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云归何处
残夜褪去,白昼携来晨雾,槐林园的木门在雾霭中渐渐显现出来。接连几日的日夜兼程,温云廷早已累得精疲力尽,眼看着大门就在眼前,却如隔了千万里般远。
叩门声轻启一轮崭新的红日。春杏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在烈焰般的红光中,只见温云廷捂着胸口浑身发抖地站在门前,身后的棕色马儿累倒在地。春杏不可置信地看着温云廷,见他散乱的发辫上满是湿漉漉的晨露,玉石上包裹着黄土,同样沾满泥的脸上隐约可见几滴血渍,这张平日里白净又孤傲的脸现在只剩下肉眼可见的疲惫。
春杏心疼得呜呜咽咽地抹眼泪,道:“王子终于回来了,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温云廷张了张苍白的嘴唇,失了声般吐不出一个字来,只将捂着胸口的手伸进衣襟里,拿出了红竺莲和小枣已经冰冷的尸体。
春杏在看到小枣的顷刻间忍不住放声大哭出来,不敢想象温云廷这一路经历了什么。她将小枣捧到手中,边哭边念道:“这整日吃了睡,睡了吃的蠢鸟出去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这这怎么回来就不动了。是谁?是谁这么狠心!”
温云廷颓然道:“我们在山下遇到了刺客……”
“王子可有认清是谁指使的人?”
“是两批不同的人。”
春杏闻言,张大了下巴,道:“那王子是如何逃出来的?”
“在我差点命丧黄泉时,林中出现了一位黑衣女子救了我一命。”
“竟有这等奇事……不过安全回来就好,安全回来就好。”
“可惜小枣受我牵连……”温云廷耷拉着脑袋,似丢了魂魄般。
“王子无需将这罪责担在自己身上,咱们生来命苦,自身也难保。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公,恶人横行,欺人太甚!”
温云廷摇头,默默无言,只将小枣从春杏手里接过来,把红竺莲给春杏道:“你去将这草药捣出汁水备着。”
春杏抹去泪水,拿着红竺莲便听吩咐进屋里去了,再出来,却见温云廷蹲在槐树底下,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发愣,遂上去一探究竟,没想到竟是为了土坑里躺着的一只玉石雕刻成飞鸟形状的耳坠发呆。只见那耳坠通体青绿色,雕刻技艺巧夺天工,飞鸟栩栩如生,美中不足的是玉身不知被什么击碎,裂纹密布,已做不成饰品。
“小枣呢?小枣难不成就是这耳坠变的?”春杏和温云廷一样望着耳坠皱起了眉头。
温云廷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春杏道:“除此之外,槐林园这两日可有什么奇事发生?”
春杏回想了片刻,道:“确有奇事发生。方才我醒来,发现桌上多了封书信,打开一看,上面什么都没写,正感到奇怪,王子你就回来了。”
“书信在哪?”
春杏立即回屋将书信拿了出来。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书信到了温云廷手上,竟相继显出字来。只见上面写着:苍雪藏春空山鸣,琼鸟无心入龆年。灵山福地尘缘起,寻仙问道至匽谷。
温云廷看完书信,茫茫然抬头望向天,似在那树梢头,碧云天上看到一线生机。春杏将书信颠来倒去,看了又看,始终摸不着头脑,问道:“王子,这信中所言何意?”
温云廷道:“我此去何归山,幸得仙人相助,送了我一株红竺莲;仙人还说留有一物待我回去再看,没想到竟是想要指引我上山求道。”
“上山求道?王子要出家做道士吗?”
温云廷道:“我生来就是天煞孤星,我对父王母后,还有大哥二哥有愧,荠山已容不下我,或许上山修行会是我更好的归宿。”
春杏闻言,不觉感到心酸,泣道:“王子就是太在意他人的看法,你不是天煞孤星,你何错之有。你呀,就是太温顺。大王子和二王子性情都随了大王,唯独你品性纯良这一点像王后,人人都嘴上敬重王后,若王后除去赤狼王王后这个头衔,谁人又会真正敬重她的博爱和仁厚。王子说得对,这荠山容不下你这般明洁之人,神明临凡,你便随了神明去,春杏从小就看着你长大,只盼你过得逍遥自在,不受人冷眼。”
温云廷听了春杏这番至真至诚的话,亦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说这些了。”春杏抹泪道,“王子快起身把衣裳换了,再把脸洗干净,先配药去给大王看病。”
温云廷遂拿起破碎的耳坠跟着春杏回屋。
春杏看到耳坠,忍不住再次哀叹道:“王子你可还记得,你八岁时曾滚下雪山,就是小枣飞到帐篷里来引我去救的你,我当时还误以为它单是来找我的不痛快,一直扔石子撵它走,没想到这小东西挺有灵性,竟是来找帮手救人的。自那以后它就像个跟屁虫一样一直跟着你,转眼间这十多年就这么快过去了,没想到分别竟是这般模样”
闻言,温云廷握紧了耳坠,灰绿的眸子上似蒙上了一层冰霜。
不多时,温云廷换了干净衣裳,洗了脸,春杏简单地做了早膳,两人坐下吃了饭后,春杏在门外目送温云廷拿着制好的药膏去往前殿。
温云廷这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天上星宿漫天,月挂枝头,温云廷方才从温玦的寝殿里出来。春杏早已打着灯笼在殿外等候良久。
“饿了吧?”春杏问道。
温云廷疲惫地摇了摇头。
两人身影一高一矮行走在夜幕里,橘红的灯笼似落地的月盘,溶溶柔光刚好照亮两人脚下的路。
“大王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
“听说二王子也回来了,他们可有对你说什么?”
“和往常一样说些阳奉阴违的话。”
连续几日,温云廷天刚亮便按时去温玦的寝殿换药。温玦望着温云廷尽心尽力地医治自己的腿伤,见他动作轻柔细腻,身上半无他威武雄壮的影子,看多了觉得烦心,又觉伤感,怅然若失地对他说道:“你长得过于像你的母亲。”
温云廷闻言,低眉不语。
温玦的伤日渐好转,春杏每日陪着温云廷去送药,渐渐地发现他只是送药到殿外,不再进去,遂问道:“怎么不进去了?”
温云廷回答道:“父王见了我会想起母后,我还是不进去了。”说罢,转身便往槐林园的方向返回去,春杏赶忙跟上。
温云廷从小就不爱说话,只爱读书,幼时踏春带了小枣回来,有小枣整日围着他转,他便把心思都放在小枣身上,给小枣修栖枝、捉虫子、刻水槽,把小枣养得圆圆滚滚的。有了小枣的陪伴他性情转变不少,话虽依旧不多,但不再阴沉着一张脸,这次从何归山回来后,没了小枣,温云廷一夜之间变得比幼时更加少言寡语。春杏有时见他一个人独坐在院里发呆,只能远远望着,不知该上去和他说点什么,想再给他捉只鸟来,又怕惹他伤心。
几日后,温玦的腿伤痊愈,此时恰好秋高气爽,温玦心情大好,遂带着温佩、温昌和温云廷上山打猎,规定谁猎物中得多,谁得黄金万两和美酒美人。
宽阔的平原上,三个王子身骑宝马,顿时背着箭囊向着山林进发,势必一较高下。
二王子温昌是整个赤狼族最为英勇的将士。他所带领的士兵个个都是能手撕敌人的好手,这都多亏于他这个首领武艺超群又有勇有谋,完美继承了赤狼王温玦统领军队的魄力。大王子温佩淑质英才,文武双全,是整个赤狼族的主心骨,亦是赤狼王温玦的继承者。相比二者,温云廷在赤狼族无人问津,箭术骑术平常,资质不如两个兄长,此次打猎重在参与,无意于奖赏。
三人英姿风发,骑马驰骋在平原上,皆猎中了些野兔旱獭。不多时,温云廷调转马头,另选一路与温佩和温昌分开而行,拐进了树林里。没一会儿,温佩和温昌也相约进了树林。
树木森森,芳草茵茵。温云廷瞄准了在草丛里觅食的稚鸡,拉紧弓箭正要放手时,一支横箭倏然飞来,稚鸡当即倒地□□不断。
“大哥好眼力!”温昌骑马驾到温云廷身旁,哈哈大笑道。
温佩牵着缰绳,慢斯条理地走近,对温云廷道:“三弟,承让了。”
温云廷收下弓箭,淡然回复道:“大哥箭法还是如此精湛。”
温昌四下看了看,指向一方道:“大哥,我听那边有溪流声,去看看,说不定运气好能撞见来此饮水的赤鹿!”
言毕,两人抛下温云廷向着所指的方向骑马而去。
温云廷早已对两人的行径习以为常,独自骑着马儿在林里转悠,无甚心情打猎,只想找个隐蔽之地躲个清静。这一转悠,却让他碰见了一只正行走在草木间的赤鹿。他再次拉开弓,刚要瞄准,侧面再次飞来一支利箭,嘭的一声刺穿鹿的脖颈,赤鹿霎时倒地不起,四只蹄子在地上痛苦地蹬扯着。
温昌大笑着骑马从远处跑来,俯身从赤鹿身上拔下了箭矢,笑道:“果然让我碰见了一只肥鹿!”
温佩相继赶来,迎合温昌道:“二弟今日运气甚好。”
温昌道:“大哥你我中得也差不多了,就此收手回去吧。”
说罢,两人似没看到温云廷般,打马从温云廷身前走过。温云廷见骑兵将两人射中的猎物捡得差不多,赛程已进入到末尾,遂骑着马慢悠悠地回到营地。
是夜,荠山的夜空一片深蓝,天上的星宿碎银般撒满了各个角落。宴会上,王与子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着羊肉,唱着欢快的歌,看舞娘围绕着篝火蹁跹起舞。壮士们敲着杖鼓,踢踏着舞步走进舞娘中,人人且歌且舞,宴会上俱是欢声笑语。温昌得了赏金,神采飞扬,一边举着杯盏畅饮,一边环抱着舞娘,袒露着胸膛挤进人群中跳舞。温云廷和温佩安然坐在温玦身旁。欢畅地吃了肉喝了酒,温玦喝得烂醉如泥仍不肯回寝殿,邀着温佩喝了一杯又一杯。
温云廷看够了歌舞表演,抬头看看荠山浩瀚无垠的星空,又眺望了天际的远山,只见远山相连成线,拼接成块,山头笼罩着淡淡的幽光,渺若烟云。那山中,或许藏有匽谷仙山。温云廷望着远山,思绪不知飘飞到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