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践行
东郭朗打探好消息便回了西疆,路上不知从哪逮了一只半大的狼崽子,大约成人小臂那么长,通身是雪白色的毛。东郭朗给它取名叫圆子,说要养着玩。
那狼崽子长得着实可爱,圆溜溜的绿眼睛,脾气温顺,很亲近人。
它见到周诚,就从东郭朗怀里蹦下来,依偎在周诚脚边,于是周诚忍不住把它放在腿上,薅了一把它的脑袋。
周诚满是老茧的手划过圆子蓬松的茸毛,触感很轻,有点痒,温热温热,跟狗崽子有点像。
但是周诚觉得,秦简音的脑袋要更好摸一些。
那小孩儿身体不好,头发倒养得好,又长又多,茂盛柔软,乌黑顺滑的。
想着想着,周诚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对东郭朗说:“回头记得把它藏好了,别让你们小公子看见。”
东郭朗嘿嘿一笑,“那是自然,大将军不说末将也知道。”
众所周知,小公子一向胆小,不过银甲军里很安全,而且大家都护着他,胆小点也没什么。
周诚把圆子放在地上,它顺势一扑,抱住东郭朗的裤腿儿哼哼唧唧,东郭朗抬起腿,它就悬在半空中,俩后腿儿还晃荡。
周诚一言不发,出神地看着。
没等多久,孙点带着众将领过来了。
如今圣旨刚到,段风无尚未回京,赵蕈也还在来西疆的路上,周诚想打个时间差,抓紧时间制定好作战计划,及时上报。
开玩笑,同辰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军队可不能说撤就撤,怎么说他也要讨点利息回来。
眼下辰国撤兵,可周诚并不想就此作罢。
谈和?只不过换来边疆几日安宁,而后又有无穷无尽的战乱。他都想好了,不如趁着辰国内部动荡,一鼓作气,再不留半分机会。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老周家的人绝不肯吃亏。
军队现今不缺钱粮。
银甲军因着特殊性,从建国至今独由周家人掌握,攒了不少老底,时时向京中做报备,账目也算清晰,要真打过去,不靠调拨的粮草也能支应一阵。
看人都到齐了,大家简单交流几句,就开始根据东郭朗带回来的情报商议对策。
据情报来看,目前辰国内外局势并不安稳,不仅边疆与银甲军敌对,朝堂之上还时时争议立储之事。
朝堂明争暗斗,殷城派系错综复杂,表面上还算安稳,直到难水一战,辰军大败,原本各方还算缓和的矛盾终于激化。
呼去班与努及尔骨的儿子是连襟,想来纵是努及尔骨全不在意,生性多疑的史赞尼格也不得不多心。
伊世被派去边疆,大约是史赞尼格为了均衡各派势力的做法,估计他也没想到伊世会葬身邙河。
如今辰国上下有些风言风语,诸如说努及尔骨有不臣之心,这才投靠七殿下,又暗害伊世之类的。
看这流言的风向,估计达驳由也着急了。
伊世大败身死,达驳由失了得力助手,当然要急着剪除七弟的羽翼。树大招风,努及尔骨自然第一个被拿来开刀。
“既然这样,那咱干脆帮他一把。”段风无开口道。
如今段风无膝盖还未好全,因此走起路有些瘸。
孙点环视一周,问:“大将军竟没让小公子过来?您要真有意培养他,该叫他来听这些,看见人心复杂。日后入了朝堂,他也好知如何应付。”
和边关战场不同,朝堂上的斗争没有硝烟,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
周诚只摇头,“我大昌又没有立储之争,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乌糟得很,他听了只会害怕。”
这样说着,周诚心里想的却是中元那日,秦简音烧纸的场景。
他当时是有些生气,但后来再想想,心情反倒有些复杂,似是无奈,似是觉得侥幸。
真是奇怪,怎么在战场这样残酷的环境里,还能长出心地那么纯良的孩子。
——其实那日,倘若他多问一句,秦简音大概会说:“烧杀劫掠之徒,祸乱我朝之辈,其罪当诛。然边疆多亡魂,以此聊表慰藉,略求心安尔。”
纯良不纯良的不知道,秦简音是真的怂,怕见血更怕见鬼啊。
花了不少时间,众人终于统一下来:仗免不了要打,不过要利用形势,先借达驳由之手,将努及尔骨拉下马。
说实在的,除了努及尔骨,辰国旁的将领,并没几个能教他们看得上眼。
商议完事,众人有些沉默,并未散去。
宋坚即将奔赴北疆,段将军眼看着也要回京,办个简单的践行酒,老战友就该离开了。
共事多年,大家早相处得如家人一般,怎么可能舍得。
践行酒最后定在几天后,八月十五,既是团聚,又将别离。
这么多年过去,周诚并没有因为见过太多生死离别而变得冷血麻木,只是更加冷静,还能笑着对宋坚说一句“别给咱们银甲军丢脸”。
…………
最近一段日子,秦简音被大将军那极差的睡相折磨得都快头疼死了,即便后来将人赶走,可接连几日不能好好休息,身心疲惫,难免病了一场。
如今虽好了,却也是蔫蔫的。
他看不进书,就在大营里四处走走,去了孙点那边。
今日便是八月十五,定好践行酒的日子,然而一大早孙点就在忙活,见他来了也只顾得招呼一声,便又低头忙忙碌碌地做事。
秦简音凑过去:“孙将军在忙什么?我可能帮得上?”
估计孙点也是累狠了,感激地看他一眼,停下笔揉着手腕,长叹一口气。
孙点将左手边一摞账簿匀过来,说:“麻烦小公子了,照着誊抄到新账簿上就行,可别错字,慢点儿不要紧。”
秦简音点点头,抱着账本子坐到旁边。
在周诚有意无意的安排下,他这几年来没少接触军中事务,上手也很熟练,略翻翻账簿子,就联想起前些天自己猜测周诚要对辰国下手的事儿。
没人和他透露,他自己倒是猜出来几分。
两人忙了一上午也没录完,中饭都是送到房里吃的,不过也没吃几口,一直忙活到下午。
一天下来,俩人手也酸了眼也疼了,就放慢速度,一边抄着一边说话,听见敲门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宋坚。
宋坚和孙点是同乡,从入伍时就认识了,一起并肩作战多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
宋坚站在门口,道:“微瑕,宴会要……啊小公子也在这,刚才大将军还满天满地找你呢,叫看见你了说一声。”
微瑕是孙点的字。
孙点闻言搁下笔,抻了抻胳膊,“守毅你忙完了?那我收拾收拾,过会儿一起吃酒。”
又对秦简音说:“今日麻烦小公子了,快些回去吧,剩下的回头我来就好,可别让大将军等急了,不然他又要骂人的。”
秦简音答应着走了。
他低头进了周诚的屋,周诚正背着手看墙上的地图,大约在研究作战方向。
周诚头也不回,听见脚步声,道:“磨磨蹭蹭的,到底跑哪儿去了?我等你吃饭呢,到处都找不见。”
还没等他解释什么,周诚就推着他出了门:“今日是老段和宋坚的践行酒,我知你喜欢清静,不过还是去罢。”
军中的聚会秦简音向来不大习惯。
一则他不喝酒,去了之后,除了吃菜也搭不上话,一直干坐着,无聊的很;二来,这帮人闹哄哄的,喝酒上头了简直群魔乱舞。
有次大家都喝多了,段风无醉醺醺的,开起了秦简音的玩笑,问他中意啥样的小姑娘,要不要自己介绍几个之类的话,不回答还不让走,羞得他满脸通红,一连几天都躲着段风无。
今日众人却是安静许多。
大家都劝段风无不要愁眉苦脸,回京是享福。
孙点也和宋坚坐在一边说话,聊着聊着孙点叹气,落下几滴泪来,说守毅此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周诚见他这样就烦,道:“婆婆妈妈的,你扯着他作甚?干脆我请一道旨意,把你调去北疆与他作伴。”
孙点叹道:“也无不可。”
今日他胆子倒是肥了,敢跟周诚开起玩笑来。
周诚一瞪眼就要骂他,宋坚吭哧一声笑了,忙去劝解。
秦简音听着大家聊天,没有说话。他自然也舍不得二位将军,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间也没有永不分离的人吧。
至少大家都还在,总会有重逢之日,不似他和父母阴阳相隔。
桌上没什么想吃的菜,他就吃了几个果子。
屋里几个显然喝高了,抱作一团又哭又笑的,万增还扯着嗓子嚎。东郭朗早就溜了,卫一卫二也不在。
秦简音四下望了一眼,没看见他们三个。
夜已深了,他填个半饱,便和周诚讲一声,说自己要先离席,回去洗漱休息了,周诚却也起身,示意他出去走走。
天上圆月皎洁,繁星点点,晚风习习,将士们的喧闹嘈杂伴着风声入耳,飘渺遥远,仿佛是从天际传过来的。
两人沉默地走着。
周诚忽然脚步一停,转过身看着秦简音,开口问道:“你不开心?”
秦简音在想别的事,猝不及防,差点撞在周诚身上,“啊?没有。”
他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人总要向前看,不能沉溺在过去。
“在想什么?”周诚问。
周诚都开口问了,秦简音也不瞒着。
他道:“我在想辰军的事。”
他略略退了一步,仰头看着周诚:“六州全部收复,官员也将派来,孙将军该清闲下来的,大将军也该回京述职,可早上我还瞧见孙将军在点账……大将军要攻打辰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