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青
次日清晨,晓天趁着云层未开,洒下层蒙蒙细雨。雨帘如纱似雾,朦朦凉意,为早起的人拭面醒神。
静心园中,慕归雨垂坐厅内,面朝庭院,眼前门扉大开,似乎并不在意雨水潮气,将屋后小庭景色尽显人前。竹条在雨雾中受尽滋润,焕洗一新。
厅中云子担忧雨水寒气,给慕归雨披了件外袍,身后桌上有侍女为其备早膳。慕轩站在一旁,眼睛很谨慎地暗瞄慕归雨,踌躇不安。
慕归雨久不说话,慕轩有点心慌,磕磕巴巴开口:“家主,就、就这些了……旁的柔嘉郡主也不知……”
慕归雨静看雨中竹,良久后,才悠悠道出一句:“细雨总多情啊……”
慕轩听不明白,以为她在损自己,更加忐忑。
“你走吧。”慕归雨道,“乌素,送她出园。库中那副花丝牡丹镯给她包好带着。”
慕轩闻言眼睛一亮,这镯子当初在老宅分给慕归雨时她瞄过两眼,心中很是喜欢,只是碍着面子不敢讨要。今儿听慕归雨给了自己,一来高兴得到喜爱之物,二来高兴姐姐心中留意自己,忍不住小小地弯起嘴。
乌素很快办好吩咐,麻利带着慕轩离去。
厅中静了少许。雨气潮湿,显出凉意,慕归雨仍坐望外景。云子上前道:“家主,先用早饭吧?”
慕归雨坐在椅上不动,“我真不明白。”
云子道:“饿着肚子想,更难想明白啊。”
慕归雨笑了下,起身走到桌前坐下。云子飞快使眼色,令人将门窗关紧。然而慕归雨坐在丰盛早膳前,只拿起羹汤饮了两口,便搁下勺子道:“饱了。”
云子看着几乎没怎么动的饭,不禁劝道:“您吃得越来越少了,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住呢,再吃两口吧?好歹把羹喝完……”
“真吃不下了。”慕归雨摆摆手,抬手唤人近前,漱净了口,掏出丝帕拭唇,目光有些幽暗,“从前我也疑惑殿下为何总食兴缺缺,而今明白了。心事煎熬时,当真食不下咽。”
“唉……”她道,“时候不早了,该去看看缙王了。”
“我听说,她派人往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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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走的路上,慕轩小心地打量四周。她平常不大被允来静心园,因而格外好奇。
行走多时,未闻鹤鸣。慕轩心中疑惑,悄悄问乌素:“此园中怎不闻鹤?”
乌素目视前路,淡声回道:“自双鹤亡后,家主未再养。”
“哦哦……”慕轩连忙应声。她记得从前慕归雨从前极爱鹤,曾专有一鹤所精养之。慕轩在家中鲜得关怀,今日得了镯子,便似小孩般生出讨好姐姐的心思,暗里思量着不日买些鹤来,献与慕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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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前后,总要有三四日的热闹。人们挟着对繁锦春夏的期盼,在这几日里尽情赏红、踏青、悬彩、娱乐,好不快活。
偏是武朝男子们都爱打扮,这几日更是簪花披帛,一个个花枝招展地外出游玩。一路上陪伴出游的、暗瞥容色的女子更是不少。满华京熙熙攘攘,实在热闹。
只在这其乐融融、满街百姓纷攘繁闹之际,突然有两道警耳锣声突降街中。人马纷纷望去,只见一个打扮不凡的仆人手持小金锣,一路边敲,边大声喊道:“静街静街——缙王出行——行人回避!”
身后有缙王府侍卫随之赶来,霎时沸水似的街给他们摁灭,一众人车慌忙避让,躲得躲,藏得藏。驱车骑马的也都忙忙退出此街。
其实风恪头面上的淤伤还未散尽,本该在府中修养,但她称病在府中待了十几日,早就给这股郁气火得难以安坐。加之昨日听人说,风临去了神霄宫,好像拦下子徽仪说了几句话,风恪听罢更是恼火。
她想,风临殴她不算,还趁她不在觊觎她的东西,分明是故意在大庭广众下给她难堪!夜里她不免想风临先前那番刺耳言论,更是气得不能安眠,心里赌咒发誓要给风临好看。
天光一亮,风恪如何还在府中待得下去?立时唤人敷粉饰面,打扮得光鲜亮丽出去露面,绝不能叫风临在此时节压过自己。
是而她一出府便声势浩大,似要将前头沉寂的十几日风光一口气找回来。
风恪坐在华丽车驾往神霄宫所在行去。前头小厮随从侍卫给她清路。
奉着尊贵亲王的令,那群人也是趾高气昂,间隙或有人闪避得不及,或面上教他们觉着不恭敬了,上去便是一脚。
他们一路敲锣前行,如鲨入鱼群,众皆退避。眼前人群两分散开,却有辆乌黑大车显露出来,横在道中,不躲不让。
缙王府的人远远打量着这车,没见到什么显目标志,见周围侍从也不过十几个,穿着都不华丽,便足了底气,扬首上前,高声道:“嘿!缙王出行,奉令静街,你们怎还不避让?”
车四周围站的侍卫在瞬间一齐抬头盯来,那目光凛凛,似乎下一瞬便要拔刀。但仿佛得了什么人的话,她们没行动,放了那群人走到车近前。
一随从梗着脖子走到车前,大声道:“喂,同你们说话呢,莫非耳聋了!知不知——”
忽然高车上传来响动,众皆抬头,见车窗缓缓由内挪开,一张苍白而冷丽的脸,随着车窗挪动,一点点自幽暗车厢显露眼前。焌若寒炬的双眸,犹如密林中伏藏的猛虎双目,在阴沉影里,盯向外人,散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威光。
周遭在一瞬静了下来,毫无预兆。
四下惊心之际,缙王府随从见车中淡色双唇缓缓开口,吐出一句话来:
“她静街,静到孤的头上来了?”
望着这双凤眸,听见这声自称,他们哪里还不明白眼前人是谁?一时皆大惊失色!
风临冷冰冰在车中俯视他们,道:“让孤避?”
“你们,她,算什么东西。”
一旁张通鉴立刻上前,照着那为首者的脸,狠狠给了两个耳光。
巴掌迅猛力足,将那人打得眼冒金星。众人噤声之际,却听车中传来冰冷声音:
“回去告诉你们主人,孤就要走这条道。若不爽,让她改道!”
白青季此时凛声喝道:“还不滚?!”
身后车窗合闭,毫不管那些人作何应答,只丢下一句话:“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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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神霄宫庙会走的路上,子徽仪领着几个随从往道宫所在行去,神色沉静,在想着什么事。
他默默走着,忽然有一颗小石子跳跃到自己脚前,在地上蹦了两下,停在不远处左右晃动。
子徽仪微愣,朝着这小石子丢来的方向看去,没想到在道旁琳琅群列的摊子之后,那被遮掩着的小巷里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小巷前停着个挂灯的木车,风临就躲在一排排五颜六色的纸灯后,对他轻轻招了招手。
过来。
她用口型对他说。
有些顽皮,像是从前她逃课或犯错时躲在宫中某处,当他去寻她时,她总像这般用小石子丢点他的脚前,把他唤到近前,然后问:“长姐走没走?”
她总丢得很准的。
许是想起往事,子徽仪胸膛泛起细麻的疼意。他吩咐了亲随几句,顺从地往风临所在走去,一如从前。
他总是无法拒绝这样的风临。哪怕是现在。
待他踏进这条小巷里时,外头那辆灯车马上挪来,将巷内挡住。他便明白那是她的人。
她来做什么?
子徽仪有点紧张。但很快他便以先前的话安抚自己,迅速安定下来。望着风临,他微微颔首行礼,轻声唤道:“殿下。”
听到这声殿下,风临心里麻酥酥的。
他叫殿下和别人不一样。像白青季他们叫殿下时,中气很足,或应答或玩笑,都显得利索。寒江他们唤她殿下,亲切,温柔,有着深厚的情谊与怜爱。风依云叫她殿下,纯是有事求她。月惊鸿叫“殿下”时,声调欢跃,透出股快活劲儿,让人感觉见到她是件高兴的事。
子徽仪叫她“殿下”,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分明字音都平正,可不知为何,字中莫名蕴着股缱绻之意。他每次唤殿下,都像在说一句隐秘情话,默含情意。
简单二字,给他说得勾人心漾。
他一唤她殿下,她就想将他摁住亲吻。
这股爱欲使她的目光也炽热深邃,望向子徽仪时,浓意几乎要顺着眼窗溢淌出来。此刻任谁都能瞧出这位亲王对眼前公子的惜爱。
风临想抬手摸摸他鬓边的乌发,但终究遏制住了。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轻佻。只是这个念头冒出来,连风临都要嘲一下自己——强吻了人家,现在还来装君子么?
但是……那时是她不对。现在她知晓他的心意,体谅他的难处,就不能再那样对他。
她今日原本有事,但途径此地,便想来看看他。自那番话后,她对眼前人的思念愈发浓重,不能安稳。想见他一眼,想和他说说话,想再听他唤自己一声,为自己染上淡淡的红晕。
风临深深望着他,在心中低语:徽仪,我的徽仪……
她一字未说,一下未动,只静静望着他,子徽仪便为这目光中的情意微乱,低下头,脸上泛起薄红。
风临笑了下,伸出手自宽袖中掏出个细长之物。子徽仪正低头,恍惚觉着面前有淡淡的绿意晃过,抬头看去,正见风临长指中衔着一枚翡翠细簪。
簪形细长修雅,以碧色翡翠雕成根枝条样式,通体清润翠色,簪头妙手雕出几片错落有致的叶片,意韵舒雅。
枝条样式特别,不是寻常竹、梅、柳、各色花枝。然而子徽仪一眼便识出,倏尔脸红了。
风临上前一步,抬手将翡翠簪戴入他的发中,动作轻柔,目光正色,仿佛在进行什么郑重的仪式,一举一动都格外认真。
这份迟来的礼物,终于落在他的发中。
子徽仪微微颔首,本就泛着薄红的脸颊在青簪簪入发间后,嫣如芙棠。
青碧枝条舒展于乌丽发间,如万年不改的长青树。辗转不灭的偏护如注目的承诺,盛于发间的碧色是永不凋色的垂爱。
手指略过翡簪,轻轻抚上他的发。风临望着他低垂的眼眸,声音忽然低哑:“那时,我怎么忍心让你等……”
酸涩不受控制的涌入眼眸。不过一句话而已,他为何泛起委屈呢。
他是甘愿的,委屈什么。
但眼中的酸意不能作假,他难过。
或许,等待真的是太漫长了。漫长到他这样对苦痛都麻木的人,都觉得难捱。
不想等了。
子徽仪很想拉着她的衣袖,告诉她:我不想等了。
但是啊,偏偏是他最清楚,这样的话说不得。
所以他说:“那时我甘愿。”
谁料风临道:“甘愿,也不行。”
“就算你愿意,我又怎么能真的让你等那么久?”
风临注视他,目光中有压抑的痛意:“那时我太小,太幼稚,也太傻。我不懂等待是多么煎熬的事。”
“是我错了。”
她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哑声道:“不该让你等的。我好后悔。”
子徽仪用全身力气强忍翻涌的酸涩,连开口的余力都没有。
“时辰快到了,你该去扮装了。”风临收回手,黯然笑着对他道,“祝公子游巡吉昌。”
子徽仪抿唇点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衣袖在回身时飘起,在空中绕出一道好看的弧,风临悄悄伸手去勾,指尖将将触到他衣袖的余弧。
袖摆一点点擦离她的指尖。
风临想去抓,但终究放弃了。
他走出小巷,所有的秘语晦情都留在身后。大好阳光洒落他肩头,将他照得光灿灿,明晃晃。
有那么一瞬,风临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招惹他。他那样好的人,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
他那样干净,那样光亮。她用自己沾满血污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真的是对的吗?
风临坚定的心忽然被这点疑问剧烈地撼动,她连忙在心中固执念道:他是我的人。仿佛如此,她才能定下心来,不将他让给任何人。
但抬眼再看向他的背影,那袖摆在日光下雪亮不染纤尘。
他是很干净的人。拉拽到自己身边,真的好吗?
她想:我会不会……污了他的衣袖。
不愿,不想。
不想让他因自己有所污损。
更不愿,因自己的缘故,毁了他的清清白白。风临知道折断理想与品格的滋味,她不愿让子徽仪也感受到这种痛苦,哪怕一丝一毫。
深吸一口气,风临再看向前方时,目光凛坚了许多。她像从前那般,在心里做下承诺:我不会让他踏进淤泥。我要他好好待在净座之上,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干干净净,清亮光明地走到我身边来。
迈开脚,她不再困于片刻的小情绪,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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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神霄宫的路上,子徽仪一路颔首,时不时抬手触一下发间的青簪。
与其说他是在确认簪子还在不在,更像是确认这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一场梦。
他今日身旁跟随的是星程几人,星程年岁轻,看着他头上多出的首饰也不声张,却也偷偷压声问:“公子,可是那位送的?”
子徽仪本想否认,但想跟着的又不是素问,便点了下头。
星程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又细细看起那枚簪子,问道:“公子……这簪子雕的是甚么枝木?我怎认不出,是枫树么……”
子徽仪原本复常的脸色忽又泛起一点点薄红,微微定了一口气,才悄声道:“这是梧桐枝。”
说话时,他忍不住笑了一下,连自己都没发觉。
“梧桐枝子……”星程嘟囔了一句,似在思索。
子徽仪没解释,默默扶了下发簪,心道:殿下如此待我,我还有什么怨言。纵再凶险,我也无甚可惜。轻辱践踏不足议,非要加倍效力,以报殿下待我之心。昨夜听说京中有当铺收了霓霞珠,今晨出府时已叫素问去乔装探问。待一会儿此处事了,我便赶去与素问见面,定在这几日寻上他们。
只他没走多久,兀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公子,方才去哪了?”
熟悉的声音绵里藏针,带着阴森森的寒气。子徽仪扶簪的手缓缓放下,脸色微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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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临一路行出庙会,将欲上车时,却听见身后遥遥传来乐声。不远处有往庙会去的人道:“已开唱《礼芙君》了,快些走。”
风临驻足,缈缈歌声伴着清乐,随风而来:
“集郁芷兮留芳,采莹辉兮沐光。
曳凤车兮御乘,璆琅琅兮耀出。
划天穹兮流华,过日月兮齐光。
目眇眇兮极望,蹇何人兮灵皇。
猋风降兮云绕,搴群英兮贺昌。
芙昭昭兮拜首,祈扬灵兮神光。
蜷绸采兮枝梢,寄愿言兮树裳。
歌浩倡兮无上,悦君欣兮乐康。”
古韵由歌者以特别的唱腔婉婉歌出,仿佛将遥远仙神时代的画卷,缓缓展现在人眼前。
她好似看到了那清逸脱俗的少年,在繁华云车中仙裳飘飘,丰神俊逸。皎如天上月。
歌声旷远悠长,闻之难忘。然风临目光愈深,眉染愁绪。她苦笑一声,黯然上了车。
在车轮滚动的刹那,她在心中默默道:只有我一人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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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于西城河处某繁楼内,谢元珩邀七八人小酌,闻人言卿亦在其列。
正兴时,风临不请自来,候于行廊中。趁中途谢元珩外出更衣时,将其拦下,强邀至己间中相谈。
谢元珩仆人被扣在外,不得报信。
二人在屋中不知相谈几何,投意与否。待一旁诸人发觉不对之时,已近两刻钟后。
几人出房沿行廊找寻,正闻屋中传来杯盏掷地声,谢元珩推门而出,大斥风临。而风临亦不相让,言语尤为犀利,暗存仇怨意。
两人几乎要争执起来,众皆上前劝阻,勉强各分,算不欢而散。
事后谢元珩称,镇北王是对从前旧部谢燕翎心存怨愤,是以迁怒于谢家,寻衅滋事。说时尤显愤意。
及与谢元珩争吵分别后,风临也未在酒楼中多留。
她携众而出,往自己车驾走去,路经楼外城河边,忽见一人泛舟而来。
今日无风无雨,此人却穿戴斗笠蓑衣,城河中华船众多,此人却只驭一简朴木舟,对周遭浑不在意似的,悠然划着。
只见这人泛波而来,撑杆于水,飘摇唱道: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1]
悠长歌声伴着水波,一圈一圈泛至岸边。
风临站在岸上,眸光愈冷,随着歌声飘荡,脸一寸寸阴沉下来,冷眼看向那泛舟人。
河中,那人的歌声还在继续:“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
“已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