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2 章
翌日风临一醒,便听到刘达意感瘟病重,被运出内卫府,于刑狱单牢关押的消息。
听到消息后,风临忍不住发笑:“感瘟?哪来的瘟?难道是内卫脑子生的瘟?”
她话音陡冷:“内卫府现在也太狂妄了。单押……呵,别是在作什么幺蛾子。”
属下道:“听闻御医去过了。”
风临仍是皱眉:“刘达意任职户部多年,手上握着不少把柄,焉知会不会有人为保全而助她?难保没有蹊跷。”
说着她不禁暗想:内卫中会不会有与她有私的人。她立刻道:“谁批的此事?速着人去打听。”
“遵命!”
风临道:“崇德寺的守卫是哪部,有消息了么?”
“回殿下的话,是虎贲军。”
“虎贲军?连崇德寺的消息一并探听。”
“是!”
风临梳洗后立刻着手调遣。她一边饮药,一边密召暗卫,派人递信赵长华,将一个她亲手圈画过的华京及邻近三州的舆图递去,命对方按她吩咐布置。
后她服用药丸,并遣人唤来张通鉴。人至,风临立密令她带人手出城行动,并密语一番。
待张通鉴出,她立即唤来属官询问是否有御中回批。
两日前,出于对将士的痛心牺牲与国朝的安稳,风临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上书劝告武皇增调南部守备军,震慑楠安。
但武皇收到奏疏后,却对祝勉说:“楠安地远,且战后元气大伤,州府薄弱,自保不及,岂会冒进?原守备军足以镇关。劝朕增调,是她想分散朕的兵力。”
遂不纳,并令人严密监视北疆与京内的联系。
得知宸宫无复,风临神色稍凝。随后,她唤府医前来给杖伤换药,事毕召来徐雪棠、李思悟、文成章等人过问事宜,着重问朝内可收买、可用之人的情报。
议罢风临更衣,命人再催去请静心园人来相谈,后秘密安排车驾,由李思悟携宁韶出府。
今日,是宁氏案犯返遣流放地的日子。
毫无疑问,这场本就是雷霆降怒的案子不会有第二个结果。在风恪幽禁的圣旨下达后,那位帝王像顺手扫去一件烦心小事,给宁氏结了案。三人尽返流放地。
风临本不想让宁韶去送,她劝他再等两日便好,但宁韶唯恐生意外,无论如何都不肯依,抓着风临衣袖哭的快背过气去,说:“我想他们想得厉害,求您让我看家人一眼。”
风临哪还能拒绝?
未免暴露身份,他们分路而行,让李思悟低调带他遮面混在人群里,并安排暗卫暗中相护。
及至出城路,道上人并不多,但宁韶看到有几个母亲曾经的下属候在街角,两眼红通通瞪着路。
风临带着白青季道边候等,不远处食铺内,有几个打扮体面的人正在唠闲闻。
“顾家那个捞着没啊?”
“嗨哟,别提了,百来艘船发了狠地捞,那西渠连着护城河都快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见着人!”
“啊呀,真是邪了门了!”
“嘁,什么邪门不邪门……听说官里怀疑,她是叫人给救走了!内卫正疯了似的翻顾府呢。”
“啊?不是说人当晚就给射死了吗?怎……”一旁人讨论得投入,风临把目光自她们身上挪回,瞄了眼道。白青季说:“快到时辰了。”
话说完能有一盏茶功夫,远处的街道骚动起来,原本稀疏分散的人群忽似见了食的鱼,唰地朝前聚了过去。
风临抬步,随着人群慢慢靠近。二十步后,她望见了宁歆的脸。
心痛无法言说,那个姑娘像只行走的枯叶蝶,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干了她的血,令她走向枯萎。明明已插人进去照料看护,她怎还会憔悴成这样?
道上的三人都戴着木枷脚镣,每走一步就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他们身周站着群差役,有六个背着包袱拿着短杖的衙兵走在队伍里,应是路上押送的人。
风临暗暗攥拳。宁家这样的身份,仅安排六个押送者,路上遇险怕是毫无反抗之力。
人群中,数双眼睛在注视他们。而道两旁的楼阁之上,亦有人无声垂望。
闻人言卿凭依楼栏,于千百人影中,一眼望见了他。
漂亮少年戴着帷帽,遮着面纱,含泪踮脚去看前方的父母姐姐。闻人言卿看到,他只望了一眼,便被击碎在地,双肩颤抖着,很久都没能直起身。一旁有同样戴帷帽的人在扶他。闻人言卿暗暗想:还好他身旁有人。
大道上,一群群人聚拢过来,目光像刀子一样戳在宁歆身上。她从前也是京中娇惯大的孩子,哪能忍受如此,这简直让她回到了八年前遭人驱赶出京的经历。
而她的母亲,曾经的将军,此刻亦如最微贱的罪徒,由人赶着,处处显出可欺的模样。宁歆一想到围观人中可能还有母亲曾经的同僚下属,便生出无尽的屈辱,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就在他们最狼狈难堪的时候,风临自人群中踏出,站在了道边。宁歆的眼睛渐渐瞪大。
宛如一道极黑的剑插在道边,四下莫名静了一瞬,随即是更大的议论声。
差役惊疑地望看她,白青季立刻拿出牌令道:“这是定安王!”
风临朝前迈了一步,宁歆沙哑着声道:“做什么……您来这做什么!”
随着她话音,立有衙差上前阻拦:“殿下,这是犯。劝您三思。”
风临道:“让。”
对方笑了下,犹豫片刻,缓缓退了回去。
风临面向道上那名萎靡狼狈的女人,理了理衣衫,当着众人面,忽然郑重抬手作揖,高声道:“宁勇,字红涛,保定人氏,十七入东襄守备军,三年后初经东疆战役,便斩敌三十三,凭此获升,此后一路升至郎将。康成末,国朝不稳,四方觊觎,将军主动请缨,领兵震夷,一年大小战役共十九役,十六胜三败,帐攒敌首八十四颗。外慑其威不敢来犯。宣文二年初,因伤归京,以战功获封威远将军。”
在一声声的述声中,枷下木然颓唐的女人慢慢抬起头,随着过往一道道功勋过耳,宁勇那双已枯竭浑浊的眼睛渐渐发红,直到那声威远将军响起,她的眼中掀起巨大波澜,两颗硕大泪珠在眼中打转。
“今闻将军离京,晚辈风临,特来相送!”
宁勇睁起浑浊的眼,哽声呢喃:“还有人记得我吗?”
风临朝她深深作揖:“功不唐捐,玉汝于成!道虽苦长,但晚辈斗胆,请将军坚行!”
宁歆再忍不住,停步攥枷,嚎啕大哭。
风临听到挚友哭声,眼前突然阵阵发黑,一股险难控制的干呕涌上,她觉得自己好恶心。
眼前,宁勇抓着枷锁,控制不住情绪,忽朝她迈了一步,数年悲苦都化作一句哽得难辨的话:“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累家人至此……” [1]
刹那如山罪感迎头压来,风临再不顾其他,冲上去一把扶住她,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说:“孤将锁衔烛而照,令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2]
宁勇抬头错愕地看她。一旁衙役见状忙赶来劝分,风临没有纠缠,朝她夫妻再作一揖,转身离去。
黑色的身影摇摇晃晃,走入人群中,如墨滴池,四周人都似清水避让开。宁歆望着她的背影,泪水一颗颗流进嘴中:“您不该来啊……我已经,害您不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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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内,风依云正在等人。据相府仆人说,有定安王的僚属来拜访,他疑心有事,允肯相见。
自出宫后,他一直宿在相府,逃避在此处。宫内父亲的消息、御中隐晦的催促,无一不令他焦虑。何况近来朝局出现那么大的变动……风和又过到父亲的名下去……
风依云正愁云难散,满腹心事,忽听人入内,一声明悦的唤声随脚步声而至:“拜见殿下。”
风依云抬头望去,见一位年轻姑娘正目光灼灼看着他。她像是跑来的,在这阴雨天脸上也发红。见他看来,她抬手飞快理了理发,端正姿态,朝他行了一礼。
一双眼亮晶晶地看他,荷颜嫣婉,未语先羞:“下官月惊时,字映雪,乃是定安王殿下僚属之一。今日有幸得见殿下,殿下荣康。”
风依云心情不大好,脸上也笑不出来,只道:“不必多礼。可是皇姐有事?”
月惊时抬头望他,心里愈发紧张,见他雪肤星眸,顾盼生辉,一时越发觉得自己唐突无状,说话也有几分虚:“回殿下话,并非定安王殿下有事。下官为私事冒然求见,心知唐突,但此话若不说,只怕一生抱憾。容请殿下恕罪。”
有这么严重?虽然无奈,但来都来了,也不好闹得太尴尬。风依云道:“你且说吧。”
心跳狂乱,月惊时几欲退缩,可耳边弟弟的话隐隐在畔,她涌起份不甘,凭着这点不甘催生出勇气。
她得风临秘密吩咐,马上就要动身归家,这一去不是要多少时日才能回,难道真要留下遗憾在此?
月惊时心一横,朗声道:“自宫宴殿下回眸,惊鸿一面,再难忘怀。婉转心事,绵绵意苦,辗转朝暮,陈情君前。自知言狂位卑,勿敢奢得青睐,唯伏请馨恩,容自荐微名,他日奋争,得登青云,再拜明月。”
说罢她猛地躬身行礼,差点抢到地上去。
在她面前,风依云久久未语。两弯秀眉拧成绳结,宛如此时心境。在深宫中长大的他见多了复杂人心,怎会相信生人口中的心悦。言语太虚,赌咒发誓尚不能心,更何况浅薄的容色倾慕。
因她是姐姐下属,风依云并不想闹得太尴尬,凭着涵养,礼貌笑道:“多谢你的话。”
说完他欲抬手送客,未想她叫住自己:“殿下。”
风依云疑惑抬首,见她自袖中掏出一细长锦盒,略显紧张地递上来。
“这是什么?”
月惊时声音有些发涩:“下官唐突,以此物作赔礼。”
风依云回首,莞尔一笑:“多谢你的好意,但你与吾并不熟络,私下收受,于礼不合。”
擎物的手在半空滞住,月惊时说不出失落还是难过,直起身来,仍明亮地看着他。
她道:“殿下贞静德淑,下官本当礼重,唐突在此,容请恕罪。但下官的心意绝非轻狂孟浪之情。下官会留存此物,奋发努力,待来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送给殿下。”
直至此刻,风依云才正色地端详她。也许是为她落落大方的态度,和坦率的话语所影响,他也终于正视她的眼,认真地说:“月惊时是么,好。吾记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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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人群,乘车归府,一路上,风临的头都如针扎斧劈。车停后,她下车时竟一脚踏空,险跌下去。白青季连忙扶稳,见她脸色如此苍白,不由想起那夜事,更生愧疚。
风临松开她,抬手揉着太阳穴,一步步往府门走,突然间听到身后传来极为爽朗快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这样爽朗的笑声于定安王府,简直如冬时夏花一般违和罕有,风临疑心幻听,回头去向笑声方向看去——
雨后晴光之下,一道白马白衣的身影驰来,一手高挥,遥遥大笑道:“殿下!我来啦!”
风临漆黑的眼慢慢睁大,惊讶地转过脸,那道身影像一枚雪亮的光点跃入她眼中,登时点亮了她黑如浓夜的眸。
她含着错愕,对着那身影迟疑开口:“裴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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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前,千里之外,江淮裴府。
裴氏祠堂中,裴怀南正跪在祖宗面前,听着教训,一旁站着母亲裴玉泉和妹妹裴怀川。裴玉泉一脸愠意,手拿戒尺,隔空朝着她连连点着,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将脑子拎清爽,我再问你一遍,还要不要辞官?”
“辞啊!”裴怀南大声回答。
“你还有面孔讲!”裴玉泉气得拿戒尺直点她,扭头看二女儿道,“好嘛好嘛,你瞧她还很气壮!”
裴怀川给姐姐使眼色,裴怀南装作看不见。裴玉泉上前两步拿戒尺戳她胳膊:“我问你,你前头收的什么信,看完就丢了影,回来打滚的要跑去当白身?是谁主意,是不是那定安王叫你去的?”
裴怀南一本正经道:“小殿下性子难为情,想都不会想嘞。就慕归雨不要脸皮,才会叫我去。”
裴玉泉气不打一处来,拿戒尺直戳:“啊她叫你去你就去啊?你脑子就饭吃掉了你!”
裴怀南道:“哎她讲的蛮有道理,我不得陛下眼,总归没出头日,干脆,就跳出这个死沉沉的桎梏,自去新出路。这叫什么,这叫‘一念天地阔’。”
“我让你阔!”裴玉泉高举戒尺作势要打她,但终归不忍心,由着二女儿拦下,站在原地喘了两口粗气,拿尺子戳她道,“我晓得你,自打离开华京后,你总郁郁不得志。我明白你,但我也同你说过许多遍,熬过便好!偏生你不肯!你、你现在这——”
裴怀南咧嘴一笑:“母亲再多讲也没用哩,我已应了她。您不是好奇我前几日去了哪么,我这就告诉您,我带着我的亲随,跑去劫姜卓尔了!”
“什么?!”裴玉泉大惊失色,突然字正腔圆,“难道是陈国那个姜卓尔?”
裴怀南扬头道:“正是。她从京中独个儿跑出来,护从极少,不抓一回简直对不起她!霁空说有人在她手上,我正好捉了她拿去换,万事顺利,眼下我已把人换回来了。”
五雷轰顶,裴玉泉大叫:“要死!你本事大得唻,连这主意都敢拿!好嘛好嘛,我是管不动你了,真真作孽咧!趁着你那浆糊脑子害了我们,不如我现在就把你打死掉!”
她抓起戒尺举老高,似要使全身力气打来。
裴怀南见状不好,当即跳起,大喊一声:“小杖受大杖走!母亲,告辞!”
当即跑路。
裴玉泉撵也撵不上,气得快见祖宗,发动全家仆从才把裴怀南捆抓起来。
裴玉泉当天冷静了数个时辰,于夜来到女儿房中,对捆成粽子般的裴怀南先问了几个问题:“事情办得有没有纰漏?有没有外人目睹?姜卓尔什么反应?换来的人是谁、安置在哪?”
裴怀南一一回答:“事情绝无纰漏。我们是在小路伏击她的,她离京走得仓促,带的人不多,除了要紧的留下,剩下的全部收拾干净了。意料之外,姜卓尔没太动怒,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在他人地盘,吃亏不稀奇。’回陈之后我就不知道了。至于换的什么人,我不会告诉您的。”
裴玉泉静静听完,长长叹息。灯烛下,母女二人的影子不断摇摆,她注视许久,复叹一声,道:“能和母亲说说,为何这么做吗?”
原本嬉皮笑脸的裴怀南,在听到这句话后慢慢敛了笑。她低下头,嘴角几度上扬不成,终垮了下来,哽道:“母亲,这些年我过的很痛苦。”
裴玉泉一下就呆在那里,什么话也讲不出了。
若是别的话,她定然会狠狠责罚,可是她说,母亲,这些年我过的很痛苦。
酸楚哽堵在裴玉泉咽喉,她几度眨眼,才掩饰下眼底的水光。
裴怀南哑声道:“母亲,您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过得有多煎熬。我的朋友都在华京,她们都在风波的最前端,扛着,煎熬着,唯有我,急流勇退,回到家乡悠闲度日……我浑浑噩噩,不知这样保全着活着为了什么。每当有她们的消息传来,我都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满心欢喜地打开,结果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噩耗。”
裴怀南的眼中渐起泪意:“一个接一个出事,一个接一个不知生死,同是至交好友,她们都在拼命奋争,唯有我啊,躲在这里,苟全性命……”
裴玉泉道:“不是的——”
“就是!”裴怀南突然大喊,一颗亮晶晶的泪在她张口的瞬间坠落,“母亲,当我收到她们的噩耗时您知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情?望归当年去忍山前我明明可以拦的,我明明可以的!可我却为了回乡,任她步入险境。韬世家因承业的死遭受打击,苦苦支撑,她多么需要一个人助她,我却在家中冷眼旁观……”
“霁空她病中未愈就去查真相,几度遭人暗算,性情大变做起了从前最不耻的事,而我安逸在这,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脏污的道路上。阿韺自裁在狱中,所留唯有一子,死了,亲者,父母妹弟,皆流离外乡,我与她十几年交情,竟任由她家遭难,半分忙也没帮上啊……”
说到这里时,她已是泪流满面:“还有承业。相识二十年,承业从来没恳求过我什么,却在那日酒楼中,对我们举杯相请,拜托我们照顾她的妹妹,母亲,她就对我有过这么一个请求啊,我却没办到! 小殿下出事、遇害、到她回京、报复人,我一处也没做到啊!母亲,我是个多可恶的人啊。”
裴怀南泣不成声,从怀中掏出了一片布,那是一块被裁下的衣袖。
“那年承业出事后,望归在阿韺家门前,与我断袖绝义,她丢下的这块衣袖,我一直随身带到现在。”
她抓着衣布,哭道:“母亲,我悔啊。从离开华京的那天起,我没有一日不后悔。我觉得我活得无情无义,我感觉我连人都不是了。”
“您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其实没有什么大的谋算,就只是一个简单的念头。”
裴怀南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道:“我想无愧无悔地活!”
在她的面前,裴玉泉已是泪流满面。
厌恶,愤怒,压抑,甚至是怨恨她都可以接受,可怎么偏偏是……痛苦。
当孩子说出痛苦时,一个母亲要怎样无视!
裴玉泉心如刀绞,红着眼看向裴怀南,泪流许久,方才重叹道:“若唯有如此才能令你心释,那你要去,便去吧……”
裴怀南惊讶抬头:“母亲……”
裴玉泉转过身,背对她道:“快走,晚了我可就反悔了。”
于是,郁郁困于家乡的姑娘,终于得以迈出桎梏。
翌日,裴怀南骑着白马,带着她那杆银枪,快活地奔向了华京城。
而她的母亲,在她看不到的身后,备受煎熬地点燃了一盏长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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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门前,风临微感惊讶地望着她,似正思索什么,裴怀南已勒停白马,飞跃而下,几步跑到她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
“没大没小,居然敢唤我的名!”
风临额头突然被弹,忙抬手挡住,心中疑影散去,终于露出点笑容来:“真的是你。”
裴怀南伸手就把人搂到怀里,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才多久没见就忘了我?”
笑罢,她伸手捏了捏风临的胳膊,忽道:“殿下瘦了。脸色也好差。”
看着眼前苍白的少女,裴怀南隐隐酸涩,俯下身,很认真地问:“殿下过得不好么?”
风临那点笑忽然就僵在了脸上。半晌,她才挤出一个回答:“还行。”
不愿将痛苦展露人前,风临转过身道:“我们进去叙旧吧。”便岔开这对话,将她领入王府。
入府后由平康亲自安排了个雅殿,清退旁人,独留二人相谈。
风临这才问:“裴姐姐,你怎么会来?”
裴怀南拿起桌上茶,也顾不上烫不烫,喝了一大口,方才回道:“哼哼,是慕霁空那家伙叫我来的。大概半月前吧,她写信给我,说她不行啦,殿下这边也缺人,求聪慧能干的我来帮一帮,我看她怪可怜的,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说完她放下茶杯,微有正色地看向风临,道:“霁空叫我来帮您。”
殿内微寂,对面无声。
斜窗影里,风临沉默对望。窗外枝叶狂鸣。
慕归雨,又是慕归雨。
风临看着眼前的裴怀南,于心中道: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你还为我做了多少事?
裴怀南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举到嘴边却未饮,而是浅笑道:“受她吩咐,我给殿下换回了两个人来。”
风临道:“谁?”
“丹鹤,凌寒星。”
“他们五天后抵京。”
风临手一把将茶杯碰翻,茶杯在桌上骨碌碌转了两周,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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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定安王府秘密运入了三个人。
三人由暗卫护送入府,一路避人,最终送入宁韶所居院落。
面纱揭露后,宁韶由惊变喜,由喜生悲,抱着三人几度哭得昏厥,一夜不肯撒手。
风临没有打扰他们,仅在三人入府时见了一面,对其中一人说:“你会不会觉得,孤很恶心?”
那人拼命摇头,但风临始终不能释颜。
同在此夜,风临再次派人去探听西渠最新的消息。
听闻船队还没捞到顾崇明时,风临心中古怪越来越大。当她听到事发当夜慕归雨也在时,立刻让李思悟带份华京舆图及水渠图来。
待人携图到,风临马上将二图铺在桌上,沿着事发地丹雘桥和西渠的走向思考,在水渠图上向东寻找,不过片刻,她便缓慢直起腰,把手中笔往桌上一丢:“呵。”
当夜,风临趁京中晚间车马人流最多之时,带着白青季、沈西泠自王府揽星阁地道而下,一路往清波渠而去。
三人一路沉默,各举火折沿着地道行走,到了渠道,躬身继续转行,沿着图纸行进近一个时辰,最终在将近清波渠末段的位置,望见了四个围小火堆而坐的人。
对面人亦十分惊觉,立即有拔刀动作,白青季此时低喝:“定安王面前,安敢放肆!”
对面忽然静止。
风临沉默踏步上前,随着走近,她看清灰头土脸的四个人,分别是熏成黑脸的玄棋,包住一只眼,满身缠布的顾崇明,及一个带刀、一个带药箱的生面孔女子们。
七人十三只眼相对,大眼瞪小眼,渠道一片静默。风临看着她们身上明显是火烟熏出来的灰污,太阳穴突突跳。
玄棋抬起满是灰的脸,起身道:“呃,殿下,晚上好。”
风临笑了,罕有地说了句脏话:“艹。”
玄棋道:“嘿嘿,您比家主预想的还早了不少呢……”
风临气笑了:“哈哈。”
白青季低声对她们道:“快闭嘴吧。”
目光从躺在地上恹恹的顾崇明,和另三人面上扫过,风临心中仿佛全明白了。一股气自丹田腾起,排山倒海冲上头顶。
“哈哈,好好好……”风临抬起手,朝着对面四人点了半天,最后咬牙笑道,“我们出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