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池鱼
方鱼被打得浑身麻木，迷迷糊糊间，见有一行人从远处的走廊前经过，其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紫衣华服的少年，那少年英姿不凡，眸光微偏，不知看到了什么，竟停了下来，在侍女们都感到疑惑时，他轻抬起手，折了一支廊下的辛夷花，细细看着，说道：“今年的辛夷花开得没有往年繁密。”
他身后的丫鬟回答道：“是郎君夙夜居里的辛夷开得好，郎君看多了迷了眼，不知这廊下的花一直开得如此寡味。”
檀恒道：“花无论种在何处，受什么水土滋养，总得开花，总得趁着光阴不留意而展尽芬芳，至死方休。每一朵盛开的花都是可贵的。”
言毕，他随手将手中的花赠给了答话的丫鬟，喜得那丫鬟脸颊红润，受宠若惊。
一行人逐渐远去，方鱼也被人从櫈上拉起，一路拖着拽着扔回偏远的小院。兰茴一路跟着，脸吓得发青，待小厮们走后才敢跑到方鱼身旁，搀扶着方鱼进了屋，又尽心尽力地为她洗去血渍，换了衣裳，安顿她躺下。
方鱼闭眼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睡熟了，还是不愿醒来，到了深夜才睁开眼看四周，见兰茴坐在一旁的床铺边，双手捂着咕咕叫的肚子。
方鱼问道：“你饿了？”
兰茴摇头苦笑，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
方鱼从床上挣扎着坐起身，再次问她道：“她们也没给你饭吃？”
兰茴不再摇头，眼眶里噙满泪水。
见兰茴眼里含泪，方鱼握拳道：“实在是欺人太甚……我！”
兰茴急忙打断她道：“你莫要再意气用事。你虽会点拳脚功夫，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她们若想让你不好过，有的是手段折磨你！”又道：“我虽不知你是哪里来的，倔得像头牛似的，但只求你不要再心高气傲，惹火上身，有什么不懂的就虚心求教，见好就收。”
方鱼见她神情憔悴，不忍道：“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兰茴道：“学会服软，少挨些板子也好。那吴大娘是王管事的浑家，你以后在她面前做事多长点心。”
方鱼道：“好。”
“你再睡会儿，我去找点吃的给你填填肚子。”兰茴搀着方鱼躺下，掖了掖她的被子道。
方鱼道：“我不饿，你不用给我带吃的来。”
兰茴道：“你不吃东西身上的伤几时才能好。”
方鱼道：“你别看我身上没几两肉，其实我皮糙肉厚，那几板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兰茴看着方鱼，似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道：“你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方鱼轻抚了自己的背，淡然道：“幼时被人贩子拐走，遭了不少打，吃了不少苦头，也学了些三脚猫功夫自保。”
兰茴张着嘴，又不知能说什么，只长叹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方鱼倚墙坐着，陋室空寂无人，她望着桌上烛火摇曳，身上开始火辣辣地疼。她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想吃甜食。
兰茴回来时，烛火已快要燃尽。她包裹着两个馒头来给方鱼，方鱼看到馒头，肚子竟也咕咕叫起来。
兰茴将馒头递给她道：“快些吃吧。”
微弱的烛光下，兰茴的眼眶微红，左边脸颊红肿了一片。方鱼眼细，察觉后忙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兰茴摆摆手笑道：“路上太黑，不慎摔了一跤，擦着脸了，无大碍。”
方鱼见她不愿细说，也不再过问，吃了馒头后，便和兰茴躺下休息。
次日一大早，兰茴早早起身，帮忙做完早膳后一刻也不停歇地蹲在院里洗分配来的脏衣物。方鱼也跟着洗，洗了一上午才将三四桶衣裳洗完。两人刚起身活动筋骨，立即又有人抱来两桶衣物放到她们面前，傲然道：“这两桶脏衣裳你两也帮我们一并洗了。”
方鱼见来人是昨日洒了鸡汤的辛璐，见她带了同伴来找事，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不悦道:“凭什么我们要帮你们洗？”
辛璐回答道：“就凭你昨日撞了我害我被罚跪，昨夜兰茴去厨房偷东西吃被我们逮到，若不想我去找大娘告状，你们最好老老实实把衣服洗了！”
方鱼还未开口，兰茴便抢先回答道：“我洗就是了。”
那两人见兰茴认怂，欢欢喜喜地去了。
方鱼转身问兰茴道：“她们是不是还打了你？”
兰茴不敢看方鱼，只去抱衣服，否认道：“没有的事。”
方鱼道：“你再这样下去，只会让人更加欺负你。”
兰茴喃喃道：“这么多年我也好好过来了，多做点多苦点，也没什么。”
方鱼闻言，见她毫不在意的模样，也不好再多言，遂走去兰茴旁边蹲下，继续跟着洗。这一洗，一个下午转眼间便过去了。到了饭点，方鱼和兰茴回屋吃饭，只见饭桌上一片狼藉，饭菜被一扫而空，蒸笼里一粒米饭也不剩。众人见两人空碗而归的模样，忍不住在背后嗤笑她们。
夜里兰茴和方鱼躺在床上抚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因挨饿而睡不着觉。
兰茴道：“快睡吧，睡了就不饿了。”
方鱼望着天花板，不答话。
沉默良久，方鱼忽然笑道：“我有办法了。”
兰茴睡眼惺忪地半睁着眼问道：“什么办法？”
方鱼正要开口，只听其他床铺传来声音道：“你两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呢，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方鱼坐起身低声道：“等我回来。”
言毕，披件外衫便悄声出了门。
方鱼站在院里，只见夜空月明星疏，清冷月光洒在庭院里，给地面镀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她顺着小径走，尽量躲过走廊，在靠近街道的围墙处纵身翻越过围墙。此时已是深夜，街上早无行人，也无摊贩。她在街上游荡着，忽然在墙上看见了一张通缉令，画像是一个脸颊削瘦，一脸苦相的男子。她揭下一张细看，觉得画得极丑，又毫无兴趣地将画像贴了回去。
她在街上游荡了会儿，见无食可觅，又无处可去，只好跑到山上，摘了几个果子，随后包裹在身上便迅速回到檀府。她翻身进入墙内，在辛夷花树下，借着月光，她看见庭院里立着一个细长的身影。那身影手执长剑，剑身反射着冷冽的幽光。
方鱼抓紧身上包裹着的果子，准备绕过庭院，翻越到另一处无人的院子逃走。她刚躬身摸索着前行没几步，只听耳边有风声乍然掠过，一把长剑忽然横在了她的面前。
“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剑的主人厉声问道。
方鱼闭口不言，伸手弹开长剑，出手击退身旁的人，继续向前跑去。身后的人再次提剑追赶上来，方鱼见逃匿不了，转过身与其交手。一抬眸，只见此人眼比月明，面若清池，甚是眼熟，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翻进了檀恒的庭院。遂出手更加迅速，只求不被捉住。她从地里抓起一抔土，对着檀恒迎面洒去，在其掩面间迅速越过墙去，却不慎在半空掉落一个果子。
檀恒从地上捡起半熟的果子，凝视着已经空了的墙皱起了眉头。
方鱼回到下房，轻手打开房门又掩上。屋里除了兰茴，其余人皆已睡去。
兰茴见方鱼总算平安回来，焦急地问道：“你上哪去了？”
方鱼解下身上的包裹，拿出果子道：“去外面找了点吃的，将就着填填肚子吧。”
兰茴悄声问道：“没人发现吧？”
方鱼如实答道：“我记错路，不慎翻进檀恒的院子里。”
闻言，兰茴登时瞪大眼道：“要叫郎君！不可直呼其名！”又小声问道：“他没罚你吧？”
“还来不及罚我，我便逃走了。”方鱼道。
兰茴长吁一口气，红着脸道：“他你可看清脸了？”
“看清了。”
“他好看吗？”
“好看。”
兰茴的脸更红了。
方鱼问道：“你的脸为何这般红？可是发烧了？”
兰茴娇嗔道：“怎烛光这般暗，你也看得清我的脸？”
方鱼笑道：“我眼里藏有神功。”
兰茴只当她胡说，咬了口果子哀叹道：“何时我们才能离开此处，去夙夜居伺候啊。”
方鱼也咬了口果子，甜中带酸，她不大喜欢。
日征月迈，一月过去，挨了无数骂，吃尽苦头，方鱼总算熟悉了厨房里的事务，整日给鸡鸭鱼开膛破肚，手法很是熟练。有人找事时她便跟着兰茴忍气吞声，没饭吃时就翻出墙去找吃的，再没出过差错，亦再没翻进过夙夜居。她身上的棱角逐渐被磨去，血肉变得更加柔软。
一日，檀恒出征归来，檀府大摆宴席，为檀恒接风洗尘。方鱼在厨房帮忙打下手，刷锅洗菜，片肉片，剁肉酱，正忙到极致时，院里的水井却断了水，吴大娘便安排她去别院挑水。她挑着水桶去打水，回来路上水桶不慎被人拥挤绊住，两只水桶登时打翻在地，水泼洒在地上，也溅了两人一身水渍。
夏蝉忙扯裙角一看，崭新的石榴红襦裙被水打湿了一半，当即发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让我如何去前堂，怎么见郎君，怎么面见夫人，真是害我白费苦心弄了这么一条裙子！”
方鱼正欲辩解，刚抬头，迎面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瞬息之间，话卡在喉咙里，耳朵嗡嗡作响。
“你个不长眼的东西！你该如何补偿我？”夏蝉厉声问道。
“我”
夏蝉见方鱼唯唯诺诺不敢言语，更加来气，欲再次抬手，刚举至半空中却被另一只手截住。
来人亦是红色襦裙，手拿辛夷花蒲扇，妆容打扮十分精美，一看便知是丫鬟中的魁首。夏蝉回过身一看来人，忙压下声音，低声喊道：“锦秋姐姐。”
方鱼见那锦秋姐姐眼熟，像是上次檀恒赠花之人。只见那锦秋丫鬟，也不理会夏蝉，只看着方鱼问道：“为何不还手？”
方鱼低声答道：“不敢。”
锦秋却命令道：“打回去。”
方鱼不解其意。
锦秋挑眉道：“不会回击？我教你。”言罢，转身对着夏蝉的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夏蝉惊恐未定，又受了一记耳光，立即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锦秋再次命令道：“打回去。”
方鱼只好对着夏蝉的另一边脸轻轻回击了一下。
“以后谁打你，你便打回去，若没那点胆子，趁早离府。檀府不养窝囊人。”锦秋冷声道。随后不再理会两人，继续向着走廊尽头走去。方鱼目光一路跟随，在走廊尽头睹见了一抹紫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