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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京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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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未央,几只鸟雀在暗夜里飞过巍峨皇城,掠影而去,不敢稍作停留。

    皇城内狱的甬道于今夜迎来了位稀罕的客人。两旁列着长长的躬身队伍,对飘扬过的依仗低眉执手。重工精绣、流光溢彩的龙袍与昏暗狱路不搭,但又在华光暗影相错间,构出具有反差的和谐。

    一众华影入暗牢。当重犯单牢的铁门打开时,手戴镣铐的风希音看到了光鲜的武皇。她对于九五之尊的到来有些许意外,但不多,与之一同稀薄的还有尊敬。作为囚徒,她没有向武皇行礼。

    武皇踱步踏入此地,随着步伐,阴影在她面容缓慢移动,凤眸居高临下凝视着有些落魄的亲王,似笑非笑地唤了声:“风希音。”

    声音沉而稳,一如既往深邃,辨不出喜怒,也猜不出善恶。

    风希音抬起眼,轻轻笑了一下。

    武皇站定于她面前六步之外,脚步一停,立刻有人躬身搬来华椅。武皇没回头,直接挥袖落座,威严地将两手搭在雕鹰把手上,睥睨笑道:“囚徒之身,还有心展颜?”

    即便坐着,武皇的位置仍比风希音要高,后者不得不抬头仰视她。风希音眼睛此刻拂去平日里的蒙雾,目光清明投向她,极轻地笑了下:“忽闻陛下唤臣姓名,不免恍惚。您已经很多年没唤过臣的名字了。”

    武皇道:“不过二十五年罢了。”

    “哦……”风希音垂眸,轻声呢喃,“有二十五年了吗……臣还以为是二十三年。”

    武皇道:“二十五年。”

    风希音浅笑:“陛下一直记性很好。”

    “朕的记性好吗?”武皇噙着寒笑反问,“朕怎么不觉得。”

    她的声音陡然沉降:“若朕真的记性好,怎会被一条蛇咬了两次。”

    室中渐静,风希音慢慢收起了笑容,静静看着她。

    “陛下知道了?”她问。

    武皇道:“哪一件?”

    她慢慢直身靠近风希音方向,龙袍在动作间熠光,金龙绕她身周游动,龙睛瞪视前方,“是你做小伏低,伪饰闲人二十多年,还是你与风媱密联苟图,欲行谋逆,抑或是你们内外勾结,引敌入国,害死了朕的储君?”

    在她说话时,风希音始终盯着那条金龙的眼睛,昏暗牢中,龙袍如此刺眼,她不得不微眯起眼才能直视龙睛。

    沉吟片刻,风希音慢慢抬起头,对上武皇深渊般的眼。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仅是将头微扬起,却在无形中改换了她的姿态,宛如青蛇昂首蜕皮,伴着层层皮蜕去,一位长着同一张脸,却气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稳坐于面前。她的脊背端直,头颅也微扬,展露出一个皇女当有的高傲,仿佛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她道:“未料您会亲临。吾以为,您会将吾唤至紫宸殿发落。”

    武皇噙着淡笑,雍容自威,话语中藏着隐隐的轻蔑:“紫宸殿乃是理政之地,光正明国,你一介狡邪负罪之徒,怎可让你污了朕的正大光明?”

    风希音呵呵笑了两声。

    武皇亦在微笑,那姿态可比她要从容高傲百倍:“朕不甚看得上风媱。风媱实是无成之人,做女儿不得眼,做亲王也败逃南地,真如丧家犬。但她有一件事做得朕至今都颇为欣赏,那便是当年她败走离京前,特意进了趟皇城,将先帝气死于金銮殿。”

    似至今想起还尤为愉快,武皇弯眼笑了两声,尔后才继续:“朕就想啊,虽然无能,但她这辈子好歹做成了一件事,倒也不枉姓一回风。可你。”说到这,武皇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风希音淡淡接话:“吾知道,您一直瞧不起吾。但您似乎忘了——”

    “皇姐,吾也姓风,吾也有血性。”

    “吾的血性,您今天看到了。它只是不如你们声势大,但它一样浓,一样烈!”

    “烈在杀后辈,毒外甥女么?”武皇冷嘲。

    风希音那双眼直盯着她:“烈在让你断女绝孙,毁你一世基业。”

    “哈哈!”武皇发出了好大一声嘲笑,仿佛在说:你太看得起你自己。笑声不高,但足够尖锐,刺得风希音眉头微蹙,但也仅仅是一瞬罢了。因为随后,她的唇角也蕴起了一点嘲讽,静静看向面前的帝王。

    等武皇笑声止,风希音才道:“高高在上,冷嘲热讽,你的言行真在吾意料之中。独一处令吾微感意外。你为何不发怒?”

    风希音冷然盯着她,情绪极深极复杂,辨不出究竟是意外还是失望。她说:“吾也算害死了你的孩子。”

    武皇面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在这句话后,总让人觉得冷了几分。她噙着淡笑注视风希音,宛如垂望地上败兽的猛狮,话音低沉而悠长:“朕何尝不奇怪。也许朕真的年岁渐长,而今竟想听听你的缘由。”

    “细想想,朕也无甚对不起你之处,你何来如此大狠意,仿佛有甚大的怨恨。”

    风希音像听到天大笑话,嘲讽地反问:“吾怎无恨你之由?”

    她咬着牙说:“过去的每一年,每一件,吾都有千万个应当来恨你。”

    武皇俯视她,仍噙着淡笑道:“说说看。”

    风希音紧盯她,紧抿的唇动了几下,慢慢张开,自肺腑中先剖出了一个名字:“谢元琛。”

    在她说出这个名字的那刻,室中忽然静了瞬,仿佛有一阵无形的春风吹过袖间,一个衣袍淡绿的身影,影影绰绰自眼前浮现。背影看不到面容,却无端让人觉得在笑,暖若春阳。

    回忆被唤起,武皇宛如想起了什么,露出玩味的笑容:“哦……他。”

    “多少年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以前是对谢家长公子上点心。不过朕记得,那是亲王寄心,公子无意。”

    她缓慢地笑道:“公子有意的,不是子丞相么。”

    风希音紧抿起唇,眼神渐沉。

    发现她神情,武皇像掌控了局面 ,显出游刃有余的态度,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微笑着往对方痛处狠狠踩下:“你今年多大了,还对少时望而不可得的情愫耿耿于怀。这样的场合,单相思,也值得拿出来讲吗?”

    风希音脸色不佳,但仍然冷视她道:“是啊,他未曾倾心于吾,但这何妨吾厌恨你的卑劣?”

    此刻风希音眼神怀着刻骨恨意,简直如淬毒的针,隔着几步之遥狠狠扎向她:“当年你胜局已定,四海入袖,得到了权柄,得到了宝座,你甚至得到了最合意的丈夫,拥有了聪慧的长女。为人为帝,你都已如此富有得意,为什么还要来夺我的心上人?”

    “吾与他本有可能的,然而你把一切都毁了。”

    “谢家那么多男子,你偏偏让他入宫。”她眼睛瞪得好大,里面布满了血丝,笔直盯着武皇,“你分明知晓吾心仪他,所求唯有他,而你对他根本无情,却不肯相让,把他纳进府内成为诸多男侍之一,生生断了吾的缘分!”

    时至今日,再提到他时,风希音仍然无法控制情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你得到了他,却又不好好待他,只将他作一个器物拘在宫殿,任由他在你权柄的阴影下枯萎、凋零!他入宫不到四年就死了!死时只有二十岁!你在乎过吗?旁人的爱恨生死在你眼里算什么,那是活生生一个人!”

    对这份指责,武皇未有多少触动,俯视她,似笑非笑地以种高姿态嘲道:“谢家长公子当初即便不入宫,也不会许配与你。”

    这时候,她还在找寻角度讥讽自己,风希音忽然静下来,瞪眼看了她一会儿,像彻底放弃了什么,慢慢扯起嘴角,讽道:“是啊,你一直如此。他人之性命,他人之爱恨,泛不起你心中半点波澜。你始终如此冷酷,数十载未曾改变半分。有时吾真想知道,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

    “若说你对吾没有情分才如此,那么子毓秀呢?她从你七岁起便作伴读陪伴你左右。少时为你排忧解难,长大夺权,为你鞍前马后,几次助你化险为夷,你们的情分应当深厚吧。然而你分明知晓子毓秀与谢元琛两情相悦,却还是把他纳进后院。子毓秀对你也算掏心掏肺,你要笼络谢家娶谁不好,偏偏非要他,你的血肉里到底还有没有半分感情?”

    武皇好笑道:“朕还不知你对丞相如此相惜。”

    “你不必阴阳怪气。”风希音冷声道,“吾是厌恨她,可吾更厌恨你。在此事上,吾与她皆是可怜人。我们可怜在遇上你这样一个无耻而卑劣的人!”

    “我也真心讨教你一句,你将昔年好友的心上人娶回去,夜里梦醒,心中都不会愧疚么?”

    武皇对着她,语气极淡道:“她与朕情谊深厚,所以朕不与她计较太多。”

    风希音原本面色很差,听到她这句话后愣了下,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武皇冷眼看着她,见风希音笑得极为嘲讽:“原来在你眼里,是你不与她计较。”

    笑够了,风希音慢慢安静下来,抬眼注视她,这双眼多少年都没有这么清明了,她说:“你的心,你的情,为何如此肮脏廉价。”

    武皇眼神沉下来,冷然看她,像是失去逗弄掌下猎物的兴致,渐显出阴寒的气息:“你大胆。”

    而风希音却只是怅然望着半空,目光有一瞬寞滞,喃喃道:“他唱歌很动听。吾听过几次,像黄鹂,像清泉,可以让人忘忧。但你却让这世上再没有那样的歌声了。”

    风希音慢慢将眼神移到她脸上,忽很怨毒地说:“皇姐,你真像极了母皇。”

    在她说出此话瞬间,武皇眼神立时微变,阴云仿佛在她眉宇急聚,隐雷隆隆压来,森然凝视对方。

    世上也曾有人说过她像先帝,只是后来都死了。

    她阴森道:“是朕高看你了。原以为你做下这等事,必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浓思深谋的动机,真未想到绕来绕去,只在一个男子身上打转。何其可笑,你也算姓风?”

    风希音道:“不,你根本不明白!一个人想活下去,要有感情,要有盼头。如树需阳光雨露,鱼需慈水食粮,二者如缺一,人便如行尸走肉,麻木度日,若二者皆失,人便如断根之木渴竭之鱼,只能走向毁灭的道路!”

    “我感情中亲情的部分,早在你害死我亲姐与父亲的时候就已求索无路了,友情……自你登位之后,我身边哪还有敢亲近的人?至于男女之情爱,伴随着他的入宫死亡,这一点无望的渴求又被你残忍毁灭!”

    风希音满怀恨意控诉:“全部情感都被你无情踏灭了,我在这世间简直不知哭向谁哭,笑对谁笑……这日子太痛苦,太煎熬!可若到了这地步我也仍可度日,像一个麻木的马,虽然眼里已干竭无光,但凭着对生本身的渴望,仍还可以前行的——可你让我连活着本身都成奢望!”

    风希音眼睛死死瞪着她,星点泪光在眼眶中聚起,微不可察:“吾姐败在了你的手下,要杀。风怡碍你的路,要杀。风时雨当年袖手旁观,要杀。风媱外逃南地,可她手里有权,要杀。风祺在封地兢兢度日,到了烧香拜佛祈命的地步,但她占了个嫡出的名头,便也要杀。

    杀,全都杀。有权没权都要杀,争与不争都要杀,你逼得我没办法啊……风迎!都是你逼的!”

    风希音红眼大吼:“风迎,你让我没有感情,也没有活下去的盼头!”

    “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我也有尊严!你把我逼到这份上,我焉能不恨你!我焉能不恨你!!”

    武皇忽地抬脸,一双凤眸如夜中豺狼,眨也不眨盯住她,阴森发问:“那朕又是谁逼的?”

    “风希音,现在你套着镣铐,与朕装起了屈良,好个无辜模样。然而那一年东宫夜宴你就在场,那杯毒酒怎么进的朕酒杯,你不心知肚明?作为风祯的亲妹,在夺位那几年你能有多清白?”

    “你也少装出一副深情不忘的模样。当年究竟为何是谢家长子嫁朕,你难道不知?你见不得他跟子丞相就要修成正果,做了什么,你该比谁都清楚。而这样的心机,你年轻时使了多少,又帮了风祯多少,真以为朕看不出吗。”

    她自椅上起身,一步一步踱到风希音面前,“当年你们给朕添了多少磨难,为了将朕从东宫拉下来废了多少心思,什么招数没使过,又什么脏水没往朕身上泼过?”

    武皇俯视着她,无不讥讽地笑道:“当初一个个巴不得将朕从太女位上拽下来生吞活剥,而今做出这可怜样儿来,不过是因为败了。”

    她笑着,突然话音陡变阴森可怖:“朕也就是没输,若输了,朕的南玉、朕的承业,你们会放过吗!”

    话音震得整座牢房发颤,风希音抿唇仰视她可怖的神情,武皇逼视她双眼,森然笑道:“当初你们既做得出,现在就不要怪朕不留情面。”

    风希音猛地站起,身上镣铐哗哗直响,后方立有人持刀预备护驾,风希音双眼已红,却昂起头道:“那你做了那些,也莫怪旁人不留余地!吾后来舍弃一切,荣华、财富、权利,就是为了能留在这华京城,为了能死死地嵌在这座城里!为了能报复你!”

    “你施于吾的痛苦,吾也还些与你!”

    风希音淬毒般吐出这句话:“今天吾也告诉你,八年前的那夜,是吾此生最痛快的一天!”

    武皇道:“你活够了。”

    风希音犹如被兽夹咬透身躯的蛇,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绝境之下,她抛却了惧意,竟睁大眼睛,对着面前的人笑了起来:“屡屡杀亲,你不怕报应吗?”

    武皇轻笑:“不杀你们,朕才会有报应。”

    “那你杀了我啊。”风希音露出她最真实的面目,目光阴冷,隐现疯狂,满怀恶意,无尽讥讽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念武皇的本字:“风,孝,德。”

    武皇道:“你胆敢如此,怕已忘却了还有王夫亲子吧。”

    风希音道:“他们你要杀便杀,与吾又有什么相干。”

    武皇道:“你不愧为朕的皇妹。”

    风希音阴沉吼道:“莫将吾与你相提并论!”

    她后退一步,带着满身镣铐,忽茫茫望着四周,像在回忆什么,呢喃:“死在四月,也挺好……”

    话音未落,突然风希音一反常态,隐现疯狂,死盯着她吼道:“风孝德,你有本事便杀了吾!杀了吾!”

    “忍了二十五年,就为今朝。你且杀了吾啊!吾死了,好戏才真正开始!”

    直视对方讥讽的目光,风希音声音低沉,如一条被兽夹咬穿的蛇,阴怨地盯视她道:“长受你所累,青年早折,幼为你所恶,如活人间地狱。亲为你所绝,忠为你所利,夫为你所害,友为你所背,臣为你所戏,皆郁郁穷途,无得慈悲。亲者无亲,爱者弗爱,万障聚劫,报应此身。”

    “风孝德,青天注目,你终会落得众叛亲离、血仇戮身的下场!”

    怨毒诅咒声如蛇牙喷出的最后毒液,于幽暗牢房中层层叠叠回荡而来,一时间武皇耳畔尽回荡着“你终会落得众叛亲离、血仇戮身的下场——众叛亲离、血仇戮身的下场——的下场——”

    一张脸突然自眼前闪现而过,武皇的眼瞳有瞬息凝缩。自踏入此地起,武皇第一次出现真正的情绪波动,眼神前所未有的可怕,狠然否定,凛声高喝:“朕还有风和!”

    风希音放声大笑。

    今夜,她也唯有这一声笑刺激到了武皇。

    武皇缓慢地从华椅起身,背光而站,面庞完全没入阴影之中,冷然注视她。“看来你不甚清醒,在朕的面前,还敢作狂怨之态。朕须得帮帮你。”

    “你不是爱藏吗?”武皇道。

    “明天天一亮,朕就会下旨降你恩赐,将你彻底藏进一个谁都寻不到的地方——地府。”

    她噙着极淡的微笑,慢慢地,一步一步踱近风希音面前,将对方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刚进牢时,你问朕为何不动怒,现在朕就告诉你。因为朕要活剐了你。今晚你在朕的眼中,不过是余喘几气的死人。朕已看到你的骨架挂在街市口,你再如何触怒朕,朕也当然不会动气。”

    武皇凝视着笑了,那笑是如此森寒:“你喜欢帮她写密信是吗。”

    “来人,将静王的手摘下来。”

    “朕要看看,没了手,静王还能不能书文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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