妻互通书信,收到信的女子躲到一旁,不知看到什么,甜蜜一笑,如此幸福。
沈闻君也盼着海郎给她写信,可穷人家哪用得上纸,何况两人距离并不远,也用不上。这次总算有了机会,算起来,还是海郎第一次给她写信。
沈闻君迫不及待打开信,却发现纸页上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空的。”
程鱼指了指信封:“里面好似还有东西。”
沈闻君便将信封朝下,竟倒出来一捧粉红色的桃花瓣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闻君的脸上一丝丝地沁出笑意来:“嫁个读书人果然不错,写个家信也能如此巧思。”
越笑越想笑,沈闻君忍不住捂脸,待忍了笑意,她吩咐程鱼:“我也要给海郎写信。”
拿来纸笔,沈闻君想也不想,在上面写上一句:
晓看天色暮看云。
交由程鱼,将家信寄出。
与此同时,另一处帐子。
乌金气喘吁吁滚进去时,发现自家的少主仍在苦读,另一只手还拿着算盘。只是这次他读的却不是诗经,而是中原地方志中,有关婚姻嫁娶的一页。
朝格在备聘礼。
“少主,大事不好!”
“如何不好?”
乌金将事情给他说完,朝格也皱起了眉:“会不会是卖给过她,自己却忘了?”
乌金否认:“属下绝不会忘。”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朝格支着脑袋:“那女人定是认错了人,无事,不要算了,本王子还不愿给呢。”
看王子这模样,乌金只觉得着急。他本能觉得何处不对劲,却想不明白何处不对劲。
少主脑子聪明,可奈何他不愿意动脑子啊!
乌金恨铁不成钢:“少主,那个六娘子不仅会武功,好似还有手下,属下逃到商队内,他们才不再追,一定有问题!”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商队,他们却很忌惮,不像会善罢甘休,更像是蛰伏绸缪什么。
朝格满脑子都是华贵衣裙,哪种颜色才衬得上沈六娘,其余的话根本听不进去。
正是这时,商队外面传来尖叫:
“走水了,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