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桐城多雨,正午时分,雨雾细细密密地覆盖在上空,浸透了整座城。
梁齐站旁边听程堰打完电话,好奇:“刚给谁打电话呢?那语气,啧啧啧,对面是个瓷娃娃吗?”
原本只是随口的一句打趣,说着无意听者有心,程堰脑子里忽然闪出喻婵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乖得过分,确实跟个瓷娃娃没两样,得被人揣起来,丁点儿吹着碰着,都不能见。
他失笑几声,刚好看见小姑娘的消息弹在屏幕上。
点开对话框,她发来的是个表情包——一只正在作揖的兔子,战战兢兢的样子,跟第一次见面时的她一模一样。
旁边的梁齐更好奇了,别的不说,就程堰回消息时的表情来看,对面铁定是个姑娘。
他撞撞程堰的肩膀,怪腔怪调:“唉,儿子大了,有秘密了,我这个当爹的,心里苦哇——”
程堰拿起楼门口的自助伞,语气寡淡得像杯放了一夜的凉白开:“我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这事儿,你第一天知道?”
梁齐:
梁齐:“嘶——那些看上你的姑娘们,知道你这么刻薄又不解风情吗?”
两人一前一后跨出一中大门。
“知道啊。”程堰撑着伞,另一只手闲适地插进口袋,语气随意,“但是她们不在乎。”
雨越下越大,脚下踩过的地方由内向外,晕开层层叠叠的水波纹:“你在珠宝店看上一枚戒指的时候,会在意戒托好不好看吗?”
梁齐听见这个比喻,眉头一挑。
他知道程堰这话的意思,他们这种家世的人从小就免不了要面对这个问题,身上的光环太多,附加的价值、代表的意义也多,生平里遇到的人大多戴着微笑面具,手捧鲜花,个个都是人间天使。
时间一久,他们也懒得关心面具下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了。
只不过有时候梁齐会忍不住想,要是扒了这层贵公子的皮,他在那些人眼里又算个什么玩意儿呢?与其说他和程堰头顶光环,倒不如说他们只是被迫地成了光环的载体。至于这个载体是什么人,甚至是不是人,没人会关心。
理是这个理,但梁齐还是好奇,他盯着身侧那张毫无死角的脸,忍不住纳闷:“那么多人,就没一个是不图名不图利,单纯喜欢你这么个人的?”
程堰笑得意味深长:“你遇到过?”
“那当”
梁齐回想着自己身边的那些知心妹妹,上一秒的理直气壮逐渐气焰尽失,好像确实没有。
这倒不能怨别人,又不是网上那群拿“真爱”道德绑架姑娘的毛头小子,他从懂事起,就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上都是以“利益”为纽带。
人姑娘跟了你,图名的,图利的,图财的都正常。
对于他们来说,金钱和资源都是招手即来的东西,没什么太大价值。
给就给了。
他把烟头掐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狠狠吐了口烟圈,要说真的有人能为了点儿虚无缥缈的“真爱”,不图回报默默牺牲,那不成了大傻子么。
再抬头,就撞进程堰那双了然的眼睛里,梁齐低低地骂了声国骂:“天天听我们家老爷子夸你脑子聪明,没想到今儿真让你给我上了回课。”
程堰眼里憋着笑跟他打趣:“乖儿子,这都是爸爸应该做的。”
笑意还没在眼底彻底漾开,迅速冻结成冰,碎裂四散,消失不见。
梁齐也察觉到不对劲,顺着他的眼神向身后看,一辆加长林肯正朝他们缓缓驶来,周围还跟着四辆黑色越野车,队形整齐划一,隐隐透出车队主人非富即贵的气质。
程堰轻嗤一声,冷笑嘲讽:“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爱搞表面功夫。”
车队在两人面前停稳,下来个黑西装白手套的男人:“少爷,请您上车。”
嘴里说着“请”字,白手套的态度却不显丝毫恭敬,从动作到表情都隐隐透着傲慢。
梁齐嚣张跋扈久了,看不惯想替程堰出头,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程堰按了回去:“我刚想起来,学生证忘到老杨那儿了,得麻烦你回去帮我拿回来,晚上请你吃饭。”
“那你一个人,”梁齐也不傻,知道程堰是为了把自己支开,他对程家那一堆破事略有耳闻,有些放心不下,“能行吗?”
程堰对着他肩膀来了一拳:“这话说的,不能行的话,在程家这么久,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当着外人的面,程堰丝毫不避讳,话里的诛心和讽刺都赤裸裸,丝毫不加掩饰,听得白手套眉心突突地跳。
“那行。”
梁齐摆摆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程堰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懒得看白手套,耷着眼皮漫不经心:“说吧,什么事?”
“少爷,老爷听说您回了桐城,想让您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
“我下午还有比赛,”程堰无所谓地补充,“跟你们吃饭,能有我的比赛重要?”
车内的人被程堰话里的轻慢气得震怒,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他铁青的脸,厉色斥责:“再说这种话,我让人打断你的腿。”
“那您试试?”
“畜生!!”
程岳青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被这几个字再度挑起,他抓起身边的酒杯就往程堰脸上砸。
刻着繁复雕花的杯子被程堰伸手接住,只带起几颗雨滴溅在脸上,他轻蔑一笑:“爸,您还是省省吧,总是生气容易早死。”
“小堰,你爸也是关心你,才特意赶过来的。”
眼看程岳青的脸色愈发阴沉,一直坐在程岳青旁边的程绪站出来打圆场,他穿着一身端端正正的西装,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透着几分斯文。
程绪为人做事向来温柔妥帖,拦住又要发火的程岳青:“大哥,小堰难得回来一次,外面还下着雨呢,小堰在路上奔波那么久,肯定又冷又饿。”
他脸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冲程堰招手:“小堰,听小叔的,先上车喝杯热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
被这么一提醒,程岳青的火消了大半,语气也缓和许多:“还不快上车,要我们做长辈的,下去请你吗?”
“爸,我半年没回家,您跟我小叔已经连人话都听不懂了吗?”程堰随手把杯子扔给白手套,“我说过,我要去比赛,没时间陪你们吃饭。”
他们永远都兄弟一心,高高在上地妄图安排着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至于他在说什么,想要什么,从没关心过。程堰对这种情况早就习惯了,没觉得生气,只是很烦躁。
“比赛?”程岳青嗤笑,话里话外都是轻视,“你那个比赛,我是幕后赞助商,谁拿第一,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有参加的必要吗?”
这句话里的傲慢和嗤之以鼻,彻底将程堰激怒了,他脸色平静地望着车上的两人,没再说话。
程绪看他脸上的不耐散了大半,还以为他妥协了,笑眯眯开口:“这才对,小堰,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要总是跟你爸吵架,伤了一家人之间的和气。”
程堰也笑了,单手撑伞,上前一步。
空气潮湿冰冷,丝丝凉意在裸露的皮肤上跳跃,他沉静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哗啦啦的雨声:“程绪,我早就想说了,你让我叫了你这么多年小叔,不怕折寿吗?”
程绪脸上精致的笑容出现了一抹裂痕,他怔愣一瞬,宛如运转精密的仪器忽然卡壳。
程岳青的眼底快速闪过丝微妙的情绪,似震惊,似恐惧,随后被呼啸而来的愤怒填满:“畜生,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快给你小叔认错!!!”
程堰把他们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对自己的猜测又笃定了七八分。
“爸,您觉得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
懒得再跟他们纠缠,施施然转身,准备离开。
“程堰,今天你必须跟我们走,没得选!”
程岳青怒目圆睁,对白手套示意,顷刻间,其余四辆车上下来一群黑衣壮汉,把程堰团团围住。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程堰的脸被伞遮了大半,只露出清晰如雕刻的下颌线,和挂着冷笑的嘴角。
“爸,有得选还是没得选,这话得我自己说了算。”
*
那两条消息来得太出乎意料,喻婵呆愣在原地,只觉得浑身上下连同大脑一起凝固。
呼吸猝然加快,竟然连手机都拿不稳了。
他,他这是句习惯性的玩笑话吗?
还是真的在向她发出好友邀请?
如果自己就这么直接把好友申请发过去,会不会显得太不识趣了?
灵魂三连问把自己问懵了,喻婵盯着那个醒目的[好友请求]按钮,反复纠结犹豫不决。
想了很久,都没思考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她无奈地收起手机,自欺欺人,只当根本没看见那两句话。
还没走出两步,她又后悔了。
可现在再发好友申请,只会显得她目的性太强,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原本好好的心,扑通一声,从高空跌落进泥土里,坠得她闷闷的。
自己刚刚,把对方的消息,一直晾在那里的行为,真的非常失礼。
程堰会不会觉得她这个人没有教养,自此给她打上否定的标签呢?
这种纠结与懊悔,仿佛一根尖锐的鱼刺扎在胸腔里,并不会有剧烈的痛感,但就是让人心神不宁。
在医生那里做完康复检查,已经是下午了。
校医院位于c大后门,旁边就是小吃街,这里有许多掩藏在苍蝇馆子里的美味,被c大师生们戏称为“后街食堂”。
喻婵从街头逛到街尾,没什么胃口,又碍于医生的嘱咐,勉强选了家合眼缘的馄饨店坐下。
这家店位于小吃街街尾,店不大,只有十几平米,或许是还没到饭点,店里非常冷清,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名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小姑娘,以及旁边正在和面的奶奶。
喻婵声音不大,怕扰着小朋友学习:“奶奶,我想要一份鸡汤馄饨。”
等了十几分钟,馄饨刚端上桌,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舅舅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喻婵微不可闻地小声叹气,接起电话:“舅舅。”
沈庭伟的声音含糊不清,似乎刚喝完酒:“方不方便接电话?”
放下手里的筷子,忍着胃里的不适感:“方便的,舅舅您说。”
电话那边的环境非常嘈杂,隐隐有成年男性的喊声通过听筒传来,如果没听错的话,应该是所谓的行酒令。
沈庭伟打了个酒嗝:“你弟弟学校要收资料费,1500,快点儿打过来。”
喻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嗯,我知道了,等会儿就转。”
“行,别磨蹭,老师催着要呢。”
挂断电话,她彻底没了吃饭的胃口。
喻柏今年才九岁,公立小学根本不会一次性收上千元的资料费。舅舅是在借着喻柏的名义问她要钱。
她看穿了他拙劣的谎言,却并没有任何用处。
这个钱,如果她不给,舅舅或许会不给喻柏吃饭,还会去外婆那里闹,埋怨这个妈太偏心。
最后一定是外婆替她出这笔钱。
外婆已经帮她们姐弟俩够多的了,她的前半生太苦,现在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喻婵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也不想让孤零零的喻柏受到伤害。
只能给了。
喻婵提着打包好的馄饨,走出小店,刚抬头,就看见旁边的烧烤店里,坐着程堰和几个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她呼吸一窒,忍不住多看几眼。
在哄闹的人群里,他总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此刻慵懒地靠着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黑色短袖衬得他格外白,仿佛正在发光。
离他最近的女生染了一头漂亮的奶灰色头发,雪肤明眸,皓齿红唇,含情眼脉脉地注视着程堰,笑得娇憨。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程堰在此刻抬头,向她这里扫了一眼。
冰冷的眼神里满是不耐和疏离,只对视一瞬,那双眼睛就化作一只大手,推着她从炎炎夏日跌进冰窟,从头到脚凉得彻底。
胃里突突地打鼓,似疼非疼,折磨得她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