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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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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简音默默念叨着“不怕”之类的话,就着黯淡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因为最近下过雨,这条官道又很旧,路上有些泥泞,坑坑洼洼的,可他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尽管足够小心谨慎,可深夜里一片昏暗,看不清路面,他最后还是一脚踩进个水坑。

    秋日的冰凉积水溅到鞋子里,袜子也被沾湿,激得他一哆嗦,不由自主蜷缩脚趾,打了个寒颤。

    鞋子湿了,他反倒不那么在意起来,大步朝前。

    约莫五更天,他终于走到了迅州壶底城的北城门附近,不过这个时辰,城门还没开。

    许是一路走来受风着凉,秦简音的头疼得实在厉害,有点支撑不住了。

    城外有些荒芜,并无一处旅舍。

    他环顾四周,瞥见不远处似乎有座土地庙,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钻进去先向土地爷拜了拜,告声得罪,这才扑通一声倒在稻草堆里。

    这一觉并不安稳。

    他梦见自己在和周诚打架,可手脚都使不上力气,于是恼得哭起来,捶胸顿足,心中一股郁气,闷得难受,大喘了一口气,幽幽转醒。

    天大亮了,他的面前蹲着一个圆脸乞丐,见他睁眼,抚掌笑道:“哈,你可算醒了——”

    秦简音的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费劲地从稻草堆里坐起来,一摸包袱还在,心中安定许多。

    再一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都是泥,脚上也是,眉头一皱,不觉又开始脑仁疼,揉着太阳穴问:“我这是,在哪?”

    “你自己走进来的,不记得啦?”乞丐诧异。

    恍惚了好一阵子,秦简音才渐渐想起来,哦,这是在壶底城外的土地庙,自己本来要去报官来着。

    他张口欲言,反倒咳嗽了两声。乞丐将一碗热水递给他,他下意识接过来。

    “快喝吧,你看着不精神。”乞丐关切道。“大半夜你忽然撞门进来,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秦简音闻言看去,原来土地庙另一头的角落里还有个老人家。

    乞丐说他忽然闯进来,把大家都惊醒了,过去一看才发现他晕倒在稻草堆里。

    可幸这老头是个走方郎中,给他搭脉一瞧,按了几个穴位,又说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喝点热水就行。

    此时老头儿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盘腿坐着阖眼休息,半天不发一言。

    “多谢老人家。”虽然那老者周身尽是生人勿近的气场,秦简音觉得还是有必要道个谢。

    老者果然很冷淡,只是嗯了一声,连眼睛也没睁开。

    秦简音和乞丐小声感慨道:“老人家心肠真好。”

    然而那乞丐嘿嘿一笑,鄙夷道:“你不知道,你晕着的时候,他偷偷掂你的包袱,猜你手里有钱,还嘀咕说回头要问你要一两银子做诊金呢,黑心得很!”

    在昌国,一两银子抵得上一贯钱,一贯钱有一千铜板,一个铜板就够买一个馍馍了。一两银子,大约够一户普通百姓一个多月的温饱。

    老头耳朵很灵,听到乞丐在说自己坏话,眼睛蓦然睁开,一下子瞪圆了。

    他爬起来,跳着脚大骂那乞丐:“你缺心眼儿么?我就开个玩笑,你竟听不出来?别当我耳朵不好使,你说谁黑的很?”

    这和刚才的高人形象截然相反,秦简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咕的一声,不知道谁的肚子叫了。

    老头垮下脸,转头对秦简音道:“你有钱吗?”

    秦简音捧着碗一脸呆相:“啊?”不会还真的要收他一两银子做诊金吧?

    老头说:“我快饿死了,小娃子,有钱吧?搞点吃的来。”

    刚刚跳脚貌似耗费了老头不少精力,此刻他又坐在那,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

    所以他闭着眼不动弹并不是维持什么高人形象,是单纯饿得懒得动吧?秦简音腹诽道。

    乞丐反倒不高兴了,抱怨说为啥不肯吃自己去要的饭菜,有荤有素的不好么。

    老者愤愤地望向乞丐,用力敲着不知从哪拿出来的棍子:“老夫宁死不食嗟来之食!”

    “嘁。”乞丐无所谓地掏了掏耳朵,“那你有本事别问这个小哥要钱啊,怎么这就不算嗟……嗟来之食的啦?”

    大概是被乞丐气着了,老头此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刚刚有气无力的样儿,脖子上绽出条条青筋来,睁大了眼,两手一挥,争辩道:

    “要饭……诊费……看病的诊金,郎中的事,能算嗟来之食么?”

    接连便是一串难懂的话,大抵是方言。

    又小又破的土地庙一时间充满了他中气十足的声音。

    乞丐也不甘示弱,俩人叽里呱啦地吵起来。

    从两人难以分辨的的对话中,秦简音大概明白过来他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那乞丐叫做富贵,打小住在壶底城边上,前几日这老头在桥洞底下睡觉,大晚上黑咕隆咚的,富贵不小心踩了对方一脚,便被老头赖上了。

    老头还真是个郎中,不知姓甚名谁,但的确有些本事,就是脾气有点古怪。

    为什么说脾气古怪呢,不仅因为他讹上富贵后提了许多要求,更因为他总是找富贵的茬也只有一个缘由:看富贵的长相不顺眼。

    老头还振振有词:“高低眉,大小眼,易怒暴躁好固执1。”

    气得富贵直打转,自己哪里就高低眉,哪里就大小眼了?大家都说他长得憨厚呢!

    秦简音也不敢上去劝,怕祸水东引,结果听着听着都饿了。

    他将碗放在一边,慢吞吞打开包裹,发现昨天晚上在人肉包子店刚把干粮吃完,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他捂着肚子发出微弱的声音:“别吵了,都别吵了,我有钱,咱们买点吃的吧。”

    富贵的白眼不翻了,老头也一下子闭嘴。两人齐齐向他望过来,看他摸索着从包袱里掏出一小把铜子儿。

    “不早说!”老头一把扛起刚刚拿来敲地的木棍,身轻如燕地从庙那头蹿到他身旁,那木棍上头挂着一条破烂布旗,上书:“替天行道”。

    秦简音一阵无语。

    也不知从哪拾来的,看着特别像个骗子。

    举着这东西走南闯北的给人家治病,也是够随心所欲的,没被人打出去就是个奇迹。

    他凭借一把铜子儿安抚好了两人,富贵自告奋勇去买吃的,剩下老头和他两个老弱病残在破庙里相对无言。

    老头问秦简音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要去做甚。

    秦简音只说自己打西疆来,姓秦,此行要去江南,不过待会儿打算进城一趟,有事要办。

    他问起老人家的称呼,老头说自己姓姬。

    这个姓在昌国可少见。

    等富贵买了吃的回来,三个人就默默无言地并排坐着啃包子,富贵和姬老先生没有拌嘴,倒也算相安无事。

    不知别处怎样,壶底城的包子秦简音还是头一回吃,感觉味道还可以。

    传统蒸制的包子是软白的外皮,但壶底城的包子不同,大约是烤出来的,拳头大小,外壳焦黄酥脆,顶上撒了点胡麻,咬开后,诱人的香气就顺着缝隙钻出来。

    内里是羊肉馅儿,掺杂着一些剁碎了的白菜叶,油汪汪的,汤汁有点烫人。

    买完包子还剩俩铜板,富贵还给了秦简音。秦简音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心里想道:这富贵倒是个实在人。

    等吃完了包子,富贵一抹嘴,冲两人说:“得嘞,你俩就歇着吧,我得进城上街要饭讨钱去了。”

    “?”秦简音疑惑,可这不是刚吃过饭么?而且刚刚也没见他留下那两个铜板啊。

    他纳闷地问:“不是刚吃过包子吗?怎么你还要出去呢?”

    富贵憨憨一笑,“吃归吃,讨归讨。多了的饭和钱我可以拿去给乞会,接济一下其他没要着饭的人。我们壶底城的都这样。”

    “他们壶底城的乞丐奇奇怪怪的,都穷的要饭了,还不忘讲义气呢。”老头在一旁补充说。

    富贵又翻了个白眼。

    什么乞会之类的,秦简音闻所未闻,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富贵提起乞会还挺自豪的,作为一座城最底层的人,或许很少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便同秦简音多讲了些。

    原来壶底城的乞会最初是一个落魄书生组织的。

    数十年前,那书生屡试不中,又穷困潦倒,流落到壶底城,几近走投无路的时候,靠一个老乞丐时时接济,这才渡过难关。

    书生感念乞丐的高义,便组织起壶底城的乞丐们,教他们办一个乞会,相互帮助。

    秦简音惊奇道:“那多出来的银钱饭食,其他乞丐竟也都愿意分出去的?”

    富贵笑了笑,说:“谁没有个困难的时候,有啥不乐意的呢。”

    人的秉性并不因钱多钱少、学问深浅而定,或许他们这些乞丐大字不识一个,但也不乏讲义气、守规矩的人。

    后来乞会制度渐渐完善,加上管理有序,规模也壮大起来。迅州的知州留意到壶底城那书生的做法,对其相当欣赏,称赞不已。

    恰逢壶底城县官即将离任,他就把书生一力举荐上去,做了这里的县官。

    书生上任不过数年,壶底城就与从前全然不同,由一个贫瘠之地摇身一变为迅州有名的城市。

    乞会也不再是小打小闹的乞丐聚集圈,有了衙门的扶持,成了一个管理的井井有条的组织。

    凡是登记在册的乞丐,不仅需要定时上报近期的情况,还要参与乞会的一些活动。乞会成员还会时不时向外募捐,在壶底城里盖了会学堂、会医馆等等。

    “会”字即乞会的“会”,一开始专供乞会成员,后来就对外开放。

    有能力养家糊口、安身立业的乞会中人需要销去在乞会的身份,成为平头良民。不少经过扶持后发迹的乞丐感念于乞会的再造之恩,也会反过来捐赠钱物。

    因此,现如今的乞会,已然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大型组织了。而富贵的愿望,就是当上乞会的会长。

    秦简音听得肃然起敬,当即从身上摸出十两银子来,表示要通过富贵的手给乞会的建设添砖加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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