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水秀山青 （二）
“五年了，没再怀过一胎。”
“我就知道那是个克妻的东西，他亲生母亲都叫他妨死了，明姝还能经得起他克？！”
“他母亲生了五个都没出问题，偏偏到他，早产、难产！”
子明姝母亲站在自己房中，同丈夫捶胸顿足道：“他再不走，我家就要绝后了！”
子明姝父亲道：“明姝那儿也一直说不通，不肯纳侍……不然，在族里过个继女……”
“胡吣什么！她明明能生，全是叫那个男人妨害的！”
她咬牙切齿，此刻竟对这个从未害过她的男子生出了刻骨的恨意。七年的漫长已让他们的忍耐到达极限，这个家对这对年轻眷侣的任性已不能够再容忍。
她道：“不能再纵着他们了……”
-
府上开始给云神音送药了。
利女的药，滋补的药，一碗接一碗，日日不断地送到他的桌上。
这一次，他们不再避着子明姝了，光明正大，凭着父母的威严，尊长的地位，当着子明姝的面将药摆在云神音面前，命令道：“喝。”
云神音原就有在吃的药，饮那利女之物岂不相伤？且他们送来的药里都有什么药材也不尽知，囫囵喝下去，只怕冲了药性都不知道该如何解。
子明姝不许他喝，而父母这次竟也毫不相让，不过送了四五日药，双方竟显出呛声的意味来。
子明姝是女儿，她决不可以冲撞长辈，她的身份，她的血肉，决定了她只能以低姿态来与父母对话。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她不是没恳求过。那段时日她不止一次地在归府后去父母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恳请道：“我夫年少，求高堂怜惜……”
“我夫年少，求高堂怜惜……”
但二老拒不退让。
非但送药没有止，在下个月，他们竟往府里抬进了一位男侍。
那天子明姝自府衙归家后，在自己院中看到那个陌生男子时，这个一向斯文风趣的女子当场暴怒，直接抓着这个人奔到父母院中，当着仆从们的面要他们给个说法。
云神音那时身体已有些差了，一路咳着赶了过去，苦苦相劝，希望子明姝为她自己的名声思虑，毕竟她还是个做官的人。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那夜她道：“我是个什么物什？让怀就怀，让跟人睡就跟人睡？我是个什么物什！”
“你们把一个男子塞到我院里，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收下，然后如你们的意脱下衣服，生一个你们满意的孩子吗？！”
那晚她彻底被激怒，不顾颜面，也不顾什么影响了，对着父母大声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一个猪还是一条狗？！如果这个男子不能让我怀女，你们还要抬进来多少人？如果下一胎还不是女胎，那么我又要怀多少次？！”
子明姝大吼：“我的意愿我的尊严，在你们眼里算什么？！”
她的母亲震怒道：“放肆！你这一身，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出自府里，哪一寸血肉不是我们喂养大的！你承了我们的骨血，便要记我们的恩，你生在这家里，作为这家的独女，你就该传宗接代！令我们香火有继！这是你的责任！你现在这般，是推卸胡闹，忤逆不孝！”
声声指责压向子明姝的身躯，句句生恩锁住她的骨肉，这股来自骨血的压抑令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烦躁。
这夜，子明姝说出了此生第一句脏话：“真他妈的烦！”
此言一出，休说那对老夫妇，整个庭院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她，新的罪名累着旧枷锁，高高套在了她的头上。
当夜，子明姝挨了全套的家法。
祠堂中，呼啸的责罚毫不留情责打在皮肉上，然而无论怎样被打，子明姝都不承认自己错了，于是责罚愈来愈凶。
在心惊肉跳的打声里，云神音冲进了祠堂，这个孱弱而饱受压迫的人，竟敢在这样的时刻直面尊长的压迫，不顾那忤逆大罪的威胁，奋力冲了进去，推开行刑人，扑在妻子身上，紧紧地护住她。
杖棍是高堂的手，对他毫不留情，只一棍便打裂了他的肋骨。但他仍没有躲，他将身下的妻子护得严严实实。
那天晚上，闹得极难看。
云神音被打得昏了过去，而子明姝彻底暴怒，踹翻了家法，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愤然喊道：
“我要另府别居！”
她母亲吼道：“父母在堂，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时夜一道惊雷轰隆隆落下，掀起满天地大雨。
子明姝愤然起身，命人带走云神音，而她大步跨进雨中，以身躯挡下父母的目光，顶着瓢泼大雨，狠狠指着脚下的地，一字一句道：“这个家我住不下去了！这里的墙太高，堂太冷，住在这里，人心会变硬，血也会凉，我不要这样活！我不要这样活！”
“出去，逃出去！”她仰头望天，淋着大雨高声道，“我不要困死在这座宅院里，我要和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过我们自己的人生！”
子明姝回过头，朝着父母讥讽一笑：“想要女儿，你们自己生去吧！”
说完她顶着电闪雷鸣大步而去，竟无回头之意。
感受到女儿的决绝，那对老夫妻何等愤怒，眼见事情将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们家就要闹出为了男人分家的丑事来，族里会怎么看他们，他们就要成为整个清阳的笑话了！
“妄想……绝不能就这样叫她毁了一切！”她母亲站在廊下，双手攥拳发抖，咬牙切齿道，“这些年种种，归根结底，都是那男人的错！”
“这个男人不能留……哪怕她以后有了女儿，这个男人也不能留！有他在，她永不会低头，永不会为这个家考虑半点！”
她的丈夫在一旁道：“夫人，您的意思是……”
她目光微狠，自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本就不长久，我们来送他一程！”
“她大会伤心一两年，但伤心够了，自然就会往前看，届时我们再给她娶谁，就都由我们的心意了！等她与新的郎君过几年，子孙满堂，功成名就时，自然就会明白我们的苦心！”
“七年了……这个家也忍够了！”
-
很多年后，子徽仪回想那年的事时，都会陷入那种弥漫如海的钝痛中，长久无言。
那时他以为父亲是病死的。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父亲被害死的。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
子明姝得到心腹消息赶回来时，云神音的药已经被灌下去了。他们怕不够，足足灌了他两大碗。
这个药正对他的虚处，旁人喝下只会病，而云神音喝下去，不消多久便会香消玉殒。
这是他一个人的毒。
本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人死了也只像是病死的，但那个心腹偏偏跑了出来，奔向府衙，于是子明姝知道了一切。
她那日有些不适，原本在府衙中看医士，医士带给她一个喜讯，是生的喜讯。可紧接着，家中的心腹就来到她面前，带来了死亡的预告。
子明姝发了疯似的赶回来，正正好好见到了云神音独自蜷缩在床榻上，将咽气的那刻。
偌大的房子里，所有的仆从都被带走，空荡荡的。
床榻上，在那张他们曾经恩爱相伴的千步床上，她的爱人正独自死去。
“不……”子明姝在看到这一幕是已经疯了，她连滚带爬地赶到他身边，伸手将云神音抱在怀中，怀中的人面容痛苦，呼吸一声低过一声。子明姝浑身抖若筛糠，竟比他抖得还厉害。
“神音，神音……”她颤抖地叫他的名字，祈求道，“睁睁眼，别睡……”
云神音在她怀中极为艰难地抬眸，那张秀色绝伦的脸，此刻已褪去大半色彩，象征着死亡的惨白浸染了他的面，那张嘴唇也染上了淡青，断断续续吐息，说出来一句话：“妻君……你……回来了……”
子明姝眼泪瞬间掉落，她要疯了，她要死了，没有任何话能形容她此刻的摧心绝望，她搂着云神音用衣袖疯狂擦拭他唇边残留的药，落泪道：“是我回来晚了，是妻君回来晚了……”
云神音已奄奄一息，可他听到妻子的哭音时，眼中流露出想安慰的神色。他已无半分力气，抬起手想给妻子拭泪，手举到一半又垂了下去。
他说：“我要死了……”
子明姝道：“不！不！别说这种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医士，你会好的！卿卿忍一忍好不好？我们……我们现在能不能把药吐出来……”
云神音眼睛渐渐睁不开，垂着头，和着泪，虚弱地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声音已逐渐微弱：“抱歉……不行了……”
子明姝当即抑不住，发出声调破碎的哭鸣。
“孩子……还太小……”云神音气息越发低了，五感渐衰，魂魄将离，但仍挣扎着从身体中拽出这句话，无尽的牵挂担忧都凝于此句。他像是向妻子恳求，又像是向上天祈求，怀着无尽的不安与悲伤，气息奄奄道：
“我走后……不要让人欺负他……”
“我不会！我发誓！”子明姝抱着他泪如决堤，“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叫任何人欺负了我们的孩子！神音你、你不要怕，不要担忧，我都答应你……但你能不能别说这种话，不要说这种话……再坚持下好不好……求你再坚持下……”
云神音微弱地摇了下头，眼皮越来越沉，慢慢地，一点点地合上，“妻君……真的不行了……”
子明姝喉间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呜咽。
云神音低垂着眼眸，眼中的光已逐渐涣散，他已是弥留之际，说的话也将是他此生最后的一段话：“娶了我……真的……对不起你……”
子明姝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见他此时说出这样自贬自伤的话，她简直如给人杀了一般，痛哭道：“不要这样说！神音，你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到了今日这地步，都是我的无能啊！”
她搂着他声泪俱下：“你是最好的，你不是不吉的人，自你到了我身边，我的日子简直像掉进蜜罐里……神音，你不克我的，你是最好最好的。
我本来今天还想告诉你，我们有女儿了……神音，你听没听到啊，我们是有女儿了……你没有任何问题，你不是不吉的人，你不是克妻的人，不是妨子嗣的人，不是……”
说到此处，子明姝彻底崩溃，痛哭道：“遇见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你是，上天赐我的，最大的好运……求你了，别合眼，别把我这辈子唯一的好运收走，好不好……”
她握搂着云神音，感受到怀中人越来越低的气息，她简直崩溃到说不出成句的话，“别、别睡……神音不要睡！”
云神音在她怀中，已连睁眼的力气都无，嘴唇微微阖动，顺着一声低过一声的呼吸，微弱地呼出了几个字。
子明姝慌忙俯下去，泪珠掉落在他唇上：“神音你要说什么？”
云神音的眼睛慢慢合上，气若游丝，脸颊的颜色彻底褪去。
她低下头紧紧贴着他的唇，听到他用最后的气息，说出的那句话：
“妻君……我……没有克你……太好了……”
耳边的风忽地停了。
有一滴泪顺着唇划过，滴落在她的耳垂，那是他最后的温度。
“神音……”子明姝不敢抬头，死死抱着怀中人的身体，眼泪忽然决了堤，“神音……别睡，说句话，再说一句吧。”
“神音，再说一句话。”
“云神音，再说一句！就一句！”
子明姝彻底崩溃，抱着怀中渐冷的人，大声哭喊道：“就一句！再和我说一句话！就一句好不好！”
怀中的人不会再回应她，唇上颜色一点点淡去，生机在静默中散去，她看着怀中的爱人一点点死去。
两碗药，只是两碗药。
七年缱绻时光，一日失尽。
从此她再也听不到他唤一句妻君。
死寂如灰的沉默中，她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吼：“云神音啊！！我的人啊！！”