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蝶
夜晚,风临去看了李思悟。
她没将李思悟安排在属官住处,而是安置在前府客房。她去的时候,房中已经站着两个李思悟的侍女了,都穿着一样的仆装,梳一样的发式,一个站着在洗白巾子,一个蹲在床边给李思悟趴着的擦汗。
见到风临带着侍卫进来,两个李家侍女都立刻站起,规规矩矩行礼,神色拘谨,有一丝畏惧。有一个寒江告诉她是后来背着行礼寻来的,风临知道此事。
风临问:“你们是她的侍从?”
“是。”
“叫什么?”
“克己。”
“仁束。”
听到这二人名字,风临稍愣了下,复杂地看了眼李思悟。李思悟还在昏睡着,身上外袍给脱了,只穿着白色的里衣,背部已被府医包扎过,但隐隐也能看到渗出的血迹,真是伤得不轻。
风临给二人叫到厅中,问那两个侍女:“她怎么伤了?”
不问还好,一问两人便忍不住情绪,那个叫克己的呜咽着哭了起来,断断续续道:“是……是大人……大人叫人打……打的……”
风临看向另一个,那叫仁束的侍女含着泪道:“回殿下的话,昨日我们女郎自老师处归府后,便直接去寻了家尊,跪在堂里,说、说她已与您议定……做您的僚属了!”
风临惊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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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
荣昌国府大堂,主座之上,一位眉发皆白的老人端坐正中,利眼望向堂中站着的李思悟:“你刚自师长处回来,不去反思过失,冒冒失失跑来做什么?”
堂中仅这一位长辈,然仅仅这一位带来的压迫感,也足以令李思悟呼吸艰难。可她心意已定,纵然畏惧,又岂能在此退缩,故而攥紧左手,道:“外祖母,今日在惩戒堂我有一事未禀,特来告与您。”
“何事?”
李思悟攥紧拳道:“见定安王的时候,孙儿已向她言定了,今后要跟随辅佐!”
一言出,满堂皆寂。
四周所有随从侍女当即跪地,慢慢跪行退出大堂,堂门在死寂中由人推动,隆隆合闭。
堂中光暗了一大片。李思悟咽了口口水,紧紧攥拳直视老人。
“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李思悟道:“知道!”
“你知道?”座上老人慢慢笑起,突喝道,“你知道甚!你此举分明是枉顾家规任性妄为!将全家置于炭火之上!”
李思悟道:“择主而事,自古有之,如何到我这里不行?那谢家不也是一位皇女投一份……”
李檀厉声打断道:“你想学谢家?但那不是我们李家的路子!我们李家的路子是稳步渐进、远避储争、明哲保身!”
“况且就连你口中的谢家,都把安在定安王身边的人收回去了!你还不明白吗?!你还说你不是胡作非为!”
李思悟被她吼得一时噎住。
李檀道:“我早便同你这小儿说过,绝不可参与夺嫡之争!要少说少做!要记得你与家族荣辱一体!我在你去做伴读前就苦口婆心叮嘱你,你当时怎么说的?”
李檀指着她大吼:“你说你谨记!!”
“我记得!”李思悟道,“可我现在也做了!做都做了,不日华京都会知道此事,覆水……难收!这天下不会一直无储君,三个皇女里总要有一个再主东宫!碌碌旁观有什么意思,三分之一的机会,难道还不值得赌吗?”
李檀气道:“你——”
李思悟道:“让我去!只当是家中的一个试路石,把我赶出家中,对外断绝关系。这样,若成了,自然是荫及族人的好事,若败了,死我一个,也对家族没有大害!”
李思悟眼圈发红,紧紧攥着衣袖,提高声音道:“反正,我是一个既不长又不贤的人,就算事败身死又有什么损失?放在族中也是无益,不如舍我去一遭!”
李檀瞪着她,咬牙道:“好!你长大了,很是出息,都懂得为家族谋划远虑了!这等孝子贤孙,老身岂能不成全你!”
“你既要做戏,那老身就帮帮你!来人!”李檀狠狠击向座椅把手,大喝道,“动杖!!”
李思悟脸色煞白,紧紧握拳,愣是咬死了这股气,大声吼道:“多谢家尊!”
那天下午,李思悟被人待到惩戒堂,杖背三十。
她没作挣扎,自己趴在了刑凳上,将丝帕叠好咬在口里。
整整三十杖,她憋着一口气,死死抗下,直到昏过去时,也没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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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责二十五时,女郎给人打昏了,我们给抬回去,好不容易醒了,又愣是爬回堂里,挨足了剩下五棍,连歇也没歇,换了件衣服就赶来定安王府了……”
一旁克己听到此处,忍不住大哭起来,上前行礼恳求:“不敢奢望殿下收留,待女郎醒后我们自找去处,只、只希望殿下看在女郎这一背伤的份上,请殿下……请殿下再给她一个机会吧!”
说完克己重重磕了下去,泣不成声,一旁仁束随之磕头,哭道:“殿下,我们女郎真的一片赤诚,从前许多事各有不得已处,这些年,她一直……一直都挂记着您啊!求您可怜可怜她吧!”
侍女呜咽声萦绕耳畔,思绪随呜声低落。风临默默回望了下身后室门,一时无言。
她怎能想到李思悟会为自己做到这份上。李思悟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身板,竟也挨下了三十杖棍么?……为了她?
风临忽然酸涩。
能信吗?是真还是假,是率性为之还是苦肉计瞒骗她?
凭臆想是断不明的。风临想着,她现在需要人手,需要在工部任职的官员,需要李家知晓的秘情,所以……留下李思悟吧。
这不是给她一次机会,不是自己珍惜所剩无几的朋友,不是还对她抱有一点点的期待。
这样想着,风临呼出口气,对那两个侍女道:“留这吧。等她醒了,告诉她,孤只信她这一次。不要让孤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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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京中办了开春第一场马球会,在京中引了不小的注目。
马球会本无甚稀奇,然而这场马球会却是皇夫办的,这就十分稀罕了。要知道皇夫已多年不操办事务,过去甚至数年间连除夕宫宴都不露面,而今一年争夺后宫权柄,转头又办了这场马球会,邀各方参与,俨然是有不一样的意味。
皇夫是否要就此插手庶务,后宫大权而今是否回落?
此次马球会地点在御内击蹴场,陛下的态度难分辨,起初得到消息时许多人都有观望之心,但听闻陛下也将露面后,各家都安下心来,各家府上公子女郎,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于此日聚来一乐。
当然,风临也去了。
准确的说,不止风临,这回有不少鲜露面的皇亲也来了,包括静王风希音,都来凑这个热闹。
平日里常常露面的风恪反而没来,她称病,在府修养,遣人送了几件宝物当彩头,算表心意。
因婚约关系,京中月惊鸿姐弟也受到了邀请。这日时辰将近,风临顺道将他们二人一起接去击蹴场。
去接月惊鸿时,他高兴极了,两三步便从门里蹦出来,淡金色的衣摆像鸟儿雀跃的尾羽,欢笑着来到风临面前:“殿下!”
身后月惊时道:“没规矩!快行礼。”
月惊鸿嘻笑一下,一本正经地在风临面前站定,理了理衣袖作揖,起身时,眨着眼睛,很是俏皮地问:“殿下,我今天打扮好看吗?”
说话时,他头上的花蝶发簪一闪一闪,像是期待着眨眼的星星。
风临道:“好看。”
月惊鸿立刻喜笑颜开:“我今天天不亮就开始打扮了呢!”说着他直起身,有点害羞道:“这可是我和殿下第一次去马球会,打扮得不漂亮可不行。”
月惊时在后偷笑,拿着扇子点了下弟弟:“行啦,别磨蹭啦,把你的礼物给殿下吧。”
风临道:“礼物?”
月惊鸿嗔怪地看了姐姐一眼,随后转头,对风临弯起眼睛,抿唇笑着,突然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献宝似的递在风临面前,说:“殿下,给您的。”
那物件在他手里明晃晃的,似有条纤美精致的细金链,在拿出的瞬间折射了大片阳光,风临被光晃了下,眯着眼才看清。
明亮日光中,一花一蝶由手指捻着,飞舞于她眼前。这是枚金坠胸[1],一端为粉红色宝石缀成的牡丹,另一端金丝制成的振翅而飞的蝴蝶,蝶翅上装饰着夺目的小宝石,明丽可爱。坠胸整体不大,牡丹拇指大小,蝶略小一圈,精巧可爱,工艺尤为出众。
花与蝶由一根纤细的链子系着,点缀着小巧的粉红色花瓣,在风临面前晃啊晃,闪出一片细碎的金光。
戴在身上,花与蝶便会相会,蝴蝶悠悠停落于牡丹之上,一幅恋花之姿。
风临有点意外:“给孤的?”
月惊鸿道:“是呀。”
看这物什价值不低,风临客气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这……”
月惊鸿直接上前,认真地将坠胸放置在风临掌中,抬眸一笑,两弯又长又翘的睫毛欢跃在阳光中,眸中闪着金光,望着她说:“您是花,我是蝶。花为蝶盛,蝶为花来。”
他目光奕奕注视着她,笑容明亮而认真,没有半点玩笑之意。话出口,他似又觉得哪里不妥,轻轻笑了下,带着真心和一点期盼,说:“愿花为蝶盛。”
月惊鸿的话语太真挚,倒让风临不知如何回应。
风临低头看着掌中的花蝶,“孤……”
月惊鸿笑着止住了她的话,抬手勾起她衣袖道:“快走吧,再这样磨蹭下去该迟了呢。”
风临望着他灿烂笑容,无奈笑道:“好吧。”
月惊鸿欢快转身往车上走去,为自己方才的小心机暗自得意。那枚坠胸与自己头上的发簪是一对儿,他才不告诉殿下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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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球场上,各家官眷臣子,公子女郎、亲随侍从已陆续到场,巨大场周的坐台上已落满了人,各处屏风分隔,宫侍往来侍奉,好不热闹。
年轻公子间,引人注目的无非还是那几人,其中子徽仪无疑是最受瞩目的,无论是他的姿仪还是他身上所带的议论,都让人多看他几眼。
今日他是随着丞相府众人来的,与柳家前后入座。
赶巧,柳岺歌与子徽仪今日都穿着月白色的衣袍,款式有别,然颜色都是淡淡的薄蓝。
可同样的月白,柳岺歌穿在身上,是端庄舒洁,而子徽仪穿着,却有一股破碎感,好像凄清银月的晕光,泠泠撒下,镀在他身上,无端让人有种想哭的感觉。
入座后,各家打过招呼,柳岺歌优容行去,与平日里交好的公子们坐在一起,座上人数不多,皆是出身显贵。
有人展开腰扇,轻摇着远望,问:“我瞧着那徽仪公子也来了,要不要叫他来坐会儿?”
柳岺歌容颜平静,微笑淡雅若春风,如述常话般,平和道:“他算什么公子。”
他的话音是如此的平常,可偏是这股平常,反而使轻蔑之意愈发深重。仿佛子徽仪的身份,本就是入不得眼的,就像太阳会自东方升起,月亮注定西沉,如此稀松寻常,理所当然。
柳岺歌的话没说透,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过继的族子,算什么公子?
就算子徽仪才貌都是顶尖,芳名压倒华京众公子,在有些人看来,他也还是个不入眼的人。
对于柳岺歌这样的人来说,他们甚至不屑于去嫉妒子徽仪。
因为不值。
因为他不配。
血脉决定高低的圈子里,过继为工具的子徽仪,在已有三位亲子的相府,没有任何继承权利的资格。所以,他只是徘徊在门外的客。虚称一声公子已是给相府面子了。
而像祝琅华这样的人,连一声公子都不配受。
方才路过祝家坐席时,祝琅华甚至要向他们行礼。
这些不明喻的规则维系着一个框架,在此框架上,高低也分,贵贱也分。
柳岺歌说了一句实话,也表明了一个态度。于是他周围这些人,就此便将子徽仪排除在外了。
众人说话间,却听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道:“不知是谁来了?”伸脖去望,一眼便望见一道雪亮的身影。
一众亲卫侍从簇拥间,风临带着月氏姐弟,如一颗银星落场,瞬间吸得所有人的目光。
今日分明是打马球的,可她偏偏穿了身亮银白,一身衣袍如霜似雪,通身净洁如洗。发上以轻冠束马尾,腕带薄金缚膊,腰间戴着白绸嵌金瑞兽纹蹀躞带,因皮革皆裹饰以细白绸,袋子整体为白金二色,与这一身白绸袍相搭,净至极,贵至极。
风临仍是那幅干练模样,通身只有一件饰物,便是胸前发光闪耀的花蝶坠胸,耀目宝石与细金链子随她步伐摇曳闪光,在暗纹浮光的白绸袍上显得极为艳美夺目。
“天啊……”坐台上有人发出小声惊叹,却在出口后觉得不妥,又遮掩着补上一句:“打马球还穿得这样干净,莫不是不上场。”
风临领着月氏姐弟,及寒江、白青季一众,跟随内侍引路坐到自己座位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子徽仪。
子家是皇夫母家,他们的座位离风临很近。看得也很清楚。
刹那对视间,二人眼中都闪过难言的情愫,复杂,浓烈,却都不快乐。
当子徽仪望见她身后跟随来的月惊鸿时,仿佛给什么刺痛,目光落败而逃,黯然看向前方。
风临亦挪开眼,望向前方场地,不再言语。其身后月惊鸿时刻注意着风临,自然没有错过那短暂的对视。他悄悄看了子徽仪一眼,随着姐姐坐下,若有所思。
远处谢家几个小辈正在悄悄议论。
“看着没?今儿祝琅华是跟着祝家坐的,而月惊鸿却跟着镇北王坐。”
“这祝琅华不是都为侧君了么?镇北王不带着他,反看重月氏,这叫陛下面上也不好看啊。她真连样子都不肯做啊。”
“何止呢,我听说祝琅华连王府都没进成,在外头园里住着呢!”
“啊呀……这可真是,陛下定然不快啊……”
他们聊得起劲,却见平日里话多的谢白鹿不发一言,心里都知道缘由,安慰道:“小鹿啊,莫要不高兴了……”
谢白鹿道:“母亲要解婚约,我哪里能笑得出来!出来一趟也不见她,我岂能不急……”
“唉……”
他们还欲再劝,却见场中龙驾凤仪出现,赶忙全都噤声起身,向着武皇皇夫行礼。
在众人皆行礼问安的那刻,武皇牵起了子南玉的手。
她知道,只有在这种时刻,他不会拒绝她。因为他要营造出帝夫和睦的假象,他要众人以为他受到陛下的看重。
或许还有别的理由,但她心里清楚,理由中不会有他想牵她的手。
子南玉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她让他变成这样的吗?
武皇抓紧了他的手,分明的骨节硌在掌心,像握着一把捂不热的玉石。
待落座后,风临、风和都上前来问安。武皇以一句“朕安,今且尽兴。”打发了,目光便暗暗瞧着身旁人。
她发现子南玉的目光忽然有了温度,在看向风临时,那双眼中涌现出温柔与怜惜。那是她太久不曾得到的。
“好,那依云你便随姐姐去一旁坐着吧。”子南玉笑着道。
风依云表情立刻轻快起来,跟着风临去了一旁座位说笑。
其实也不远,就在近旁,为何像得赦的鸟儿一样欢快?武皇再次看向子南玉,心中不禁苦涩:难道朕的身侧如同牢笼吗。
她想问,但子南玉已经收起了笑容。所以她问不出口了。
开了两场,子南玉兴致都寥寥。间隙武皇曾问他几句话,他也都很有礼貌地回复了。挑不出错,却更让人心塞。
目光扫过一旁坐台,武皇暗瞥风临身边的月惊鸿,神色更加晦暗。
起初风临没上场的意思,就只坐在座上吃茶果,看别人满场跑。这里不方便说话,所以他与风依云也只是闲谈,气氛反而格外轻松。
寒江、月惊鸿、白青季都是善于交流的人,寒江温和,月惊鸿活泼,白青季更是个超级大话桶,跟着风依云聊得很开心,风临也随之笑了两声,一时间极为融洽。
只是往日健谈的月惊时今日不知为何腼腆许多,话没多说,只闷头喝着茶,偶尔在倒茶的间隙,斗着胆子悄悄看一眼风依云。脸上的红一直褪不下。
这里越热闹,那边越凄清。
子徽仪暗暗望着他们,心中酸楚如何言说。
看着他们欢笑模样,子徽仪忽然觉得,其实有没有自己也不重要。没有自己,殿下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忍着酸楚喝了口茶,子徽仪努力微笑,望着前方马球场,想:没关系啊,不重要才更好啊。不重要,做暗桩才不可惜。走掉殿下也不会伤心。
没关系的啊,这样更好。
子徽仪如此想着,对着前面的马球场努力挤出笑来。身旁的子明德凑了过来,忽然问:“哥哥,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是风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