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火
“胡扯！本官何时与那小儿有过勾结！”
刘府堂中，刘达意愤怒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她大约是真的气着了，当着人面言辞激动，以手狠拍桌子道：“什么贿赂，什么通陈，她是在放狗屁！”
“大人切勿动气。”堂中下属连忙劝解。在场的京兆府官员也劝道：“一审完府尹大人便让小人赶过来知会，定是没有疑心您的，大人权且宽心。”
刘达意抬手抚了抚胸口，似是平复情绪，少顷转头看向人，略有歉意道：“我的养气功夫还是欠缺，一闻谬言，便不能定心。让你见笑了。”
“怎会、怎会。”
刘达意摇头微笑，又与她客气地说了些话，便称不好耽搁对方事务，叫心腹将人礼送出府，并使了个眼色，示意赠其厚礼。
待人走后，关上门来，刘育昌才与堂中下属露出些真容，沉稳踱步，蹙眉思索，然仍隐有恼意。
下属低声劝道：“方才她说的有理，大人莫为此伤神。只是那厮攀咬上您了，三司那边总会来问一嘴，我们还是要提前准备一下，勿要让那些借此由头钻了空子。”
“哼！”刘达意冷哼道：“那姓宁的小儿原是个没嘴的葫芦，进去数日也没有冒出一句整话来，怎地今天忽然长嘴了？更何况此事她从头至尾都不曾听闻一个刘字，原不该牵扯到我，怎无端提起我的名字来？”
她挥袖指道：“去给我查，看在她受审前有没有人见过她！连送饭倒恭桶的都算上，统统给我过问一遍！”
下属立时便动。刘达意也未闲着，自去叫人打点东西，活络关系。
待到此日夜降，下属终于回来，对她悄声禀告道：“大人，已查明了。今日受审前，除了送饭的差役，就只有两人见过宁歆。一个是大理寺的司直史，另一个，是京兆府的司录，闻人言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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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戌半，风临正在文轩阁中勉强理事，正郁郁难消解之时，门外乐柏叩门，入内禀报：“禀殿下，府前人来通传，说闻人女郎驱车而来，欲见殿下。”
“谁？”风临立刻自文案中抬头，意外道：“她怎么登门了？”
乐柏说：“我也不知。您要见么？”
“快把她车马藏进来。”风临马上起身，一路赶去，见到闻人言卿时也不免微微诧异。她此时模样真可谓积尘明珠，受雨纤竹，满腔憔悴消沉尽写在脸上了。
她见到风临话还未说，就先行一礼，深深拜道：“多谢殿下了……”
风临蹙眉上前，伸手扶起她道：“这是做什么。”
闻人言卿缓慢直身，眉宇黯黯道：“多少日了，鸿文道上学子今终散去……多谢殿下，救闻人家于水火。”
风临道：“这事也是帮孤自己，你何须言谢？快不要这样。”说罢她不免又观量闻人言卿，皱眉道：“怎突然到访，可是有事？你……这才几日没见，你怎如此憔悴了？”
闻人言卿摇摇头，不欲谈己，却问风临：“殿下声音为何如此沙哑……”
“许是受了雨，不碍事。”风临神色微黯。
闻人言卿对情感从来敏锐，自然留意到她一瞬的神伤，思虑片刻，犹豫道：“我方才来时，见清华公子同几个友人往琼楼去，大约是公子间聚会……殿下若一会儿得空，不若我做东，请您去饮一壶吧？”
风临听罢重重叹了口气，一时间免不得想起子徽仪容颜，心中痛甚！恨甚！
她压抑情恨，哑声道：“你不知晓……孤与他这回不是吵闹。他欺孤太甚，已到了不可以原宥的地步，孤已然与他……一刀两断了！”
闻人言卿微感失言，道了声抱歉，看着风临模样，心中欲劝解，思量后又将话咽了下去。情人间事外人如何参言？其中情恨，只有当事者清楚。
这边闻人言卿暗暗想着，那边风临也郁郁难解，她听了闻人言卿的话，好不容易摁下的情恨又复燃起，且更凶，更甚。
她忍不住想：我如此心伤，已到了茶饭难进，自我痛厌的程度，他却有心思和人吃酒作乐？当真，当真是对我没有半点情意！我怎会为他如此狼狈！
想到这里，风临几乎痛得难以伪装平静，转过脸几次呼吸才勉强稳住。其中心伤如何言说。
只是她也知晓，不可因儿女情长废事，先前勉强自己理事，现在亦逼着自己强打精神，引闻人言卿阁中相谈正事。
及至文轩阁坐定，屏退旁人，风临对她问道：“事情如何？”
闻人言卿回道：“还可。得了您的口信，我便寻由头往大理寺去，假借上头名义，去了监牢。过程便不必说了，实在曲折，但幸不辱命，好歹把那个刘字带到了。余下的事，都看慕霁空的了。”
风临担忧问：“安愉怎样？”
“动了刑，不大好过……”闻人言卿忧愁道，“我见她神情萎靡，实在担心……”
风临听罢苦涩难当，一想到朋友被人擒去，受尽苦楚，自己还要利用她来谋算行事，哪里还配为人！
风临心中煎熬更重，许久才说出来话：“孤必得救她。”
闻人言卿叹气道：“唉，只是她家的事，怕是难……”
说及此，她不免想到一个人，几番犹豫，还是问出了口：“殿下，宁公子他……他如何了？他知晓此事了么……”
风临重重叹气：“那天晚上闹得那样大，他怎么可能听不到动静。只是严令禁谈，勉勉强强瞒过了，却不知他实际有无猜测，猜测到何种地步。今天过问时，下人们倒说他与平日无异，饭食仍旧吃。”
闻人言卿久久不语，忧心忡忡。
沉默片刻，风临强打精神，嘱咐闻人言卿道：“你今天上门实在有些轻率了，下次若见，还是先叫手下人联系，隐秘为好。”
闻人言卿垂眸看着桌面，声音沉闷道：“殿下，这样躲藏着有什么意思？我既决意站在您这边，早晚是要与她们朝堂相对的……”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风临道，“总要先扳倒了刘家才行。”
“嗯……”闻人言卿低低应了声，消沉道，“明日暂且看她们如何应对吧……”
风临本不欲使她添忧愁，可情势在此，她也不得不说：“望归，有件事孤还是要说与你，鸿文道的事不可能如此结束。今日是孤突然到访，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暂且散了她们，可谁能保证她们不会复来？”
“你家还是要有思想准备。”
闻人言卿低头道：“嗯……”
她神色灰暗，但也似风临般，勉强着提起精神，道：“我外祖母的学生，就是您那个旧日的伴读，唤李思悟的，最近在联络旧日同窗和我外祖母的学生们……这事您知晓吗？”
风临点头：“这是孤先前让她做的。”
“原来是这样……”闻人言卿道，“那我会帮她。”
谈到此处，难免想起闻人慧大人。风临叹了口气，少顷，小心问她：“闻人老大人……还停在堂中吗？”
闻人言卿的面容在这句话问出时，眼可见地灰白了，她难过地抬手扶上头，许久才回答：“嗯。”
风临心疼她如此，抬手拍拍她的肩膀，认真道：“再忍忍，孤会想办法的。”
闻人言卿鼻子一酸，哽咽着道：“嗯……”
二人长久沉默，室中悄然静谧，窗外雨声隐约传来，淅淅沥沥。风临坐在那里，忽然浅浅苦笑，道：“此时此地，若慕大人也在就好了。”
“从前孤总是对她多加戒备，可相处久了，孤却慢慢明白了她一些……”风临垂眸低语，神色寞寞，“或许，她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
闻人言卿默默望她，静了片刻，忽道：“殿下，其实当年，慕霁空是我们几个中，年纪最小的。”
“嗯？”风临有些意外，“最小的？”
“嗯，最小的。”闻人言卿轻声道，“她曾是……闻名华京的神童。三岁识千字，五岁熟经论，七岁出口成诗，一首《咏芙》闻名国都，就此天下皆识。”
“她出名太早，那时殿下还很小，或许不知她的风头。但她的确，曾是华京文坛中人人皆知的天才……”
“只是她后来不写诗了。”
“我……曾经嫉妒过她。”闻人言卿弯唇轻轻笑了起来，原黯淡的眼眸此时却很柔和，坦然将年幼时那见不得人的情绪讲出，“因为我写不出那样好的诗。”
“记得有一年许多人妒忌她，编造谣言诋毁她私德，那时我们都担心她受影响，但她反而一笑置之。后来有次曲水流觞宴，众人皆在，又有人拿谣传之事问她，她当着那些人的面扬头笑道：‘凭君妒投何言泥，我自抚尘一笑过。登峰路上随人议，凤唳何曾顾百禽。’”
她眼眸微垂，似涌上回忆，轻轻笑道：“很狂吧……她从前就是这样傲气。端着她的架子，持着她的品调，每日每日都神采飞扬，挥墨泼洒，以少年之龄在成人的朝局中出谋献策，妙思敏捷，游刃有余，就好像天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
“那时她们都说，她是天仙遗失在慕家的宝玉。”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是个初夏的清晨，我随太女殿下，她坐在一大片茫茫无际的竹林中，清亮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微风吹起她的衣摆，身后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绿波荡漾。她坐在石上，闭目聆风，神态旷远怡然，衣摆飘逸，袖莹莹映光，有如仙人……”
风临惊讶不已，甚至是震惊，她完全没想到慕归雨从前是那般风姿，心中印象彻底颠倒。可震惊之余，她不知为何，生出些许难过。
闻人言卿道：“您知道的，我的出身……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那时，有那么一瞬，我以为她是仙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变成她那样的人。”
“我没想到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漫长沉默后，闻人言卿手握茶杯，黯然道：“我也没想到，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切都变了。”
“虽然都变了，但是殿下，她真的不坏……她只是，只是没办法了……”闻人言卿拿起茶杯，仰头饮尽，耳边坠子剧烈摆动，闪跃蓝光数影，光烁如泣。
“都是祸，皆因祸……你祸她，她祸你……谁是谁的祸，又怎能分得清……双目被世事捉弄，蒙蒙错错，到最后能看清的，只剩潦倒的结局……”
闻人言卿放下茶杯，悲目落寞道：“或许，这也将是我的命运……”
“望归，莫要如此消沉悲观。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我尚有机会翻盘。”风临忽然开口。她自己都抑郁难解，但仍强行振作，安慰对方。
“谁说危机不是机会。”
风临凤眸盯住她，目光灼灼道：“人既祸孤，孤何妨借祸行事，反祸其众。”
“望归，你愿相助吗？”
闻人言卿抬眼与她对视，目光灰黯，却伸出手，慢慢覆在风临手上，稳握住道：“但凭殿下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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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琼楼中，子徽仪正与几位公子笑谈。
饮毒方解，就他现状而言，此刻的宴饮对他身体颇有负担，他甚至需要屡屡抬袖遮掩，才能藏下苦撑的冷汗。
眼前有些晕眩，但他逼自己做出从容模样，如此终于熬到饭食用罢，他瞅准时机，递给素问眼神，令他拿出那盒金柿放在桌上。
对着几位公子，子徽仪笑道：“今天饭食荤味较多，用罢难免有些腻到。正巧我得了点果子，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胜在新鲜，想着你们若不嫌弃，便饭后拿出来给几位解一解腻。”
荣家公子笑道：“是么，什么果子？快打开我瞧瞧，吃了些肉味正腻呢。”
子徽仪示意素问将盒子打开，四个硕大金黄的柿子出现在几人眼前。
“呀，是萧西金柿！”荣公子乐道。
一旁公子也稀奇道：“都这个时候了，亏得你能有呢。”
“你知道什么哇。”荣公子笑嘻嘻说，“都这个月份了，金柿是拿钱也买不到了，眼前这必然是缙王给的呀！”
桌上人顿时都笑起来。
子徽仪精准把握神情，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又有些许奇怪，问道：“缙王给我的时候也没说什么，我只当是比较少见的果子罢了，而今听你们这样说，我倒有些诧异起来，这柿子当真很稀罕么？”
于是几人都讲起来：“你不知道么？萧西金柿可是稀罕了，最贵的时候，一颗柿子都要一两黄金才买得到！”
“就这样，还得托人才买得到呢。而且所有柿子里，就萧西的有秘法，能将柿子保存到开春还鲜脆，别处的谁也争不过他们。”
荣家公子说：“去岁我还听说，这萧西柿选为贡品了，价格真是一年之间翻了几番，连我都要差点吃不起了呢，哈哈哈。”
那时间风临困于危境，子徽仪自然是没心思关心什么贡果的破事。也只有爱花木的荣家公子会在那热闹时节去留心一个柿子吧。
但从前忽略，此时他不可能再略。
子徽仪向来心细如发，思敏如飞，几乎在听闻的瞬间，便猜想：此柿如此高价，其中必有秘利可贪。萧西柿说到底并非鲜果琼珍，值得易换黄金，大抵是因萧西是缙王的封地吧。如此想来，那些人追买此果，也耐人寻味。
他细想下去，不觉又思量起这柿子的种植、售卖等事宜，如此高利的生意，缙刘又岂会拱手让人？岂会不多栽植？
那萧西本地的农户，究竟因这金柿获利还是受弊呢？
子徽仪如此思量完，当即有了决定。原本胸膛难消的悲意，此刻因这一点点的发现而散了几分，生出一点苦涩的欢欣。
他不由得想到她。
可这点欢欣顷刻便为更大的痛苦压灭，白日里那些话忽如利刃剜进耳朵。
你让我觉得，我的爱，是这天下最贱的感情！
子徽仪子徽仪心脏猛地收紧，痛意难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失态于人前。
她的话句句萦绕耳边，如凌迟他的尖刀，不断在他身上切割。自己给她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才会使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的自我否定，远比直接攻击他、侮辱他，更令他痛苦。
不是的……子徽仪难过地想，您的情意是这世上最珍贵，最值得人珍惜守护的感情……是我不好。
是我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