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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潭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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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早起来时,殿内早没了她的身影。

    子徽仪坐在床上怔了会儿,收回探床帐的手,复又沉默地躺了回去。

    床帐轻晃,微光在帐内扑朔,他蜷缩在被中,神情落寞。这真是一张很大的床,子徽仪躺在上面,真像摆在大托盘里的一朵茉莉花。

    他其实不喜欢睡大床,那会让他觉得很空,夜里躺在上面,像处在摸不到边岸的海面,没安全感,也不踏实。但昨晚,他睡得没有想象的那么差。

    昨晚她是睡在美人榻上的,就在对面的窗下,只要他想,一掀开床帘就能看到她。

    殿下说:“我不入帐,你安心睡,不用怕。”

    于是一整夜,她真的都没离开那张美人榻。

    说不清什么滋味,但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子徽仪居然睡着了,一觉到天明。要知道他很久都没睡过整觉了。昨夜合眼时,他多了点安心的感觉,就好像帐外有人守着他一样。

    几声鸟鸣传来,很清越。但很快就传来扑棱棱飞走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赶跑了。

    帐内很昏暗,子徽仪看不到天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外面是什么反应,自己是不是该反抗一下,联系相府解围比较好。

    但怎么办,他太累了,现在一下也不想动。

    不多时有人入殿,脚步声停在寝殿门外,叩门三下,是他熟悉的声音:“公子醒否?”

    子徽仪慢慢从床上爬起,坐在床内,转脸看向门的方向,低声“嗯”了下。

    平康在外道:“奴本不应搅扰公子,但为公子玉体着想,须得请医官早问诊,失礼之处,恳请公子恕罪。”

    “内官无须这般客气,我原也起了。”

    “那奴可传洗盥?”

    “有劳了。”

    门外轻轻响了一声铃,立时有三五人入殿,启门往寝殿中来。子徽仪踩着绸鞋走下地平,身上穿着宽松的里衣袍,长发如瀑倾泻,鬓边有几缕被压弯,发尾微翘落在肩上,有些可人。

    他站在寝殿内有些拘束,是平康说:“殿下走前吩咐,公子一应用度皆与她同,索求皆如诉供应。殿下既有言如此,公子大可随意自处。”

    子徽仪仍站着,平康微笑了下,不再多言,直接将他领到了风临殿内的梳妆间。

    一来到妆台前,子徽仪明显感受到一股冷清的氛围,桌上一应用具皆洁净无尘,可他就是无端觉得,这些似乎很久没人用过。

    妆台上的镜子也是蒙住的。

    平康觉察他眼神,不动声色上前拿开遮布,请他坐下梳洗。在子徽仪发问前,他便答道:“殿下允准了。”

    见五个仆从端着用具上前,一套流程下来,子徽仪暗察他们是按照宫内规矩做事的。

    几个男侍从都是第一回被允准进映辉殿,不免好奇,但因平康在此,都不敢乱看,一律恭首侍奉。

    梳头时,有人问:“公子鬓边有几缕压翘了,请问要梳顺么?”

    “好。”

    抬眸前望,子徽仪照镜发现,自己的眼睛没有猜想的那样肿。本以为昨夜流许多泪,今早会红肿的不成样子,还好。

    他这边梳着发式,一旁平康已抬手命人擎着衣袍鞋袜入内,道:“这是昨日去披霞阁买来的几套衣袍,请公子过下眼,选个合意的穿换。委屈公子先穿成衣将就两日,奴今日已请了巧手来为公子量身缝制衣物,不日便有好的替换。”

    子徽仪道:“不必麻烦,我其实只是借宿一晚,今天就……”

    平康罕见地插话,语气恭和,可子徽仪却从他字句中觉察一丝强硬:“不麻烦,都要备下。”

    “您将在此久住。”

    -

    往皇城去的路上,风临独自在车中阅览北方密信。风绮如的信路目前没有出什么问题,此人做事是稳妥,但也不保长久,还是要小心。

    楠安方面的情报最近来得少,她在南方的眼目确实不多,如何培植也是个难事。

    将信放在桌上,风临正思索着,突然车缓缓勒停,不待张口问,外头白青季立刻近窗前道:“殿下,前面似有人寻衅,堵了两辆车,我们暂时绕不过去。”

    白青季说着,眼睛瞅着前头那车驾眼熟,又补了一句:“属下看前面那个有点像慕大人的车……”

    “慕大人?”风临立刻起身推窗,探头一望,还真是慕归雨的车,因在街上,正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突然闻见前头人叫喊:“亲长尸骨未寒,你怎有脸穿这绯衣招摇过市!”

    紧接着,她就看见前头慕归雨急匆匆下了车,直往前面的车疾走过去。

    最前方,闻人言卿正抬袖挡丢来的东西,道上一群穿儒袍的人把刚买的包子尽砸在了她身上。

    “你这奴颜媚上的狗,你对得起谁?!我真以你这样的同窗为耻!”

    闻人言卿原在沉默,听到这话,忽转向那人笑了起来:“这天下人人都在当狗,无非是主子不同罢了。你觉得你比我高贵很多吗?当谁的狗不是当,当陛下的狗,还更体面。”

    “你们骂我是狗,以为我就会觉得羞耻,进而无地自容以头抢地吗?哈哈。”她笑着,突然道:“汪,汪汪,汪汪汪。”

    她突来之举怔了一大群人,满街无不惊诧,更把那几个人气得脸通红,将欲再斥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如惊雷落街:“你在做什么!”

    闻人言卿慢悠悠回首,见到身后慕归雨满是愠意的眼,她身上衣袖微乱,正疾步走来。

    闻人言卿冲她乐呵呵笑,她反露出伤怒:“你抽什么风,脸面不要了?!”随后转向周围人喝道:“看什么,都散了!”

    冷扫那几人一眼,见有学生,慕归雨直接对属下道:“当街袭朝中官员,把这几个抓起来,叫她们父母亲自去府衙接!”

    “算了……”闻人言卿上前拉她衣袖,反被她一把挣开:“我为你不平的时候,你少来拆我的台!”

    “唉……”闻人言卿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低语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大街上,你我的身份,这样不好……”

    “我的身份不好如此,难道她们的身份就好如此?”慕归雨说着突然冷睨她,“你还知道这样不好?”

    “我……”闻人言卿垂下手,拘谨地站着,张着嘴半句也回不上。正在此时,二人忽见风临自后方走来,一时都微有意外。

    风临穿着身玄黑长袍,一道金绣蟒龙自右肩盘附而上,龙首在前胸大张口,似咬一枚绕云之珠。照旧黑靴黑腰带,头上戴着个黑抹额,上有一枚赤金日纹,分外醒目。唯一一道异色是腰际挂着的白玉佩,远观应雕的芙花。

    两人一齐行礼:“见过殿下。”风临蹙眉上前,眼神示意亲卫疏散周围人,后低声道:“在大街上这样好看么。”

    慕归雨深深作揖,以示歉意。闻人言卿随之作揖,幽幽道:“让殿下见笑了……”

    风临看她道:“闻人大人很闲嘛,孤的邀约几次婉拒,却有空在街上与人斗嘴哈。”

    闻人言卿闷闷地低下了头。风临看人不说话就来气,忍不住瞪她一眼,慕归雨适时岔开话题:“殿下怎会在此?”

    “孤去皇城。你俩呢?”

    “在下亦往皇城。”

    “臣也是……”

    说完三人都微愣,风临道:“好巧……”她好奇这两人去做什么,但这场合也不便问。

    将走时,风临还是对闻人言卿低声提醒:“你这样的身份,去御前做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及时停步,早日脱身。”

    闻人言卿幽幽抬眼,道:“臣既选择如此,便要尽力做下去。”

    “这样于你有什么好处。”

    “殿下您不也是么,臣听说了……缙王府闹一场,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好。好极了。”

    风临面无表情,淡淡道:“那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吧。你找你的死,我发我的疯,我们都来日灿烂。”

    此时慕归雨回身凑过来,冷笑道:“殿下,不必再说了,她既然执意不肯,那我们也不要再劝,只如此对待她便是。既要做卑劣之人,何须关切?与卑劣之辈说话,只把头高高扬起,阴阳怪气就好。”

    字字句句都扎在心上,闻人言卿嘴唇紧绷,脸眼可见地白了。

    风临见状,拉拉慕归雨的衣袖:“行了吧,她身子不好,别气她了。”

    说罢她又对闻人言卿道:“不斗嘴了,这两天你若得空来寻下孤吧。再这样下去,你的名声就真毁了。”

    “拿你的清名去换她们的让步,不值。”

    几句话话尽,两人各自回车,闻人言卿怔了片刻,也转身往车上走,却在迈步的那刻红了眼圈。

    -

    及进北皇城,三人立时分别,慕闻二人身着官服,都往紫宸殿行去,风临穿私袍,早有内侍候在皇城门处。

    只是未想皇夫子南玉也在此处,见到父亲,风临赶忙行礼,子南玉却直接上前拉住她,急切问:“我昨夜听说你打上缙王府,殴断了风恪两根肋骨,还强把子徽仪带回府,可都是真的?”

    风临道:“第一个有所偏差,后两个……是真的。”

    子南玉秀目圆瞪,站着好久没讲出话来。风临唯恐惹父亲动气,见状立刻要下拜请罪,未料他一把拉住她胳膊,制止了她。

    “父亲……”风临愧疚抬头,未想并没看到他的怒意。

    子南玉面色确实不大好,但却沉声道:“若是以前,我定会狠狠责备你行事不当,但现在,我只会说一句话。”

    “剩下的交给父亲。”

    风临大为惊讶,全然未料父亲会说此话。子南玉抬手轻拍她肩膀,声音低沉,却很坚定:“一会儿你要挺过去,这是你殴打风恪的代价,只能你自己付。但剩下两件,为父来帮你。”

    “临儿,你把徽仪强带回府,的确莽撞又无礼,这非君子所为,我本该重责你。可说来羞愧,父亲起了私心,竟觉得你做得好。”

    子南玉脸上涌现鲜明的愧与羞赫,却仍然坚定说道:“早该这样做了。早在她们无耻地夺走一切时,我们就该这样做了。是我们忍耐太久,才让无辜的人受了苦,这是我们的错。”

    “他们受苦,父亲与你,都难辞其咎。”

    子南玉深吸一口气,白发在风中微动,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徽仪无名无分进你的府,更不会让你陷入夺人所爱的困窘。等你出来的时候,我会将一切都办好。”

    他松开手,慢慢后退,没有等风临的回答,便示意宫人们让出道路,允准久候的御前内侍过来。随后,他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转身大步上了凤辇。

    风临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突然感到巨大心慌,可现实容不得她追赶上去,御前的内侍已经走上前来,对她道:“殿下,陛下命奴来引路,去之前,陛下要奴代问殿下一句,对惩戒可有不服?”

    风临盯着她,抬手作揖:“臣无异议。”

    “那么,殿下请吧。”

    -

    两刻后,慕归雨便自紫宸殿出来,她事了的很快,已可出皇城回公廨。路上有一道面圣折返的工部侍郎谢元璩大人,二人结伴往外走。

    慕归雨装作闲谈,随意道:“方才入皇城时见到镇北王在,倒骇了我一下,不知她来做什么。”

    谢元璩私下与她有许多银货往来,听见问话也不遮掩,低声回道:“嗨,她自然是来领罚的。”

    “领罚?”

    “你不知么,她捅了那样大的篓子,陛下动怒,必然要罚的。”

    慕归雨作意外状道:“我还以为她这回定然要给拘起来,狠狠扒一层皮,怎的来这里领罚了?”

    谢元璩闻言,意味深长一笑:“你有所不知……丞相说这是姊妹打架,陛下没驳。既如此,那外人就不好掺和陛下家事了。”

    慕归雨作惊讶状道:“如此也行?”

    “哼……陛下觉得行,自然就行。何况在这时节,驿馆几百个眼睛瞧着,这事也必须化小。”

    谢元璩稍作停顿,却又笑道:“不过也别以为陛下轻饶了她,这一趟走完,也够那镇北王喝一壶的。”

    慕归雨心里有些冷肃,面上却不显:“哦?怎么讲?”

    “陛下罚她的是,脊杖八十。”

    慕归雨眼神猛地变了。

    -

    自司房走出时,风临脸惨白如雪。大把冷汗自额角淌下,抹额已经湿透。

    她扶着墙迈出门,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世人为何都爱金日,是否因光耀,是否因刺目?

    她已经站不稳了,却偏要把背挺直,在直身的刹那,剧痛如烈火焚遍全身,将她折磨得几乎昏厥。

    但她没倒。

    前方是路,走尽就出皇城,风临强撑着睁眼,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血点淅沥沥洒在地上,污了她迈出的那只脚。她低着头,耳边一阵阵耳鸣。她费力把头抬起来。

    身旁似乎有人叫她,听不太清,索性不理会了。

    有轿辇,周围站着御前的内侍,是那位陛下的恩赏。风临咧嘴笑了下,没有坐她赐的轿辇,愣是这样一步步走出了皇城。

    很煎熬,她走一步要停三停。一条一刻钟多点的路,她走了近一个时辰。

    在司房,大杖落身的那刻,风临清晰听到自己身躯发出的闷响。衣料的摩擦声,刑杖的呼啸声,污浊的空气,计数的声音,全随着疼痛一齐扑来。低头间,鼻尖触碰衣袖,她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很淡洁。

    她很久没熏香了,周围也没有花朵。

    这是子徽仪身上的香气。

    清晨离去时,她的衣袖曾在他鬓边拂过。因这一缕余香,她熬的时候多了点力气。

    八十杖,断骨刮肉,背后那一层层阴凉的液体,风临都分不清是汗还是血,但没事,总不会比从前的伤更痛。抬头前望,路快走到头了,皇城门已在眼前,身后跟随着许多内侍,前头门下几个羽林军士兵侧目,他们目光都有打量。风临想象了下她现在的样子,没忍住笑了,把背挺得更直。

    走到近前,士兵看她,她也毫不客气地笑瞪回去,在她目光扫视的瞬间,那几个士兵都立刻低下头。她的黑皮靴一步一步踏过,墨黑衣摆晃动间,三两滴液体落在地上,是血。

    迈出皇城门时,风临看到了慕归雨。

    是慕归雨吧?按常理她不该出现在这,但这个有影子的人确确实实是她。

    慕归雨就站在皇城门外不远,笔直往皇城门这看,那张脸没有带笑,反是一幅严肃的样子,很少见。

    一见到她出来,那张脸骤然变色,整个人都如雷劈般骇然,素日从容镇定的气度在她现身刹那被一拳打碎,慕归雨惊目滚圆,毫无形象地冲过来,远远地就伸出手,全然不顾周围羽林军内侍的目光,一把将风临扶住。

    “殿下!”

    慕归雨使劲将她扶稳,看到风临唇边血迹时,声音都变了调,竟有几分凄厉:“您还撑得住吗?”

    “哈哈哈……当然。”风临抓着她胳膊站稳,面上很潇洒,可两只手惨白冰冷,只一抓,便在慕归雨官袖上留下两个寒津津的湿手印。

    她甚至还有心情提醒慕归雨:“大人在此伸手扶助,回去后怕会有麻烦。”

    慕归雨抓扶着她,感觉像在扶着一把将碎的琉璃骨,稍有不慎这个人就碎裂了。看着她的冷汗,慕归雨哑声问道:“肋骨断了?”

    风临笑笑:“不知道。”

    勉强站稳,风临视野模糊地抓着她的手,忽听到头顶传来她的问话:“八十脊杖,每一杖都受了?”

    “嗯,每一杖都受了。”

    风临抬起惨淡无色的脸,冲她笑了一下:“老师,孤很棒吧?”

    这一刹那她惨白的笑,慕归雨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慕归雨此时神情无法言喻,就好像一只伤鹿看见自己照拂的幼鹿被人当着面抽出了骨刨出了心,血淋淋的,丢在眼前。愤与痛已不足以描述,她脸上的神情可用惨字来形容,这是平日绝不会出现在她身上的字。

    慕归雨也绝想不到,她此生听到的第一句“老师”,是在这样的场合。

    耳边嗡嗡巨响,眼前好似有千百只芝麻大的黑虫在飞,慕归雨脑中一片空白,听见胸膛从右侧撕裂的声音。

    这一刻天地寂静,她耳边只余那一声老师,伴着胸膛撕裂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脑海。

    “殿下做得很好。”她说。可她做的却不好。远远不好,远远不够!

    风临并不知眼前人陡转的复杂心路,她垂下头小口吸气,冒着冷汗,心里却在想一件事。

    那是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在心里道:打我,是为了给她出头。

    当年,我被她害的时候,您有没有为我出过头?

    仔细地刮了刮回忆,风临笑了。

    没有。

    那年春猎出事,为她出头的是长姐。

    那位陛下,从始至终,都没发表过只言片语。

    春日的风轻抚过衣袖,应是暖洋洋的,可风临的后背却寒津津,冷汗细细自额前冒出,渗进抹额中。好冷啊,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孤要回家了。”风临从慕归雨的怀中直起身,抬头笑了一下,嘴一弯,一股血就淌了出来。

    慕归雨胸内刺痛,努力维持冷静道:“您现在不能进宫。”

    风临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孤要回王府。”

    她使劲松开搀扶的手,强忍痛站直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装作无事模样,抬手擦擦嘴边的血,潇洒一笑,云淡风轻道:“你不知道。也许孤现在有两个家了。”

    “走了。”

    黑衣少女摆摆手,转身朝着前方而去,春日明亮,将她的背影照得乌亮刺目,但慕归雨看的清清楚楚,她走的每一步都很艰难。两滴血沿着下巴缓慢缓动,倏尔滴落,慕归雨没有看到它掉在地上,应坠入衣间了。

    她似乎明白了风临为何爱穿黑衣。

    断骨不会好受。装出这幅样子,是她要强,但不代表不会疼。都是一样的血肉筋骨,慕归雨受不了的,她一样也会受不了。

    “不能再等了。”慕归雨喃喃一句,在这巳时三刻放弃了先前所有的计划,挥袖推倒她棋盘上所有循步渐进的布局。

    八十脊杖打碎了她坚撑八年的耐心。这一口血落下,她再没有陪她们玩的兴致了。

    整整八年的苦等谋划即将一朝尽改,仅为一时之气,真的值吗?真的稳妥吗?

    答案是不值,不稳妥。

    可她叫我老师。

    -

    前方,车旁等候的白青季与乐柏正在严肃低谈,忽见风临身影,皆大变神情,疾冲过去,大呼殿下,风临此时亦到极限,头也抬不起来,任由白青季抱起往车上跑。

    在风临将入车的瞬间,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风临艰难转头看去,见是慕归雨追了过来。

    她站在车下,仰面望来,目光异样冷静,一字一句道:“殿下,事已如此,那就别让这口血白吐了。”

    -

    日正时分,子南玉派人出宫,及出分为两队。

    一队前往缙王府告宣凤意,他以武朝皇夫的名义与子家尊长的身份,下传懿旨,解除了缙王风恪与相府子徽仪的婚约。

    而懿旨中仅有短短两句话。

    “缙王德行不堪,阴狠无度,吾实不能将外甥托付。今废此姻约,一散两宽,婚盟嫁娶,各无相干。”

    另一队择携带两封懿旨前往相府,在宣达解除与缙王的婚约后,立即拿出第二封懿旨,宣布皇夫赐婚定安王风临与相府子徽仪。

    栖梧宫的这位皇夫从来柔仁和顺,执掌凤玺二十四年,这是他第一次公开违逆圣意,行使权柄。

    休说拜听懿旨之人,消息传到紫宸殿中时,就连武皇也诧异万分。彼时她正用午膳,听完此消息,直接由诧生恼,由恼生怒,愤而将手中碗一把砸在地上。

    前脚她刚下旨责罚了风临,后脚他居然就发懿旨解婚转赐,这无疑是在与她作对!在外使在京、缙王受审的时期,皇夫发懿旨直言其德行不堪,这岂不是侧面坐实罪名?他岂敢,他岂敢……

    二十八年夫妻,他从没如此忤逆过她!

    武皇压不住这股火,愤怒地重砸了下桌子,闷响传遍大殿,紫宸殿内外已跪了一大片。屏息无声犹不能稍平她怒火,偏偏在此时殿外有臣求见。

    “不见。”武皇咬牙挤出二字,心中盘算:他派人出宫是巳初的时候,就算赶到缙王府、相府用上一个时辰,到现在他宣读也过了近半个时辰,恐怕压不住这消息了。

    正想着时,她突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呼:“陛下!臣等听闻皇夫下懿旨涉亲王婚娶,忧心忡忡,特急赶而来,惟请陛下暂舍私情,听臣等一言!

    中宫避世多年,一朝宫门初启,便涉亲王事,私受外使厚礼,种种失当,岂堪当一国之父?

    皇夫失德,不配凤位!臣等恳请陛下收其凤玺,另择有德者执之!”

    武皇凤眸霎时镀上寒霜,一寸寸挪目看向声源方向。已有表态的事,还敢如此,怎不是对她的一种挑衅。

    帝王威压已很森然,偏偏总有人不肯长眼,一个接一个地凑上来。殿外内侍焦急入内通报,一进殿便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陛下,不好了,镇北王她、她领着一帮东宫旧属,跑到孝陵去哭陵了!”

    武皇一愣,森寒冷笑:“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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